桑瑞已无计可施。这座山上,只有湿润的岩洞附近零星生着些灌木,其他大部分都被荒草覆盖,一眼望去,衰草连天,杳无人迹,更别提暂住的地方。桑青病得这么重,绝对禁不起露宿野外。桑瑞想到此处,咬了咬牙,回身来到桑青近前。
“少爷,你再坚持一下,出了这座山,应该就有人家了。”
他重又将桑青搀上马背,解了拴马的绳子,驾马向溶洞深处走去。洞内光线昏暗,几乎不可辨物,桑瑞小心翼翼地驾驭着马,同时尽量托稳桑青的身体,摸索着前进。
桑瑞约莫,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应该能在天黑之前从山洞的另一端出口出去。值得庆幸的是,他的估计是正确的。离开山洞之时,正是晚霞满天的黄昏。想到他们已经算是离开了瑟珞地界,桑瑞长长出了一口气。借着黯淡的夕晖,桑瑞似乎瞥到一缕炊烟自不远外的某处升起,他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有人家,少爷,真的有人家,太好了!”
他不管桑青是否听得见,喜不自胜地叫着,在马臀上狠加了一鞭。
紧跑几步来到炊烟冒出之处,桑瑞才发现,那里原来支着一个挺大的帐篷,帐篷前点着篝火,上面架着一口不小的锅,一个少女正弯腰用汤勺搅拌着锅里的食物。桑瑞见状,顾不得矜持,抱着桑青跳下马背,向那少女走过去。
闻听脚步声,少女抬起头,发现装束奇异的男子怀抱一人向自己走来,不由吃了一惊。“你是谁?要干什么?”女孩警戒地问。
桑瑞一听,这少女操的是中原汉话,顿觉亲切,“姑娘是中原人氏?我们也是啊!”
少女怔了怔,“你也是昭明人?可你这打扮……”
桑瑞急忙点头,“对,我们也是昭明人,此事一言难尽……”他恳求道,“姑娘,我家少爷病得很重,想在贵处借住休息,不知姑娘可否发发慈悲?”
少女打量了桑瑞怀里的人片刻,断定桑瑞并未诓骗自己,而后点点头,“你稍等一下,我去叫个人出来看看。”说完,转身回了帐中。
桑瑞依言等在外面,不一会儿,少女便拉着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从帐篷里出来。“师父,就是他们。”她指着桑瑞二人对男子道。
那男子儒雅俊逸,面容和煦,看上去颇有些书生之气。男子冲桑瑞友善地一笑。
“我叫佟郁,粗通些医道。你把人抱进帐来,让我给他看看吧。”
进了帐,桑瑞看到,里面铺着大块毡毯,权充作卧榻;还有一些生活用的物品。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一口开着盖的木箱,里面放着数样兵器。
正在狐疑这师徒的身份,桑瑞听佟郁道:
“把他平放在毯子上。”
桑瑞照办了。佟郁搭上桑青的手腕,微微皱眉,片刻,抬起头来。
第七十回
桑瑞见他神色有异,不由揪心,慌忙问:“佟先生,怎么样?我家少爷他……”
佟郁望见他一脸紧张,宽慰地笑了笑,“别担心,他只是外伤积毒又寒邪入里,这才高烧不退,伤势虽重却不致命。不过,他身子很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才行。”
他站起来,向门外喊道,“盈儿,你进来。”帐外的少女闻声,跑进帐来。
“师父,什么事?”
佟郁吩咐,“去把三味散拿一副来,用滚水冲了送进来。”
“‘三味散’……?”桑瑞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药名。佟郁笑笑,“那是我自制的疏风散寒、清邪解毒的药,用桔梗、连翘和芦根三味药配成。我们出来行走,风寒十分常见,又没有熬药的条件,我便将药熬好制成冲剂,以备用时。”
“……原来如此。”桑瑞了悟地点点头。说话间,盈儿送了冲好的汤药进来,佟郁让桑瑞扶桑青坐起,自己小心地喂他把药喝下。随后佟郁起身,取来一个布卷。他将布展开,桑瑞看清里面的内容,呆了一呆。
“佟、佟先生,这些是……”
原来,这布包中插满了金针、银针,还有一些刃状物。佟郁从中抽出一支长约半尺的刀,刀很窄,锋刃比纸还薄。
“他的伤口久未处理,已经溃烂,必须将腐肉割掉才行。”说着,他执着刀,起身出了帐。
“割……”桑瑞的脸吓得一白,下意识地跟着佟郁来到帐门,他看到佟郁将刀在煮饭的火上来回烤了烤,知他意在消毒,更觉胆战心惊。
“真、真的要……割肉……?”有些绝望地盯着重回帐中的佟郁手里的刀,桑瑞几乎目不忍视。
“当然。”佟郁不以为然,“你没听过扁鹊为齐桓公治病的故事么?他的这些皮肉腐烂成毒,若置之不理,毒素早晚会渗入体内,那时,恐怕就棘手了。”
听他这么说,桑瑞唯有点头。整个手术过程中,他都没敢回头看一眼。桑青虽昏迷,仍是对刀割的剧痛有所反应,口中不时逸出细如猫叫的痛呼。
一个时辰之后,佟郁放下手里的刀。来不及拭布满额头的汗,他唤盈儿打了一盆水,又取来柔软洁净的棉帕,用浸湿的棉帕悉心拭净桑青身上流满的脓血。而最后,佟郁起身从角落拿过药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瓷罐。打开盖子,佟郁用竹板从中挑出些带着药香的浓稠药膏,均匀涂抹于桑青的每一个伤口。
桑青依旧未恢复意识,一张脸惨淡如金纸,身上冷汗淋漓。待给他全身裹好绷带,他无意识地微微扭动几下,但终是太虚弱,很快又陷入昏厥。
佟郁长吁了一口气,“我给他涂了止血生肌的药,伤口复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需要时间。此后,他的身体要精心调理,不能有半点闪失。”
桑瑞连连点头。佟郁想起什么,又道,“我们本来打算在这里歇歇脚就继续赶路的,但病人需要静养,还必须定时服药,所以我想,明天我们一道启程到最近的镇子上,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先把他的伤养好,再做打算。”
桑瑞闻言,未及答话,突然从帐外钻进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纵然年少,却颇有些身量,一双乌亮的眸中目光炯炯。男孩来到佟郁身前,口称“师父”。
“宝生,你回来了。”佟郁和蔼地冲男孩笑笑,“打到多少猎物?”
见佟郁对自己微笑,宝生面染喜色,“打到两只野兔,还有四只野雉,姐姐正在剥皮,要炖汤给师父喝。”
佟郁笑着点点头,注意到旁边一头雾水的桑瑞,遂向他介绍。
“这位小兄弟,我来介绍一下,这孩子名叫宝生,与外面的盈儿是姐弟。他二人都是我的徒弟。”他转向宝生,“方才,这位小兄弟路遇我们的行帐,请我给他的伤者施救。他们……”
桑瑞骤然想起,这么久了,他还没向恩人表明桑青与自己的身份。刚要开口,却听那叫作宝生的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知道,在外面我听姐姐说了。我还听见师父说,为了方便这人养伤,要停下赶路,还要从旁照护?”
佟郁不以为然,“救人救到底,他伤势未愈,我甩手便走,日后又岂能心安?”
“可是,师父,您心地太好,这一路我们打把式卖艺,本就拖拖拉拉,又四处碰上向您求医问药的人,现在倒好,您救了人还不算,还得搭上时间精力侍候人,您迟早会累垮的!再说,我们要何年何月才到得了京师……”
“宝生!”佟郁抬高音声喝斥,瞥到桑瑞涨成通红的脸,他的容色难得地沈了下来。
“宝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救一个人的性命,是为人莫大的喜悦,难道,你要为师见死不救?”
见师父动怒,宝生登时着慌起来,嗫嚅地解释,“师父,您别生气,我知错了,我……我是担心师父您,所以才……”
佟郁叹了口气,破颜对他微笑,“算了,你的心情,为师会不清楚么?只是,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不然为师真的要生气的。好啦,去外面帮盈儿准备晚饭。”
宝生乖顺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时,他暗下里瞟了桑瑞一眼,眼中满是警告的神色。桑瑞迷惑地望望宝生的背影,又偷眼瞅瞅佟郁,茫然地颦眉。
徒弟关心师父自然天经地义,可是这宝生对佟郁的态度,总让桑瑞觉得说不出地别扭——就算是关心,也有些过度了吧?而且,听这宝生的意思,好像很不乐意师父的关注倾投在“外人”身上。
换言之,他想“独占”自己的师父……?
此念一出,连桑瑞自己都觉得诡异非常。他摇摇头,笑自己为了无谓的臆想伤脑筋。
第七十一回
黑沈的漩涡中央渐渐变浅,终于,融化出一块白亮的空洞。微弱地呻吟一声,桑青缓缓睁眼。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耳边便传来喜不自胜的呼唤:
“少爷,你醒了?”
浑身上下疼痛如割,仿佛生生被剥去了一层皮。桑青吃力地撑开眼皮,视线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桑瑞……”
桑青虚弱地唤了一声,嗓音沙哑无力。片刻,他看到,应声而来的除了桑瑞,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男子来到桑青榻边,俯下身,含笑询问:
“怎样?感觉可好些了?”
桑青微微地点了下头。他的烧已经退了,但是仍然周身疼痛,脑中更如有一个槌子在敲,痛得像要裂开,身上没有半丝力气。有心问问自己现下的处境及陌生人的身份,却疲倦得开不了口。
似乎从桑青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思,佟郁笑着向他做了自我介绍,而后道:
“你叫桑青,对吧?我听桑瑞说,你们主仆在瑟珞落难,遭人欺凌,后来九死一生逃了出来。你放心,你的伤我已经给你治过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小镇很平静,你可以在这里好好休养,我想,不出三个月,你的伤就会痊愈,伤口愈合好的话,疤痕不会很严重的。”
话音方落,盈儿端了热腾腾的汤药进来。桑瑞接下,谢过盈儿。佟郁师徒二人出屋之后,桑瑞扶桑青坐起,边小心地为他吃药,边给他讲他失去意识这两日发生的事。
听桑瑞说,多得昌英奋力搭救和娜伊的协助,他才得以平安带桑青逃出瑟珞。桑青不免唏嘘,昌英于他,总是不求回报地付出,唯一要求的,自己却给不了他……他欠昌英太多,却不知该如何偿还,也不知,今生是否还有偿还的机会……
桑瑞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己带桑青出逃的经过。桑青没有开言,但他心中很清楚桑瑞可能遭遇的艰险。近三年来,桑瑞同自己一道,经受了各种磨难,若是没有他,自己或许早已不知死在什么地方了。
一个“谢”字远远无法概括桑青心中对桑瑞的情谊。桑青明白,桑瑞也明白。垂首望着默默凝视自己的桑青,桑瑞由衷地笑了。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少爷……”
喂完药,桑瑞帮助桑青躺下,又对他讲起,他是如何遇见了佟郁,请他救命,而佟郁又是如何救治桑青的。
“那个佟先生真是个奇人,医术好得没话说,昨晚他拿刀替你割伤口的烂肉,我唬得看也不敢看,人家呢,稳稳操刀,连眼都不眨一下;不光如此,我还听说,那佟先生还身怀武艺,他的两个徒弟功夫好像也不俗。”
“是么?”桑青微微来了精神,这样说来,这人倒真是不简单,“那你可知他是什么来头?”
“我只知道,他应该同咱们一样,是京城人,因为他说一口临渊话,而且他也提过,他们准备‘回京师’去;还有,他的两个徒弟听说是他半途收留的孤儿,他们回京这一路耍把式卖艺兼为人诊病来赚得盘缠。”桑瑞蹙眉,思忖道,而后眉头一舒,又笑着补充,“嗯,这位佟先生虽然看上去神秘兮兮,不过,我感觉,他是个很随和也很热心的人……”
话音未落,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两人都吓了个激灵,“那是自然。我师父若非随和热心,哪会管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的死活?给人治伤不说,还把人带到镇上,租了间院落来养病……”
桑青视线略略一偏,见屋外走进一个看上去小他几岁的男孩,手中托着一个放了饭食的食案,满脸的不悦不甘。
他话中的刺令桑瑞微愠,但他们受人恩惠,自然不可发作;且又被人家听到他们在议论人家师父,总是尴尬。桑瑞作出笑颜,迎上去接男孩手中的食案。
“宝生兄弟,有劳你了。”
宝生躲开桑瑞的手没容他接,径自把食案放在屋中央的桌上,而后站定,一言不发地紧盯着床上卧着的桑青。
见他脸上的不豫大有升级为愠怒的趋势,桑青一头雾水,他不明白,自己一个刚醒过来的病号究竟哪里惹到这孩子了,方欲开口征询,只听宝生沉着脸,恨恨地冲桑青道:
“能碰上我师父、为他所救,是你的运气!真不明白,师父他为何要对无关紧要的人如此上心……”
桑青听了这话,并没生气。他怔怔地盯了宝生片刻,突然恍悟地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什么?”不知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事,宝生和桑瑞不由异口同声地问道,随后又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桑青故作神秘地沉默一瞬,而后淡淡扬起唇角。
“……你是因为喜欢的人关心别人,在吃醋罗?”
宝生听闻桑青揭晓的谜底,呆滞了一刹,继而整张脸霎时红透,如同火烧云。他不知是羞是怒,气急败坏却又慌慌张张地反驳:
“你、你胡说什么!我对师父才……才没有……才没有……”
看宝生咬牙切齿的样子,桑青并不反感,反而觉得他很可爱。尽管宝生拒不承认,但桑青认定自己的判断。
……毕竟,对一个人近乎焦灼的爱恋,他也曾亲身体验过。
宝生见桑青眉眼间尽是笑意,苍白的嘴唇也勾起弧度,知他料定自己是在狡辩,不觉更气,“我说了,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心疼师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师父他……人太好,对任何人都很好,但就是不懂得顾惜自己……对你也是。他说,你的伤起码要两个多月才能养好,他要一直陪你到痊愈为止。他这样……一定赶不上他爹娘的忌日了……”
“忌日?”桑青双眸陡然瞠大。宝生发觉失言,急忙改口,“啊……我、我说错了,不是什么忌日……”
“宝生,饭你已经送进来了,还赖在人家房中不走干什么?休要打扰桑公子休息。”蓦然,一道清凛的话音飘来,宝生没防备,唬得一哆嗦。他一寸寸回头,向身后投去视线。
果不其然,依住房门而立的,正是佟郁。见佟郁面沈如水,不怒自威,宝生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轻唤了一声,“师父……”
佟郁没有应答,也没有怒斥宝生,只淡淡地说了句,“你姐姐把午膳摆好了,出来吃饭,不许再聒噪。”说完,他向桑青微微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