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桑青的想法有些匪夷所思,但令昌英震惊的并不在于此,而是桑青的箭术。
他射下的皮毛,大小几乎均等,且全是从不同猎物身体的同一部位取下的,而几只野兽失去皮毛的部位,却无一例外地没有丝毫流血。射箭者的精准与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可想而知。
昌英不禁暗吸了口冷气。青哥儿……果然不是普通角色,还好当初他不是作为正规军与自己对抗——昌英深知,战场上若是多一个桑青这样的人物,交战的结果就有可能多一分变故。
昌英的视线交缠着痴迷和敬畏,紧紧追随着马上桑青矫健的身影,自己捕猎的差事被他彻底抛在了脑后。他看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另一双注视着桑青的眼睛——
索仑图吉远远望着那个逐鹿百里却只取一毛的少年,眸色渐深,半晌,唇边划出一丝不经意的弧度。
正当此时,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毛茸茸的小白团,冒冒失失地从图吉面前窜过。图吉眯眼细看,是一只毛色雪白的幼狐。这么小的狐狸当不会是为这次冬猎准备的猎物,但如此品种的狐狸在草原上实属罕见,因而十分珍稀。图吉不管它是哪儿来的,抽箭瞄准小白狐,引弓便射。
桑青又一连拾取了好几片兽皮,此时调转马头,恰好看到了图吉张弓射虎的一幕。他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催马紧奔几步,几乎同时,拉开先前已放好箭的弓。
铮!
破弦声响一出,说时迟那时快,桑青放出的箭同图吉的箭在离小白狐不足一尺的半空撞在了一处,一同坠落到地上。
昌英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一时目瞪口呆。青哥儿这是……糊涂了不成?就算他不忍杀生,也犯不着为了一只小畜驳瑟珞大汗的面子吧。
索仑图吉——瑟珞可汗,自己的亲叔叔,是一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这一点,他索仑昌英比谁——甚至比图吉的一双亲生儿女都要清楚。
果不其然,图吉的脸上表情未变,目光却明显沈冷下来。他把脸转向桑青,声音暗哑地质问:
“桑公子这是何意?”
桑青勒住马,从容不迫地向图吉一揖,“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只狐狸尚幼,请大汗放它一条生路吧。”正说着,受桑青庇护的小狐狸似灵性大发,竟一溜烟窜上玉花骢,钻进了桑青怀里。桑青猝不及防,只得双手接住那暖烘烘的小东西,情不自禁地抚着它手感颇好的毛皮。
这一小小的插曲似乎略略缓和了僵冷的气氛,昌英看得有趣,差点儿禁不住笑出声来,索仑图吉的神色也有所转晴。他甚至淡淡地笑了笑。
“看起来,这小狐狸同桑公子倒是挺投缘的,寡人又岂能再夺人所爱。既然如此,这只小白狐就算寡人赏给你了,不过,寡人有个条件,要用你今日所猎获的战利品交换。”
桑青一怔,所谓“战利品”……他茫然地朝掖着那十几块兽皮的襟口瞅了瞅。图吉唇角一勾,点头肯定。
“没错,寡人要的就是你射下的那些兽皮。”
“可这……”桑青一头雾水。他只是因为对这种杀戮游戏没兴趣,但又不甘居人下,才想到象征性地猎取兽皮,却不知这瑟珞可汗要它们作甚……?
大概猜测出了桑青的疑问,图吉哑然一笑,意味深长地谓桑青道:
“在寡人心目中,你的这些兽皮,比猎获整只猎物来得更有价值。”
桑青没来由地心中一凛。眼前这个人无论言行举止如何,总令桑青禁不住揣摩其背后的深意——比如此刻,他便无法遏制地想知道,对方口中的“价值”,具体指的是什么。
怔愣了一晌,桑青终究定下心神,从怀中掏出那些野兽皮毛,抱着小白狐跳下马来。他把小狐狸放在地上,小家伙并不逃开,奇迹般乖巧地等在一边,歪着脑袋望着桑青。
桑青来到图吉近前,将手中的兽皮呈给坐在马上的他。“蒙大汗不嫌,请收下这些。桑青……谢过大汗赏赐。”
人在屋檐下,客套话桑青还是会说的,是否真心则另当别论。图吉微微颔首,从马上俯首,接过桑青递来的东西。交接之际,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图吉的手从桑青手背上轻轻划过。
桑青不动声色地缩回手,然而,尽管只有一瞬间的接触,异样的感觉却如波纹一般,一圈一圈在他心中荡漾开去。
对方……应该只是没留神碰到了自己而已,可自己的心为何会变得如此不平静,充满了诡异甚至……不好的预感……?
第六十五回
桑瑞将手中的肉干抛在地上,瞅瞅吃得正欢的白色小东西,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
“少爷,您也真是的。您自己不是也说过,这里是人家的一亩三分地,行事要谨慎么?何必为了这家伙触怒那个可汗呢?”
桑青微微摇了摇头,“我想到不妥的时候已经晚了。”见他走过来,小狐狸停下进食,一头扎进他怀里,撒起娇来。桑青不觉失笑,他摸着小家伙软软的皮毛。
“不过,救下这小东西,我并不后悔。相反,若是眼睁睁看它死于箭下,我的心大概会很久也无法平复吧。”
桑瑞知道,这一年多来,看尽了生命陨落,桑青心中,对于“死”恐怕已经形成了一个难解的情结,主人的心情桑瑞不是不理解,但是他实在是为桑青担心——零落已久,桑青确是成熟了不少,但他本真的心性并未改变,依旧纯直,桑瑞总是怕他因此而吃亏。
就比如,这次冬猎完毕,大汗要为桑青高超的箭术赏赐他,却被桑青拒绝,桑瑞心里直出虚汗,心说少爷呀,人家好歹是一国之君,面子禁不起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驳啊!管你想不想要都接了再说,哪有像你这般直心眼儿的?你说你平时明明挺聪明个人,怎么偏就有时候犯糊涂呢……
桑青不知桑瑞心中所想,笑吟吟地征询桑瑞,“瞧着这小狐狸跑起来像滚雪球似的,我打算给它取名叫‘瞬雪’,你觉得如何?”
桑瑞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这厢替你发愁,你倒还有闲情逸致给这小畜生取名字?
桑青见对方背着手不搭理自己,心中只疑了一刹,也不多问,径自逗弄着小狐狸玩起来。他似乎相当喜爱这个偶得的小宠物,把小瞬雪举到与目齐平,仔细打量它;小家伙也好奇地睁着点漆般的眼睛与桑青对视。
桑青看着看着,心头突然一阵生寒。小狐狸通体的雪白,以及那双微微上吊的狐狸眼令桑青的某根心弦无端被撩动了,他恍惚地手一松,没防备的小狐狸像个沈甸甸的雪块直坠下去,它本能地将毛蓬蓬的大尾巴向上翘起,减缓了下落的冲力,可还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小家伙摔疼了,吱吱叫着向新主人抗议。
桑瑞听到声音一惊,转过身问桑青怎么了。桑青如梦方醒,弯下身,重又把小狐狸抱起来,轻轻摸着它的耳朵,以示安抚。理顺了心绪之后,才忆起自己方才失神所为何事,桑青感到有些滑稽,不禁笑了出来。
不知为何……竟会把眼前的小白狐同快要淹没在记忆中的“那人”重叠起来……说起来,,自己与白衣还有上翘的眼角……真的是相当有缘分……
转眼间红衰翠减,又一年秋天来临了。一年的时光不觉景便过去了。
在瑟珞的生活日复一日,安逸中却透着微妙的不稳定的预兆——桑青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明明每天的日子过得都很平静,却没由来地感到迷惘和不安。
也许,还是因为自己客居异乡,不免有种漂泊之感吧。
关于故国,他所知不多,但毕竟与瑟珞权贵有些往来,多少还是有点小道消息。听说昭明国内,南方夏季发了洪涝,死者甚众,水退之后又疫病流行,已是满目疮痍。据说,朝廷派巡抚携银粮下江南赈灾,半半道竟遭劫杀,赈资被劫。这一惊世大案至今未告破,而皇帝也没有再发派赈银,就这样任南方灾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自己却继续在京中过醉生梦死的生活。
“这种焦头烂额的关头,东南海域偏有倭寇来犯,情势于是更加危急。”昌英评论。
桑青每听一句,便感觉心又往下沈了一寸,国中境况惨不忍睹,民不聊生,朝廷的态度却令人心寒……看这情形,难不成昭明皇帝已经打算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最令他胆战心惊的是,瑟珞人对于昭明当前疲弱了如指掌,他敢肯定,瑟珞大汗一定正在构想着对付昭明的计划。倘若这个时候,不光倭寇,瑟珞也来趁火打劫的话……
“……不过,就算皇帝无道,一个国中到底还是有几个骨鲠义士的。”昌英的声音再度吸引了桑青的注意力,“听说那皇帝有两个弟弟倒还不错,一个崇平王亲率属地的护卫并东南海防御低,还有一个延庆王,用封地的私产赈灾济民……”
不期然撞响耳膜的名字令桑青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停止了流动。他僵硬地转过脸,问昌英道:
“……你说的第二个人是……”
昌英困惑地皱眉,“延庆王,我应该没记错。青哥儿,莫非你认识?”
桑青剧烈跳动的心平定下来,但颜面上仍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略有耳闻。”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样啊。“昌英点点头。说起来他记得桑青是昭明的官宦人家,会认得什么王公贵族也没什么出奇,可是桑青的样子却着实有些古怪。
难不成,自己说昭明的事说太多了?想想也是,虽然身在瑟珞,可昭明到底是桑青的故乡,听到别人说故乡如何如何破落,他心里能好受么?昌英对自己的失虑痛心疾首,刚想不由分说把桑青搂在怀里安慰一番,手却停在半空——眼角的余光瞥到某个像粘乳酪一样对自己穷追不舍的身影,昌英心里叫苦不迭。
想跟青哥儿独处的时候,怎么总碰上这丫头来搅局?
“昌英哥哥!”仁珠跑到长英身边,拽着他的胳膊要把坐在草地上的他拉起来,顺势恶狠狠地瞪了桑青一眼。“昌英哥哥,陪我去骑马嘛!”她撒娇道。昌英被她吵得不胜其烦,只得认命站起来,向草场走去。
看到仁珠悄悄回头以得胜的眼神横了自己一眼,桑青只觉滑稽,不由失笑。
“青哥哥,你在笑什么?”
桑青闻声,抬头一看,公主娜伊正含笑望着自己。若按中原礼俗,娜伊已过了笄年,出落得亭亭玉立,渐渐有了些成年女子的娇羞妩媚。
“没什么,”桑青笑答,“娜伊妹子近来可好?”
第六十六回
“很好,难为青哥哥关心。”娜伊笑着,在桑青身边坐下,脸颊却不由绯红。相处了近两年,娜伊与桑青已十分亲密,娜伊依旧时常同桑青一起谈心,与之前不同,她现在不知何故,常常脸红。昌英察觉了这情形,曾经酸溜溜地暗示桑青,娜伊保不准是喜欢上他了。桑青对此不置一词,只是付之一笑。
小狐狸瞬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下子窜到桑青膝上。娜伊很喜欢这小家伙,伸手摸摸它的耳朵,小家伙惬意地眯起细长的眼睛。
桑青的视线延伸至前方,下意识地望着绿茵上追逐的两骑,不觉微微吁了口气。与他比肩而坐的娜伊偷眼望他,面上阴晴不定,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
“青哥哥,你喜欢草原的生活么?”
桑青一怔,迷惘地转头望她,不解其意。娜伊有些窘迫地解释:
“……我知道,你都在瑟珞生活一年了,现在问你这问题是很奇怪,可是……”
她微微垂首,声音有些低哑,“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总有一天会走出草原、离开这里……”
桑青一时怔愣,他本人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娜伊的预感却让他心中动摇。“……娜伊,你……”桑青侧首看娜伊。半晌,娜伊抬起头来,面上尽染红晕。她痴痴地凝望桑青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扯住桑青的衣袖。
“青哥哥,你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不要走好不好?”
即使再怎么不解风情,娜伊的恳求以及她眉目中的娇怯说明了什么,桑青也一目了然。他望着娜伊双眸中满意的情意,喉中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只是仿若失神地与她对视。娜伊迟疑一刹,刚要再说什么,便听到昌英的喊声随风飘来:
“你们别光坐着眉目传情,过来骑马啊!”
喊声这才惊醒了二人,对接的视线分开了。
娜伊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有些沮丧地站起来,和桑青一道往草场走去。她没有料到,她的这个问题,反倒意想不到地,给了桑青提示——
娜伊是对的,自己……不会永远呆在这里。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自己从不曾属于这里。
时间又过了半月,一日傍晚,桑青的帐中来了不速之客。
来者是可汗图吉的使者,声称可汗口谕,请桑公子到帐内一叙。
桑青一怔,瑟珞可汗有什么事要见自己?一边的桑瑞听桑青说明后连连顿足:
“少爷,难不成你又有哪里开罪那大汗了?我早就说过,人家不好惹,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
桑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你别激动,去了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么?”
由侍者引着,桑青来到图吉的行帐——这一次并非桑青初到草原时进见图吉所到的王帐,而是图吉平日的寝帐。桑青心中暗疑丛生,但他并未表现在颜面上。
寝帐虽不如王帐宽大豪奢,却温暖舒适,四周的点缀也尽显富丽。
镶金的屏风状隔帐之后,图吉席地坐在兽皮制成的软垫上,似乎已经等候桑青多时。桑青环视帐内,除他二人之外并无其他人在,连一个侍者也不见,疑惑不觉更深。他向图吉施了一礼,然后照图吉的意思,坐到图吉对面的兽皮软垫上。
“敢问——”桑青坐定,犹豫了一刹,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图吉打断。
“桑公子,”他开言了,声音较从前有些低哑,眼中却隐隐闪着异样的兴奋,“你来瑟珞,已经快两年了。来到草原后,你穿瑟珞衣装,也学会了瑟珞语,你已经至少变成半个瑟珞人了,是么?”
桑青错愕一瞬,面色渐渐冷凝,反问道:“大汗这是何意?”
图吉并不怪他唐突反问,脸上绽出一丝浅笑。“事到如今,寡人便开门见山地说了。桑公子,寡人计划,十日之后率军南下,亲征昭明。”
图吉此言一出,桑青感到身子猛地颤栗了。果然……自己的预感没有错——现在的昭明处在内忧外患之中,瑟珞不会放过这个一举攻下昭明的机会……
看出桑青的动摇,图吉淡然一笑,他缓言道:
“桑公子,寡人并不是想从你口中逼问什么昭明的情况,更没想到要你加入征讨昭明的队伍,请你放宽心。”
桑青的心重捶了两下,不可否认,他方才确有这种担忧。心绪慢慢沈淀下来,他平静地平视图吉。
“敢问,大汗究竟想说什么?请不妨直言。”
图吉仍是看不出情绪地浅笑,直视着桑青的眼中波澜不惊。“寡人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听到桑公子亲口保证,从今以后,你会当个瑟珞人,在瑟珞一直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