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秀雅而一身书卷气的年轻人居然是个练家子,瑟珞男子吃了一惊,被迫松手。为了掩饰狼狈,他显出满不在乎的笑。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瑟珞的王长子,瑟珞大汗是我父汗。”
桑青怔了一刹,原来……这个流气的瑟珞男人便是娜伊口中的索仑戈努。难怪自己会觉得面善,这人的长相,同他父亲索仑图吉简直是一模一样。
看来,就如娜伊所言,这个男人,却确有些素行不端。桑青斜了他一眼,冷声问:
“敢问有何事?”
见桑青似乎并未被自己吓倒,戈努不免有些意外。在瑟珞的一亩三分地,他戈努殿下可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个见到他不是低眉顺眼?心里有些冲动想发作,后来还是生生忍下了——他戈努要人,向来是容貌至上,只要够漂亮,辣点呛点也不打紧。想到这里,戈努又邪气地一笑。
“也没什么。只是,本殿下有个癖好,喜欢收集美人,只要入得了本殿下的眼,不论男女,都可纳入帐下。本殿下已经观察了你一整天,觉得你确实不错,够格上本殿下的床了……”
话没说完,戈努已不得不住口,因为桑青已经敏捷地抓住戈努在他脸上乱摸的手,轻巧地一扭,便卸下了他的小臂。戈努只觉整条手臂剧痛难忍,仿佛被生生拧断一样,还未等他干嚎出声,桑青一脚将他扫了个狗啃泥。桑青俯身,掐住戈努的脖颈,把他的脸向下按在土里。
“是么?”桑青面染杀气,声音沈冷,“你也够格了——够格被我结果掉。”
戈努一听,险些吓破胆,顾不上手臂疼痛,哼哼唧唧地用被土闷住的声音求饶。
第六十二回
一个彪壮的男人居然无能难看到这种地步,桑青心中既不屑又感到滑稽。转念一想,这人到底是瑟珞大汗的儿子,还是不要替自己招惹麻烦,姑且饶了他罢。
想到这里,桑青放开戈努,利落地给他接好脱臼的右臂。刚刚做完这一切,桑青听到身后不远处有响动,心中一凛,回过头才发现,昌英正笑吟吟地向这边走过来。
“青哥儿,你真了得!”瞅着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戈努,昌英拍手喝彩,他已经旁观了有段时间了。方才在酒宴上,昌英越喝越觉得索然无味,便编了个借口离席,去找桑青,中途刚好撞见桑青被戈努侮辱。昌英登时怒不可遏,刚要上前,却不料平日温文尔雅的桑青突然化身为地煞,将戈努揍了个灰头土脸。昌英一声不响地在旁欣赏戈努挨揍的全过程,心中乐不可支,心说这下妄自尊大又风流无耻的大殿下可得着教训了;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青哥儿居然还有让我如此……惊喜的一面……
不过,说白了,也没什么好吃惊的,青哥儿本来就武艺不俗,初遇时在自己心中刻下深印的,正是他制服疯马的矫健身影;二度相见,首先印入眼帘的,又是他若鬼魅俯身般疯狂破敌的行动……
想来,对桑青爱怜呵护,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的青哥儿,可是个强者啊……
戈努站起来的第一个举动是拍打身上的泥土。注意到不知何时到来,正笑看着自己的昌英,戈努恼羞成怒。
“你、你竟敢这般对待本殿下!”他朝桑青喝道,指着桑青的手却不住发抖,“本殿下……本殿下一定要上禀父汗,把你这个大逆无道的贱人处以极刑!昌英,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本殿下把这个贱人拿下!”
桑青对此不屑一顾,径自走开了。昌英一见,急步跟上。被无视的戈努殿下气得发狂,跳着脚冲昌英的背心嘶吼道:
“昌英,你敢不把本殿下放在眼里!你等着,本殿下迟早让父汗把你……”
桑青快步回到帐中,桑瑞已经趴在铺边昏昏欲睡。桑青把他叫起来,简短地吩咐道,“桑瑞,起来收拾东西,咱们连夜离开这里。”
“啊?”桑瑞傻了,呆怔地反问,“离开?少爷,咱们上哪去?”
“不知道。”桑青回答,“反正不在这里呆了。”说话时,昌英跟了进来,不由分说抓住桑青双肩。
“青哥儿,你要走?”
桑青平静地点点头,“事到如今,这里我已经呆不下去了。”
“你是担心戈努他向大汗……”
“他要怎么做我不管。”桑青淡淡摇头,“他冒犯我在先,我不可能任人侮辱,那位瑟珞王子打算惩处我,我也毫无办法。所以,唯今之计,自然只剩下离开一途。”
本来以为,无论未来如何,可以先在瑟珞过一段平静的日子也好,却不料,这种平静,压根就是奢望……
昌英剑眉敛起,黝黑的双眸深望着桑青,口气坚定地道:
“如果别无他法,那我跟你一起走。”
桑青身子一震,目光中波澜起伏。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丝淡如云烟的微笑,“别傻了……”
“青!”昌英紧握着桑青的肩,力道大到令他感到疼痛,“我是认真的!你要离开瑟珞,我跟你一起走;不管你要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他放开桑青的肩膀,转而握住他的手,“不如,咱们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好么?”
桑青胸口微微发热。不可否认,昌英的提议正是他的愿望。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生生死死,桑青此刻只希望有那么一个宁静的地方,可以容纳身心俱疲的自己。在哪里,他只要守着爹、娘还有小妹的魂魄,静静地度过余生,就够了。
若是身边有一个人,可以在孤寂中与自己相守自然很好,但……
“昌英,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昌英租阻住他的话,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他,“现在给不了我答案没关系,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可怜的桑瑞被遗忘在角落里,听着他二人对话,桑瑞感到压根一个劲儿冒酸气。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硬着头皮插言道:
“我说,不管两个人还是三个人,要走就快一点儿,有什么话离开之后再说……”
他的话音方落,忽然从外面进来一名瑟珞侍卫。那侍卫见到昌英,向他行了个大礼,又叽里咕噜对着昌英说了一通。昌英听完,脸色为之一变。
“……大汗来了。”
桑青也听懂了,心头一惊。那戈努的动作还真是快。桑瑞虽不知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料到情况不妙。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要走不快走,这下走不了了吧!
三人走出行帐,迎接索仑图吉大驾光临。片刻,图吉到了,身边果不其然跟着戈努。戈努脸色不善,但却似乎没有趾高气昂的优越,反有种斗败了的公鸡的颓丧……?
图吉走到桑青近前,半晌,说了一句令桑青大感意外的话。
“桑公子,戈努对你无礼的事,寡人已经知道了;寡人此来,就是携他来向他赔罪的。”说完,他转向戈努,严厉地喝道:
“还不快向桑公子道歉?”
桑青心里明白过来,看这场面,当是戈努去找他父亲撑腰,却被图吉训了一顿,还被逼着向自己道歉。原本,桑青应当钦佩图吉的公正和胸襟,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图吉眼中雾岚重重,深不可测,似乎藏着万千心机,令他无法信任。况且,他说他“知道了”,却也不知戈努究竟对他说了什么,他又是如何真正看待这件事的。
戈努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来,轻描淡写地用瑟珞语道了句“对不起”,眼睛却根本没看桑青。他以为桑青压根就听不懂,用瑟珞语说,既顺应了父亲的命令,又不算是向桑青服软。所以,当听到桑青不以为意地同样用瑟珞语答了一句“没关系”,戈努的眼都直了。
“你……你会瑟珞语?”
第六十三回
桑青只是笑。只听图吉道,“这件事全是犬子之过,还请桑公子看在寡人面上,原谅了他罢。”
桑青心中吃惊不小,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嘴上客套道,“岂敢,我也有失当之处,这件事我会当作没发生,也请大汗和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图吉闻言,微微颔首道,“如此,寡人的心也安些。先前寡人听说戈努做了失礼的事,担心桑公子为此而对我们瑟珞心生芥蒂和成见,那样的话,戈努这逆子便成了败坏瑟珞声誉的千古罪人了。”
图吉这一手很明显是反客为主,为戈努解围,但除此以外,似乎还别有用心,桑青感觉得到,却说不出。他只是附和地笑了笑,不想再浪费多余的口舌。
矛盾化解,图吉便带着垂头丧气的戈努离开,昌英依礼同图吉一道。过了这么久,图吉仿佛刚刚才注意到昌英在场,他并没说什么,只是瞥了他一眼。要掀帘出帐时,图吉回头,有些意味地问桑青道:
“桑公子,我听昌英说你的骑术武艺都不错,入冬之前,我们瑟珞按例要举行一次狩猎,桑公子可有兴趣参加?”
桑青似乎朦胧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感觉是什么。他略略沉默一刹,应了声好。
送图吉一行人出门离去,桑瑞怔怔地问桑青道:
“少爷,那咱们还走不走啊?”
桑青摇头笑笑,“桑瑞,你有时候还真迟钝啊。我刚刚不是已经回答了么?”
桑瑞眼珠转了转,这才恍悟地拍拍脑袋。桑青莞尔笑望着他,片刻,笑容渐收。
那个人,不是简单角色……
夜深人静。溯州城中的延庆王府内没有一丝灯光,,所有人都睡下了。
锦城轻悄地来到院中,利落地一纵身便翻上了屋顶,连一块琉璃瓦也没有踩响。确定四下无人,他捧出准备好的信鸽,松开手,鸽子振翅飞向远方。
锦城眺着那只在阑珊星光中飞远的鸽子。它身上携的,是皇上在卫珣出发前,勒令锦城传回京的密报,内容与一直以来无二,就是卫珣的情况。
卫珣这些年的表现令卫珧十分满意。他不仅从未做什么出格的举动,还不务正业,俨然是一个寻常的纨!子弟,看上去他只醉心于雅艺,对国事压根没有半点兴趣,由此,卫珧渐渐放松了对他的警戒。然而,此次是卫珣有生以来头一次离京,卫珧还是担心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搞什么猫腻,因而特别叮嘱锦城严密监视。
锦城自然会在给卫珧的报告中小心地为主人打掩护,但却也不能没有一点实情——卫珧并不是吃素的,若是一概瞎诌,难保他不会看出破绽。不过,这一次卫珣到溯州,只是四处游玩,购买稀罕的玩意物事,闲时便调音弄墨,若非要揪出点什么异动来,也不过是把惹他生气的管家和几名家仆撤换掉而已,这些事情即使照实写,也当无虞吧。只是……
想到那个白日,卫珣在买字画时脱口而出的“游手好闲的证据”,锦城心中有些惆怅。
他肯定,卫珣即便尚不完全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早已推知得八九不离十;不过现下这种情况,不论是为了锦城还是为了卫珣自己,保持沉默、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样做,卫珣的辛苦委屈可想而知。
明天,便要启程返京了。这种折磨,究竟何时是尽头……?锦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捷地从屋上跃下。
纵然煎熬,也必须挺住——若自己无法支持,王爷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匆匆地,秋声也隐匿了踪迹,强劲的西北风扫去了胡杨树上泛黄的枯叶,以之来宣告冬天的降临。
瑟珞汗国有狩猎迎冬的习俗。从上古时期开始,每到冬天来临,瑟珞先祖为储备过冬衣食而打猎,流传到现在,已经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王族竞赛。
瑟珞的冬猎主要比的是骑射功夫。比赛开始后,侍卫放出预备好的猎物,众人竞相追逐猎取。以日落为终止,谁的猎物最多最丰富,就判定谁胜出,届时,可汗会亲赏获胜者,因而,这项竞技在瑟珞王公心目中意味着无上的荣耀,人人都摩拳擦掌预备大显身手。
桑青早在两个月前便应诺了索仑图吉,说自己会参加,但他却没有其他参赛者那么兴奋。当时是瑟珞大汗亲口邀请桑青,令他没有回绝的余地,他本人出去一点好胜心之外,并没有对比赛有多少向往。
竞赛当天,昌英给桑青带来一匹玉花骢,“这匹马脾气不错,对不熟的人也能适应,你就骑它吧。”
桑青依言,接过缰绳,翻身骑上马背。果如昌英所言,马儿并未表现出不悦,只略微挣动了几下,便乖乖任桑青驾驭。桑青双腿一夹马腹,驱马而去。
来到草原,先到的猎手们已经骑着马排成一列,整装待发,桑青排在了最末。一声令下,野兽从四面八方被放出来,盲目地混作一团。众人见时机正好,纷纷催马前奔,开始追逐各自心中圈定的目标。
野兽们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慌不择路地拼命逃窜。猎手们血液中的野性渐渐被激发出来,兴奋地大声嘶吼着追赶、放箭,不断有野兽中箭,凄厉地惨叫后倒地。
桑青没有效仿那些疯狂的人,他策马小跑着跟在众人后面。眼前群雄逐猎的场景在他视线中不断虚化、变形,那群奔命的动物也在变,最后……竟然变成了在严冬中驱赶着前行的流犯,变成两军交战中被推上前线的罪人,变成了海儿,甚至……变成了自己……
没错啊……他们,包括自己,还有成千上万承受着相同苦难的人,不就同这些充当道具的野兽一样?无法自主自己的命运,被践踏,被戕害,被当作玩乐的对象、杀伐的工具……
余光瞟了一下已经落下自己大段距离的其他人,前方乱哄哄的尘土飞扬之中,生命徒然地奔逃,无辜地毁灭,唯独呃,只是满足某些人嗜血的欲望而已。
桑青突然仰天长笑一声,而后握紧了手中的马鞭,眸中精光闪动。他猛一记鞭子抽在马尾,玉骢狂奔向前。
第六十四回
昌英已经猎获了一头羚羊,此时想起桑青,急忙抬头四顾,想看看桑青战绩如何了。还没等他定睛看仔细,桑青已经驾着玉花骢,旋风似的从他近旁掠过。桑青的目光锁定一头肥硕的牡鹿,那鹿似察觉到大难临头,没命地奔逃;桑青穷追不舍,他一手挽弓,松开握缰绳的手,迅速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只箭搭在弦上,然后,几乎是连瞄准也没有,开弓便射。
昌英从桑青的斜后方赶上来。看到桑青的举动,他眼睛都直了——哪有这样射箭的道理?
果不其然,飞出的箭没有射中鹿身,只擦着它的身体掠过,射下了一小块皮毛。昌英见了,暗自叹了口气,刚想出声喊他,却见桑青急速策马上前,赶在那块皮毛尚未落地时抓住了它。
昌英这厢一头雾水,青哥儿是怎么了?不去追赶跑走的猎物,反倒去捡一块落下的皮毛。他不觉饶有兴味留心注意着桑青,连自己也在竞赛这码事都忘了。
桑青拿了牡鹿的皮毛便不再追赶它,而是又开始追逐另一头野兽,仍然不怎么瞄准就射,结果与此前如出一辙。当他接连从三头猎物身上取下皮毛后,昌英才算看出点门道。他这才明白,原来桑青的本意便只在皮毛而不在猎物本身,他不欲害那些野兽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