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自己有卫珣那般聪明,就不会有后来的锥心之痛了。桑青对此只有付之一笑,收拾起这些无谓的思绪。他此行的目的地,是父亲生前的至交,刑部侍郎邓大人家。桑青小时曾随父亲拜访过邓大人,因此还记得他住在哪里。
父亲当初还提过要为自己和邓大人的千金定亲,想必邓大人应该会顾念旧情,对自己通融。
桑青想,无论如何,当年的案子毕竟十分重大,就算是阴谋,刑部也理应存有当年案件的卷宗,其中的曲折经过也能窥知一些,至少可以从中发现一些线索。
桑青来到邓府求见之时才得知,邓大人已从刑部侍郎升迁至刑部尚书一职。邓大人不在府中,护院不识桑青,拒不放他进门,甚至连半个青眼也不给。桑青在瑟瑟秋风中等了大半日,晌午时分,远远地,终于望见邓大人的轿子往这边过来。
邓大人下了轿,桑青急忙迎上前去,躬身拜道:
“见过邓大人。”
邓大人一诧,细细打量面前的人,似觉有些眼熟,眯起眼问道:
“你是何人?见本官所为何事?”
第八十二回
桑青深深吸了口气,平抑了一下心绪,“邓大人,您可还记得当年的御史中丞桑文良?”
邓大人一怔,面色立时变了,他紧盯着桑青,细细打量他的脸,而后犹疑不定地问:“你……难不成你是……桑文良的儿子?”
桑青一顿,坦然回答“是”。他一肯定,邓大人即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将护卫下仆们赶回府,自己却不进门,把桑青拉到院墙下,四顾无人后才悄声问:
“你一家人不是流放到西北去了么?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桑青见他这样子,迟疑一瞬回答,“这其中……有许多曲折,实是一言难尽。邓大人,桑青此来,只是想求借当年先父一案的记录,希望从中能够查明先父被问罪的真相……”
话音未落,邓大人似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桑青啊,那件案子三年前就结了,到如今你又翻出来作甚?”
邓大人的态度令桑青心下有些凉,但他坚持道,“邓大人,那件案子疑点颇多,而且,我始终觉得,我父亲是被冤枉的,我不能让他喊冤地下。”
邓大人像是听到什么无稽之谈,连连摆手表示不想再听,“桑贤侄,令尊一案是圣上御断,你现在替父喊冤,难不成是在怀疑皇上的英明?你且快走,莫再吵扰本官了!”
桑青心知多说无益,今日只好作罢,他拱手道,“邓大人,我会再来的。”
没想到这个邓大人对待故人竟如此冷漠,真是世态炎凉……桑青嘴角一勾,算了,这种事自己三年来见识得还少么?不过,即便如此,刑部这边的线索很重要,自己还得努力。
话说回来,桑青转念又想,这件案子,究竟有多特殊?为什么从三年前到现在,大家都对它讳莫如深?不但一点情形都不肯透露,而且,每个人都拿皇上的御断当挡箭牌……
皇上的……御断……?
桑青心头仿佛划过一丝闪电,难道……这件案子,是皇上主导的?换言之,陷害父亲和其他人的幕后人物,就是皇上?
心中阵阵发寒的同时,桑青居然有暇暗笑,三年前的自己到底还幼稚,连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也看不透。不过,皇上又是为了什么,才要陷害那些朝臣呢?想必是因为,他们对皇上,构成了某种威胁。桑青细细回忆,当初包括父亲在内一同赴死的六人,在朝中地位不同职分各异,当也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关联;唯一的相同点可能就是,他们都是从前朝开始供职,有几个已近耄耋,自己曾随父亲一一拜会过,所以有印象……这些人,皇上又有什么理由要一网打尽呢?
若是能从刑部的卷宗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兴许就能将自己的揣测穿成一线了……桑青握紧拳,暗下决心。
入夜,最后一名派出寻找桑青的王府家丁回报,没有寻到人。锦城看着卫珣沉寂的面容,担心却又不敢劝慰,只泡了一杯热茶,奉在他手中。
卫珣捧着茶盅却不知往嘴边送。白天回府后听闻下人说桑青和桑瑞都不见了,卫珣什么都没说便急往烟岚居去,果然,在那里的三人也不见了踪影。他立即遣家人四处往桑青可能在的地方寻找,桑府旧址、祠堂、屏山,甚至还马不停蹄地亲自跑了一趟佟郁的家。对方声称,没有藏匿桑青,卫珣见他不像说谎,从他口中也问不出桑青的下落,只得接受无功而返的结果。
像三年前一样,桑青又一次从他面前,失去了踪影……卫珣神情慢慢凝结,嘴边却勾起一丝空洞的笑。那笑容看得锦城心里发凉,终于忍不住冲口劝道:
“王爷,这一天下来,您也累了,不如早歇息吧,明天小的们再接着去找。”
卫珣笑容不消,迟缓地摇了摇头,“……找不回来了。”
天下最难寻的人,不是相隔千山万水,而是存心躲起来不让人找到的人……到最后,他仍是不肯信自己一次,一心只想从自己身边逃开;拴住他的人,却怎样也拴不住他的心,寻他回来,他也只会一次次试图逃走……如此,还有什么找的必要?
卫珣的笑容渐渐变得透明,眼神越来越涣散。今天的结果,不怪他,也不怪自己,只怪……命中注定,自己要失掉他的心。
深思熟虑了一整个日夜,桑青又一次来到刑部尚书邓大人的府邸前,像上次一样,等待他回府。不到晌午时分,邓尚书回来了。望见桑青等在门口,他忙不迭地下轿,仿佛怕桑青突然走掉一样,快步赶到桑青面前捉住他的手,不等桑青央求便开口道:
“贤侄,你来了,快请进府里坐!”
这人与前一次判若两人的态度令桑青愕然,不动声色地轻轻抽回手。邓大人察觉到他的反应,似有些惭愧地放低了声音:“贤侄,那夜你来得突然,我太惊讶,对你怠慢了。你走后,我反复思度,觉得自己做的实在不妥,从前我受令尊恩遇良多,我甚至有意招你为婿,如今却待你这般刻薄,却是不该。这两天,我一直盼着你再来,每日下朝也不敢在外逗留,生怕错过了你。”
他这一番大有负荆之意的说辞出口,桑青反倒有些无措,只好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由着邓大人亲亲热热地引自己进了邓府。入府落座后,邓大人说要同密谈,把亲眷下人都赶下堂去,只让贴身仆役奉上香片。
仆人先端来一盏茶送到桑青手上,又给自家主人上茶,邓大人接的时候却失手摔了茶盅,仆人又拿来一只茶盅,重新斟满茶。邓大人这才举杯笑道,“贤侄,你先喝杯茶润润喉,再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
桑青确也有些口渴,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只觉那茶香浓郁胜过自己曾喝过的所有茶。他开口想再请求邓大人让自己父亲案件的记录,说了几句话却觉脑中越来越模糊,竟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终于,他身子摇晃两下,向地上倒去。
第八十三回
邓大人在桑青倒下前扶住他,不无亏欠和怜悯地叹了口气,冲已听不见的桑青道:
“贤侄,对不住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在朝为官的人,想要取得皇上的信任与垂青相当不易,非得做出点实迹来不可。怪只怪你,既已从流放地出逃,便当夹起尾巴做人,你却非要冒出头来追究那些陈年旧事……”
自邓大人转变心念,发觉桑青有利用价值后,他便同仆人秘密布设了这个陷阱——准备两杯同样掺入无味迷药的茶水,任意一杯给桑青,再由邓大人失手打翻另一杯,换上新的茶盅和茶水。为了万无一失,邓大人特意选择香气较浓的茶,顺利地骗桑青喝下,整个计谋就大功告成了。
松了一口气,邓大人喊过始终留在一旁的仆人,吩咐他将桑青带到酒窖暂关起来,待明日上朝时向皇上奏明捉拿住了逃犯,验明桑青正身后,皇上应当会将他收押,自己立下这一功,在皇上心中分量一定会更重吧……幻想着桑青这一意外可能带给自己的好处,邓大人涎脸而笑,却没忘了令仆人将那些盛过加了迷药的茶水的茶盏以及碎片处理干净。
为此,邓大人还事先演练了几遍,然后便心急火燎地等着桑青再来,所幸,桑青的坚持帮了他大忙。
风中飘来些许桂花的清香,才令卫珣猛然想起,时间已是八月。他立在别院里,有心吹笛,吹出的笛音却暗哑不成曲调。
烦乱的思绪如山般压在心头,令他几乎难以呼吸。先是瑟珞向昭明遣使,不日即到临渊;听说此次瑟珞带来了当地出产的良马和宝石,甚至还有王女欲进献给昭明皇帝为妃,竟似有意示好,据说还要向昭明邀请使臣到瑟珞去。
瑟珞此举究竟欲如何?卫珣直是百思不得其解。本来两国已经议和,但是一直处于相当危险的平衡中,明眼人都看得出二者之间必有一战;但瑟珞主动示好,却有加固两国和平的趋势。
真的是打算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么?卫珣不信,但却一时猜不透瑟珞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纵使他有心思考这些事,却被桑青的出逃搅得毫无心情。
说穿了,这一切与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天下纷争自己本无意愿纠缠,万民的存亡也没有必要变成自己的责任来背负,做这些徒令自己寂寞疲惫的事干什么呢?
真正与自己有关的、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却从来不在自己掌控之中,到头来,就连自己当初没有断送这条不堪的性命而苟活下来的理由,都忘记了……
身后的回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片刻,锦城匆匆跑到卫珣面前,一揖而后急道:
“王爷,桑公子……他出事了!”
卫珣乍闻,心脏似重重杵了一下,“你说,他怎样?”
“王爷,我刚从外面回来,听到不少人传言,有一名朝廷旧犯的儿子从流放地潜逃回京,被扭送至皇宫大内,可能凶多吉少……”抬眼见卫珣的瞳孔骤然一缩,颜上失了血色,他慌忙补充了一句,“王爷,那个……我刚才只是心急,才冲口说那人是桑公子;其实,这整件事说不定是以讹传讹,即使是真的,那人也有可能不是桑公子……王爷?”
他还没说完,卫珣已经径往外走,边走边声音僵硬地吩咐锦城一句,“给我备马。”
佟郁已是第三次见到卫珣来访。上一次卫珣来向他质问桑青的下落,佟郁一口咬定不知;而这一次,卫珣来得正合他意,因为他也有话要问卫珣。
“是你又把桑青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么?”佟郁没有拐弯抹角的闲情,因为桑青已经失踪两天两夜了。
卫珣一怔,脸色立时比身上的雪色披风还白,“……原来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佟郁以为他又在耍什么花招,“不是你把他捉回去藏起来了么?”
卫珣静立片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浅浅一笑,佟郁倒是被他的笑搞成了丈二金刚,方要追问,只听卫珣又开口了。
“佟先生,你知道桑青的亲人现在何处,对吧?”不等佟郁出言反驳,卫珣借着又道,“我有一事,想拜托佟先生。请你……代为保护桑青的亲人,五天之后,若我没有同你联络,就烦你带着他们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找一处地方安顿下来,可以么?”
佟郁呆愣地瞅着为想,完全不明白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却隐隐觉得不对,难不成……出了什么事吗?不过看卫珣似笑非笑的样子,显然没打算容他再问下去。他轻轻出了口气,算是默许了。卫珣见了,终于如释重负地一笑。佟郁从没看过这个俊美却冷漠的男子发自真心的笑容,这一笑直似冰消雪融,春归四野,美得耀人眼目。
“就算……我替桑青拜托你的,这里便带他谢过了。”
没再逗留,卫珣转身离开。后顾之忧已无,接下来,只能拼上自己的性命赌一把……
是夜,宫中鼓瑟吹笙,轻歌曼舞。
今日是中秋节,昭明国君大宴群臣,群臣会饮赏月欢宴。可巧的是,今天偏生天公不作美,看不到皎洁的满月。
卫珣不吃东西,只连连饮酒,边饮边笑——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全国还在奢侈的,唯这皇宫而已了罢。若是能亲眼看到这皇朝覆灭世代改写,倒也未尝不是件美事。只是,自己大概不会有这种眼福了……
未至宴毕,皇帝离席,起驾回寝宫。卫珣度了度时机,在他走后,不久也离开了。
皇帝纵下陈充盈,却至今未立中宫,因而他今夜回寝宫,必是打算独处了。卫珣暗下里攥紧拳,指尖抠进了手心。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似终于下定决心,往皇帝寝宫走去。
第八十四回
卫珣的求见显然颇出乎卫珧的意料。他望着卫珣一言不发地走至自己近前,似笑非笑地问:
“怎么?珣儿,这些日子朕没去找你,你可是寂寞了,想趁此中秋佳节与朕共度良宵?”
卫珣脸色并没有变,仿佛没听到一样,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叩首,额头贴地。直起身子,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皇上,微臣此来,是有事相求。”
卫珧眯起眼,见卫珣面色苍白,目光淡然却坚定。“说来听听。”
卫珣并不闪烁其辞,开门见山便问,“听闻,逃犯桑青在京被擒,可有此事?”
卫珧似乎料到了卫珣的问题,他轻笑一声,也不避讳,“原来你是问他的事。不错,他确实被抓了,现关押在天牢,朕已令刑部严加拷问,务必从他口中探出他脱逃的经过,以及他返回京城的目的。等到一切都清楚之后,朕便将人犯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不意外地看到卫珣的身子颤栗了一下,卫珧口气淡淡地道:“你不是说有事要求朕么?若是为那桑青求情,就不必说了,法不容情,他是逃犯,朕绝不会姑息。”
卫珣唇角绽出微笑,半晌才回答:“臣并不求皇上凭空赦免他,而是……希望与皇上作个交易。”
“交易?”卫珧一怔,目光变得危险,“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臣很清楚。”卫珣话音不大却十分沉着,“臣斗胆请问皇上,是否愿意用桑青的性命交换您的统治安宁无厄?”
卫珧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是什么意思?”
卫珣毫不迟疑,连呼吸都不停顿一下,“臣……愿意把所有攸关昭明存亡的人的性命以及其他至关重要的东西一并交到皇上手中,只求皇上放桑青一条生路——其中之一,便是臣自己。”
卫珧目光阴鸷,一瞬不瞬地盯着卫珣,“难不成,你在威胁朕?珣儿,莫非是朕太宠你,让你连‘死’字怎么写都忘了?”
卫珣不为所动,语出若有金石声,“皇上,事到如今,请恕我直言。我朝将被卷入一场惊涛之中,我便是始作俑者之一。”
他的话平静坦然,俨然视皇威为无物,卫珧脸上虚假的镇定消失了,一腔愠怒濒临喷发。“你……”
“我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皇上理所当然可以立刻治我的罪、将我正法,”卫珣不管不顾,依旧直言,“但是,皇上那么做,不可能一劳永逸,怕只怕,皇上尚来不及消弭祸患,局势便已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