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英刚才的话,是有情人的肺腑之言……想起来,从一开始,昌英便直截了当地表明心意,他从不需要自己去猜,不要自己感到伤脑筋,总是包容自己,切实地让自己感受到关怀。
然而,相比之下,那个人……却什么都不说,或者可以说,他只说必须要说的话,而不说自己认为多余的话。他曾经迫自己折服于他,即便自己已坦承对他产生爱意,他自己却连半个爱字也不曾说出口。
便是他的吝于言表,才让自己无法看到他的付出;也正因为如此,跟昌英在一起,才比同他在一起轻松得多——昌英的心意显而易见,而那人,自己却总是看不透他的真心……
混蛋……!桑青骤然狠狠攥拳,停住了马,管你那张皮囊里安了什么心,我桑青岂是可以被你这般戏弄的?你处处卖哑巴人情给我,想让我自己琢磨透了,然后痛哭流涕地对你感恩戴德,一辈子都被你禁锢住心不得安生么?想得倒美!
“卫珣!我才不领你的情!”
桑青仰天喝了一声,突然释然一笑,掉拨马头向着来路反奔回去。
与众人分手已有一个多时辰,卫珣他们已经走得不见影了,桑青遂策马疾追。追过了他们启程的那处驿站,前面路变窄了,两面皆是长满荒草和矮树的山丘,唯一一条道路夹在两山之间。
远远地,桑青望见前方沙尘滚滚,赫然是在打斗。桑青的心陡然狂跳,奋力抽打马臀,冲上前去。
果然,赶到事发地,卫珣的护卫们已与一伙人战在一处。来袭者人数粗看与使团相当,皆着粗褐布衣,许是劫匪,手持的也不过寻常兵刃,但身手却不在那些护卫之下,已有不少人毙于贼匪之手。
昌英和锦城正在奋力退敌。锦城紧贴在卫珣左右,一柄长剑若行云流水,毫不手软地砍杀意欲侵袭卫珣的匪徒。然而,卫珣毕竟不会武艺,只能被动地接受锦城保护,不少敌匪似看破这一点,又看得出他是关键人物,便刻意集中力量向他袭去。锦城顿感吃力,昌英也苦于自保。倏忽,一杆长枪寻得锦城的疏漏,直向卫珣挑去,卫珣欲勒马躲避,身后却又有一刀向他斜劈来——
锦城电光石火解决了持枪人,眼角瞥到卫珣身后的刀光,却知已然不及,肝胆欲裂地大叫:
“王爷——!”
刹那间鲜血如同泉水一样喷涌出来,锦城待看清眼前的一切,他怔住了。原来,那血并不是卫珣的,而正从欲自后偷袭他的那人削掉头颅的断颈上喷出。看清伸出援手的人是谁,锦城眼前一亮。
“桑公子!”
桑青无暇回应,不松气地挺剑对战新敌,在刀光剑影之中,他青色的身影矫若游龙,每出一招都杀机毕现,剑身上血花点点。
劫匪占不到便宜又死伤过半,终于不敢再负隅顽抗,便急忙回撤进寄身的山中;使团的人马也折损不少,无力追击,同样走为上策。
快马加鞭冲出这个山隘,众人才松了口气。卫珣拼着一口气,咬牙坚持到脱离险境,此时已觉天旋地转,胸口翻涌,方才鲜血狂喷的情景如同一阵红雾,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突然,他身子一晃,从马背上坠下。
第九十回
“王……”眼见卫珣落马,锦城惊呼,刚要上前,有人已经比他更快地动作了。桑青飞身过去接住卫珣,见他双目紧闭,满脸冷汗,身上却滚烫。桑青心中一紧,抱紧卫珣,抬头大喊:
“大夫呢?大夫在哪里?”
无人应声,随行的医生怕是已死于方才的混战中了。桑青望着怀中的人,心急如焚,只得先将他抱进马车里。拉车的马死掉了,好在车没有损坏,桑青和锦城匆忙套上新马,命队伍继续前进,两人便钻进马车看护卫珣。昌英若有所思地望着桑青忙碌,又冷眼盯了马车一阵,才重又打马前行。
虽然行进中不适合养病,但卫珣当下的状况更不能露宿野外,桑青只好让队伍尽量平稳快速地前进,好送卫珣到下一个驿站。
卫珣躺在车中的软榻上,意识全无,双颊烧得通红,嘴唇却苍白干裂。在他额上敷完冷帕,桑青禁不住伸手,用沾了水的帕子润湿他的嘴唇。
今早见他弃车骑马,以为他的病已经好了,谁知……凝望着显得格外脆弱的卫珣,桑青心中不忿,这家伙,欺负人的时候不是精神百倍么?怎么自己刚一转身,就变成这副体弱多病的模样了?有本事,你现在再来要挟我、跟我吵架啊……桑青不自居地暗嘲,心下却难以言喻地涩重。
此后数日,卫珣一直是恹恹的,一脸病容,虽然在驿站附近请大夫诊治过,但纵是退了烧,身子也仍旧虚得很,总是不能痊愈。大夫说,可能他长期劳心伤神又积郁于中,损了元气,必须尽可能地静养。
桑青用泉水将药丸化开,喂卫珣服下。算来,走了有一个月,再走不久,便可进入瑟珞地界。北地的冬天来得奇早,此时,荒原上的野草已压满白霜,朔风四起,草根、沙石漫天,吹打着人的脸。
卫珣身体虚寒,桑青怕他着凉,早用貂裘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自从桑青去而复返,他与卫珣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桑青尽心尽力照料卫珣,锦城因而轻松不少,但两人的交谈并不多,似乎心照不宣。
马不停蹄地又往西北走了近一月,此次行程的目的地——瑟珞汗国王城丹更,已经近在眼前。
天下起了雪,纯白的雪被很快将重重野莽覆盖住,白色的大地上印下队伍走过留下的串串车辙与马蹄印。
“再走三天,应该就会有瑟珞的人马来迎接时节了。”与桑青并驱,昌英道,他的声音懒懒的,似有些漫不经心。
桑青注意到,昌英对自己说话时,眼睛不像从前一样看着自己。其实,他早就发觉,昌英这些日子对自己的态度不对劲,他不再有事没事同桑青攀谈,偶尔寥寥几句话也不见往日的热情,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心下有些不安,桑青禁不住问:“昌英,你近来有心事么?”
昌英偏过头,看到桑青脸上的郑重其事,面上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事?青哥儿你难道不清楚么?除了你,我会有什么心事?”
“我?”桑青愕然地睁大双眼,“我怎么了?”
昌英轻笑片刻,淡淡地答道,“青哥儿,我一直没问你,你明明要去同亲人团聚却又折返回来的原因吧?”
桑青闻言,呼吸立时一滞,脸色也白了几分。他已经猜到了昌英的心事是什么。昌英勾起唇角,话音加重了几分。
“我不说,并不代表我没看到或者没去想——你回来,是因为照明特使……那位延庆王,是么?看起来,你们似乎渊源很深,抑或是,你们……”昌英的话并非疑问。他盯着桑青有些失神的双眸,目光益沈。
“为什么?……我自认全心待你,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你究竟看重他什么?是长相么?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出……”
似乎激动起来,他越说声音越高。忽地,一道沉静却清晰的嗓音飘来,打断了昌英的追问:
“……没想到威名远播的鸿鹄王,好奇心竟也如此之重。也罢,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本王,我二人相与的细枝末节,本王记得比他清楚。”
马上的二人同时转头,只见卫珣不知何时从车上下来,由锦城扶着立在雪地上。他的黑发间缀满雪花,衬得脸色更加苍白,简直与雪同色。
昌英勒马,定定地与卫珣对视,视线交会处似有火花迸射。昌英心中暗惊,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俊美男子,那双墨玉般的眼瞳中绽出的锐光居然令身经百战的自己感到压力……
风雪愈盛,锦城忧心地劝道,“王爷,雪越下越大,咱们回车上吧!”
对视的两人不约而同敛起目光。卫珣顺势瞟了桑青一样,微微摇头,“不,我想在雪里走走。”
昌英已经一马当先领着残存的瑟珞侍卫跑在前面了。桑青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顶着风雪步行的人,下意识地将马的步幅放慢到与那人相同的程度。尽管有锦城搀扶,可这种天气,健康人行走起来尚有些艰难,更遑论病体未愈的他……
看到他没留神一个趔趄,桑青再也看不下去,出声斥道:
“你疯够了没有?在这么大风雪里散步,真当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
卫珣停下脚步,怔怔地望了马上的桑青一晌,终于听劝,回到了马车上。桑青吁了口气,举目向前望去,昌英已经到了队伍的最前头,身影在飘雪中若隐若现。
「……你……是因为那位延庆王,是么?」
心一阵阵抽痛,桑青微微闭上双眼,满口苦涩。昌英的问题令他无言以对,也让他无法为自己的心情自圆其说——
为什么昌英对自己一心一意,自己却不曾真正有过心动的感觉?然而……为什么那个深深伤害过自己的人,却依旧能够轻易牵动自己的心?为什么?
第九十一回
昌英估计得不错,不久,从丹更派出的迎宾队伍与卫珣他们汇合,领队的不是旁人,正是瑟珞王子索仑戈努。戈努事前并没有把这个实为人质的昭明特使放在眼里,而当特使的马车帘子被掀开时,原本鼻孔朝天的戈努却似被施了定身法,两眼发直地盯着车内的人。
他自称嗜好集美,却也从未见过拥有如此出尘容颜的人,一时间怎样也无法将目光从他面上拨开。蓦地,戈努听到有人口气冰冷地道:
“……大王子请莫要再盯着特使不放,以免延误行程。”
戈努陶醉在美色中却被打扰,不免有些动怒,循声一望,登时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向那个说话的人,“你……你怎么还……”
对方轻笑一声,诡谲地反问一句,“我从地狱回来了,大王子不许么?”
戈努骇得险从地上跳起,“……行,行……!”下意识地连声应着,他再不敢向这边多看一眼,翻上自己坐骑,一溜烟奔回迎宾队前引路去了。
真没想到平日狐假虎威的瑟珞大王子,竟是这样一个胆小鼠辈,桑青心中乐不可支。方才戈努那双贼眼一个劲儿在卫珣脸上流连,虽然觉得自己犯贱,桑青还是无法容忍。话说回来,毕竟自己是作为卫珣的随从到这里来,倘若卫珣当真被那个好色的家伙盯上,自己不加小心还真不行。也怪卫珣那家伙,平白无故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
唉,桑青吐了口气,先不说别人,自己面临的处境搞不好也会挺棘手。索仑戈努色厉内荏,不足为惧,但他的父亲,恐怕就不那么好对付了。不过……
自己与他,也算有过正面交锋。不期然忆起自己刺伤图吉那夜,他对自己做的事,说的话。那夜他一心反抗,没太在意图吉的反应,后来他离开了瑟珞,这些事也便从他的记忆中渐渐淡出。而今重回瑟珞,桑青相信,自己掌握了图吉不为人知的重大的秘密。
「……查颜……大哥……我爱你……」
这个“查颜”,会是昌英的父亲么?那么说,图吉对他的亲哥哥怀有难以启齿的情感?自己应当向昌英确认,并对他道出一切么?……
桑青在矛盾和猜疑中沉浮期间,他们终于抵达了瑟珞王城丹更。
瑟珞可汗索仑图吉亲往迎接,并为卫珣等人备下了最高规格的接风宴——八珍宴。上次为迎接戈努设下的八珍宴,桑青没有参加,这一次却是不去不行了。
开宴前,宾主双方互相介绍出席的人员。介绍到桑青,卫珣没有任何不自然,只说,他是昭明皇帝御赐于自己的随侍,桑青也尽量镇定地向图吉行礼,他知道,图吉其实早就发现并认出了自己,但他却没有任何表示,直到现在也仅仅是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片刻,而后移开,似乎与自己从未见过面。
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桑青拿不准他心里在打什么注意。
戈努大概渐渐醒悟,桑青其实根本没有死于起火的水牢中,表情半是放松半是紧绷,可能因为桑青并非幽魂再世而放下了心,但又被不知是谁的诡计愚弄而气恼不已。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对面的殊色转移了大半。那个桑青长得已属不赖,这一个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啊!果然那中原大地是个盛产美人的地方么?而且,这个看上去有些单薄,应当没有那个桑青那么扎手吧……四顾周围的瑟珞大臣们,每个目睹卫珣天人般容貌的人都露出惊艳的神情,戈努危机感顿生,暗自摩拳擦掌,开始计划如何把人搞到手。
图吉礼数周全地与卫珣对饮,请他不必拘束。卫珣平素饮食清淡,这满席荤腥实在不合他的胃口,为了不失礼,只能勉强吞咽。不过,那马奶酒滋味倒颇新鲜,可以消解腹中不快,于是卫珣索性盏不离手,一杯接一杯地喝。
卫珣的豪饮吓到了身旁的桑青,就算是马奶酒,喝多了也会醉啊,何况他的身子还不太好……桑青不由伸手,压下他的酒杯。
“你不能再喝了。”
卫珣停杯,望着桑青的凤眸中有一丝丝微醺,双颊泛起粉晕。
图吉装似不经意地边啜饮边关注着这边的动静。此时,欢宴的大帐中央,一队舞姬刚刚献舞助兴后告退。图吉突然对卫珣道:
“素闻昭明延庆王爷艺冠天下,笛技出神入化,寡人仰慕已久。今日值此良辰,王爷可否聊赐仙乐,令我等一饱耳福?”
一听这话,桑青心里有点冒火,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昭明特使远道而来,现在却要他当众献艺助兴?是拿他当艺伎羞辱么?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乎就要拍案而起,好容易这口气才勉强咽下,没有爆发。桑青转脸去看卫珣的反应,却见他慢吞吞地立起来,手上拿着那管从不离身的绛紫嵌珠的竹笛。
“区区拙艺竟蒙大汗嘉赞,为某惶恐。既然大汗与诸位有此雅兴,卫某恭敬不如从命。”他脸上找不到任何不悦,反而绽出浅浅笑意,看得座下众人心荡神摇。他把笛子凑近唇边,气息一催,乐声缓缓流淌出来。
那音色皎洁如月,清冽如风,低回萦婉,柔似闺思。然而,在众人沉醉在宁谧之中时,突然石破天惊,倏忽拔高的曲调宛若巨峰直插云天,碎石缭乱,仿佛欲撕裂霄汉。
所有人,包括桑青在内,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从何时开始,桑青目不转睛地盯着卫珣,他惊愕地发现,初始的柔和已一点点从他面上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连流云都会为之凝滞的沈郁。他的眸中似有星芒熠熠闪动,锋锐的目光不似在调弄音律,反倒像在与人搏击。
正如是思忖,遽然,高昂的笛音又毫无预警地直坠向下,仿佛从天际一下子跌进万丈深渊,气候,便只能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至此,音调渐收,曲子仍如开端时一般,在幽婉怅怆中归于沉寂。
吹奏已毕,满座宾客却俱如失了魂魄一般,呆滞地不动,想是所有人都被这惊涛骇浪的曲势震住了。卫珣主动向图吉拱了拱手,“大汗,卫某献丑了。”
图吉这才回过神来,仍旧有些发怔地问:“……真乃天籁无双。敢问王爷,曲名为何?”
卫珣菀然一笑,“此曲是方才即兴之作,先前并无曲名。不过吹走之后,名称倒也想定了。”
“是什么?”图吉追问。
卫珣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