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英的吻,第一次……桑青头脑里空白一片,没有了感觉,也无法思考。就这样站了约莫一刻,桑青才稍稍回神,恍惚地回到帐中。
锦城不在帐中。炉火旁,卫珣正把着一壶马奶酒自斟自饮,听到声响,他抬头望了一眼,又自顾自喝了一气,才问:
“你要喝么?”
桑青摇头,在矮几另一端坐下,凝视着火光继续发呆。视线不由地飘到卫珣身上,桑青发现,他的乌发上附着着不少半融的小冰晶,在炉火映耀下闪闪发光。那些,应该是落在发上的雪珠,难道……桑青的心没来由地一惶,刚想问卫珣方才去了哪里,卫珣转过脸,悠然地淡淡牵唇。
“来瑟珞这么久,你还没给我讲讲你在这里生活时的事呢。”
桑青怔了怔,方才想问什么也一时忘了。“没什么好听的,”他无谓地摇摇头,又怪道,“再说,你不是从昌英那里都听说了么?”
“可是,还有一些他也说不清的事啊。”卫珣不以为然,浅呷了口马奶酒,“你在这里住了一年多,见识当不少;我现在闲得无聊,你就给我说说那些我没听过的事,权当解闷如何?”
第九十五回
桑青无奈点头,“那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许多。”卫珣放下银杯,看不透的目光隐隐似闪烁着诡谲,“比如,你如何学会了瑟珞语的事;比如你译书时下的功夫;再比如……你因何刺伤了瑟珞可汗……”
桑青听到自己的心重重擂了一下,他盯着卫珣,视线变得锐利,“……你想知道的,只有最后那件事吧?”
卫珣并不否认,“是又如何?不能说吗?”
桑青有些啼笑皆非,“你想问就直接问也无妨,兜那么大圈子作甚?”
卫珣不以为然,“委婉一些,你不觉得自然得多么?”桑青只能无言地笑笑。那件事虽然令桑青吃了苦头,倒是没在他心中留下多么深重的创伤,之所以不想提及,只是因为其中涉及了那个事关索仑图吉的秘密,桑青不清楚其中纠葛,也想象不出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是,这个秘密横亘在心中,倒着实沈甸甸的,桑青也略有些不吐不快的感觉。
卫珣……应当只是关心自己,想知道在他看不到的时候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他与这里的恩怨利害无关,告诉他似乎也没什么紧要……这样想着,桑青也便没什么好隐瞒,将那一晚在图吉王帐中发生的事前前后后同卫珣道了出来,包括图吉为情失去理智,欲侵犯自己的事。
听桑青讲完,卫珣面沈如水地静默着,半晌,星眸款动,桑青以为他要发表什么议论或评价,孰料,对方什么也没说,而是默默地执起玛瑙壶,重又开始往银杯里斟酒。桑青无端竟感到有几分失望,他还以为,卫珣定会说出自己的想法,稍稍澄清自己的困惑……
与之同时,在宰相赫塔鲁的帐中,宛如发生一场地震。
“所以,王爷的意思是?”赫塔鲁浓眉紧锁,目光如炬地望着面前的索仑昌英。
昌英端坐未动,语调平和地开口回答,“对赫塔鲁大人很抱歉,然……小王不能答应您的提亲,迎娶您的千金。”
话音方落,坐在昌英对面的仁珠突然站起来,仿佛难以置信地叫道:
“昌英哥哥,你说什么?你……你不娶我?”
“对不起。”昌英低沉但却清晰地回话,“我有喜欢的人了。”
仁珠呆怔了一刹,竟痴痴地流下泪来,蓦地,她嘶声哭叫,“是……那个人吗?为什么?我明明哪里都比他好……我明明比他更喜欢你……”
“仁珠,不要说了!”赫塔鲁喝止失态的女儿,令一旁的侍女将她带回自己的行帐。看到昌英一脸的坚决,赫塔鲁的遗憾多过被拒绝的难堪。他直觉,依昌英的人品和才干,日后定会大展宏图,与他联姻,主要是希望他若有天飞黄腾达,自己也与有荣焉,在国中的权势会更巩固;而另一方面,昌英若想实现自己的抱负,与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结亲,也是大有裨益的。想来,自己的女儿同他这鸿鹄亲王也算是门当户对,且她对昌英倾慕已久,无论怎么看都是完满姻缘,但是……
赫塔鲁叹了口气,“也罢,婚姻大事勉强不得,王爷不必介怀,是小女无福与王爷缔结姻缘。小女那边,我会劝说的。”
昌英又道了声抱歉,这才辞别宰相,回自己的行帐。赫塔鲁的心思他很清楚,而他索仑昌英,也绝非如他给人的印象,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与宰相家结亲会给自己带来何等利益,昌英比谁都明白。
怀着一颗迷惘怆然的心,昌英禁不住又来到桑青的帐前,正逢他在练剑。那破风碎雪的腾挪身影,宛若一个青色的精灵。
那是他最爱的身影。第一次萍水相逢便攫取了他的视线,后来便进驻了自己的内心,越刻越深,直至再也无法抹去。桑青……他对于自己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在身旁的人若不是他,自己的胸口一定会如剜去血肉一般,此生长痛不已……
没有什么,是值得自己牺牲对桑青的真心去换取的。在紧紧拥抱桑青、享受着他的温暖之时,昌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用与他的第一个吻,当作无言的承诺。
即使从前,被桑青明白地拒绝,昌英也没有放弃过,更遑论现在。
这样想着,昌英的心总算有了着落。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行帐走,尚未至近前,昌英远远便看见自己的帐门旁立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雪裘,长长的青丝随风微动。
“卫特使?”昌英一怔,脱口唤了一声。那人侧首望见昌英,清丽的容颜上笑意轻展。
“鸿鹄王爷有礼了。”他向昌英微一拱手。昌英与卫珣素日无交,有过的接触无非是从昭明京城到瑟珞王都这一路,来到瑟珞的一个多月,两人也没打过什么交道。他来找我,会有什么事呢?昌英不禁诧异。他将卫珣让进帐子落座,又唤婢女斟了奶茶来,才开门见山地问:
“敢问特使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卫珣淡淡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卫某此来,有个提议想要进于王爷,但不知,王爷是否有兴趣?”
“提议?“昌英不解,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卫珣,他觉得,这人不像在故弄玄虚,可看他一派云淡风轻的恬淡神情,昌英揣测不出他在打什么主意。
“在此之前,卫某尚有一问欲向王爷求证。敢问,尊君名讳可是查颜?”
昌英一愣,“正是,但不知,特使是从谁人口中得知?”
卫珣并不回答,反而又问道,“那么,王爷与瑟珞当今大汗确是血亲,这一点没错吧?”
“这自然毋庸置疑。”
卫珣浅浅颔首,仿佛自言自语,“果然……看似无懈可击的瑟珞可汗,也有着唯一却致命的弱点……”
“你说什么?”昌英闻言,面色一变,似未听清卫珣的话。看得出,自己的话虽然令昌英错愕惊异,但却没有听到大逆不道的言论时那种如临大敌一般的骇然和谴责。卫珣唇角轻抿,绽开一朵魅惑的笑花。
“既如此,卫某就说那个提议了。鸿鹄王爷,你对大汗之位可有兴趣?”
第九十六回
卫珣没有在昌英帐中久留,只呆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起身告辞。昌英送他到帘门外,目送他走远,内心禁不住波澜起伏。卫珣方才平静无波的话语似回声一般在脑中回响,在昌英听来,却宛若平地惊雷:
“鸿鹄振翼,志在千里,卫某以为,王爷绝不甘于眼前的声名和安逸。倘若王爷有心成为草原之王,造就一番伟业,卫某愿倾薄力相助;若王爷以为卫某说错了话,如何处置便悉听王爷尊便。卫某只是想提醒王爷,向此或向彼,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而此一念过后,便再无回旋之机,望王爷斟酌。”
昌英惊怔片刻,终究镇定下来。与自己并无交情,甚至还可能是情敌的卫珣主动提出帮助自己,当然不可能是突发善心,更何况,是要鼓动自己造反……想到此,昌英的目光变得锋锐。“敢问卫特使说这些话,有什么目的?”
似乎早料到对方会这样问,卫珣轻喟般地一笑,“卫某自知冒昧,不过,正如王爷又不欲人知的心事一样,卫某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不过卫某保证,假如王爷与卫某合作,事成之后,卫某定会原原本本交代给王爷。”
昌英默然不语,目光从卫珣脸上滑下地,看不清神情。卫珣知道今天不会得到答复,好整以暇地站起,向昌英拱手。
“卫某打扰时久,今日便就此告辞。方才的提议,还请王爷三思。”说着,他不待昌英送便往门外走,没走几步,却又转过身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笑着补充:
“搞不好,换条路途一试,有些不得解的谜题,便会柳暗花明呢。”
昌英在雪地中呆立半晌,卫珣的身影消失许久,他才返回行帐,取过桌上的奶茶自斟自饮,脑中不自觉地咀嚼卫珣适才说过的话。
卫珣的意图虽然表达清楚了,可是话并没有说透,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是在同自己打哑谜。
他所谓的“谜题”是什么?昌英蹙眉沉吟,忽然记起他此前问及自己父亲的事,思绪便不觉转移到这上面。
难道,他指的,是父亲死于非命的那件无头案?他好像还提到瑟珞大汗的“弱点”,这究竟……莫非,他是在暗示,父亲之死的谜团,可以从他的“提议”中找到答案?……
思及此,昌英遽然打了个寒栗。这个卫珣,到底是何方神圣?他胸中的城府到底有多深?他那双眼眸中的光芒清明若水,仿佛能照出所有他想知道的真相……
冬日的午后,阳光虽暖,却融化不了草原上已成冰的皑皑积雪。
一个人踏雪奔来,直冲向前方一顶精巧的行帐。帐前的守卫上前欲阻,被来者一眼瞪了回去。
“我来见娜伊姐姐,你个不长眼的奴才也敢拦?给本小姐滚开!”
帐子主人似听到声音,掀开毡帘向外望,笑吟吟地道:“妹妹好大的火气,是哪个惹咱们仁珠小姐生气了?”
此人正是公主娜伊。仁珠见了她,扑了上去娇嗔道:“人家想念姐姐,来看看你,你门前的侍卫居然堵着不让我进!”
娜伊笑道,“这些侍卫是新近换的,不懂规矩。好了,别气了,进来陪我说说话。”
在矮几旁坐下,仁珠喝着奶茶,熟视了娜伊片刻,道,“姐姐,你消瘦了。”
娜伊一怔,继而,面上泛起淡淡的凄怆。仁珠顿了顿,直言道破,“……你是因为那个桑青心里难过,对不对?”
闻言,娜伊脸色一白,“仁珠,你……”
“姐姐,”仁珠握住娜伊的手,直视她目光明灭的双眼,“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你的心思,根本瞒不住我。一年以前,我就发觉你对那个桑青有意,现在他没有死,又返回草原,你的心,便又被他扰乱了,是不是?”
“别说了……”娜伊语调慌乱,含着央求。仁珠不依不饶。
“我要说!”你和那桑青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为什么你不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你喜欢他?为什么不让他娶你?“
娜伊深吸了口气,稍稍平静下来。她凝望仁珠,淡然道,“……仁珠,你这么在意这件事,恐怕不全是因为我吧?”
正如仁珠所说,娜伊、仁珠与昌英三人是青梅竹马,彼此的心情都很容易看透。她既觉察得到昌英对桑青的异样感情,也就不难猜测仁珠的心事。
与昌英一样对桑青抱有情意令娜伊痛苦。她不会妒恨身为自己堂兄的昌英,却倍受煎熬。然而,昌英对桑青的爱与执着,从始至终都摆在台面上,明明白白,令她没有资格去反感与质疑两个男子间的情谊,甚至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的情感……
至于仁珠,她是了解的。仁珠这么急切地劝她争取爱情,不外是因为希望自己跟桑青在一起后,她心爱的昌英就可以对桑青死心。果然,仁珠听了娜伊的话,神情有些不自然。
“娜伊姐姐,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有些私心,可我也是真的心疼你。你贵为公主,金枝玉叶,却为那桑青承受相思之苦,姐姐,你何苦委屈自己?既然爱了,就要勇于追求才是,否则,你把心思都深埋起来,对方又如何能感受得到?”
娜伊不再作声,凝眸望着仁珠,不能不说,仁珠的这番话,的确触动了她的心弦。仁珠也察觉到娜伊的变化,她再接再厉,态度愈见诚恳。
“姐姐,你不能再这样只是守望了,不然,即使你们有缘,也走不到一起。就连……”她一咬牙,眼圈有点泛红,“就连昌英哥哥都明白地说他爱那个人,你为什么不敢?”
娜伊呆滞地沉默半晌,而后微微敛眸,“……你说的对,可是……我总觉得,他不属于我。”
听娜伊认同自己的话,仁珠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妖冶地一笑,“姐姐,谋事在人,只要你有心有谋,要降服他,便不在话下。”
第九十七回
卫珣双眸微敛,寂然地望着私下来找自己谈话的索仑昌英。
“如此说来,王爷是同意卫某的提议了?”
昌英颔首,波澜不兴地回答,“小王仔细思度过了。卫特使说的对,有生之年若不能一展抱负,即便活得长久安逸,终不免遗憾一生。”
“王爷信得过卫某?”卫珣口风一变,莞尔笑问。
昌英侧首,审视着卫珣,“明人不说暗话。如卫特使这般的奇人,主动提出助小王夺位,的确匪夷所思;但是,如若特使有意陷害我,于特使自己又有何益?倘事情破败,不仅特使您,就连……”他似不经意地瞟了卫珣一眼,“就连您身边的人也难逃罹祸,这种不划算的事,小王料您断不会做的。”
卫珣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甚至一丝表情也没有。他缄默地听着昌英的分析。
“所以,我敢肯定您是真心助我,虽然理由暂且猜不透,但既然您与小王利益一致,小王也就不再过问许多。如此,便仰仗卫特使了。”
卫珣听完,又沉默了许久,这才再度绽笑。
“不愧是鸿鹄王,气魄与胆识都让卫某佩服。既得王爷信任,卫某一定全力帮助王爷登上汗位。不过,有些话,卫某要说在前头。”
昌英疑惑,却仍不动声色地答应,“卫特使请讲。”
“卫某相助王爷,有两个条件。其一,事成之前,未同卫某商定,王爷切不可自作主张,冲动行事。”
这是说,要自己一切都听他的吗?昌英的心里自然不忿,但望着卫珣笃定的眼神,到口的责难竟变成了顺服。“好吧,本王答应。还有呢?”
卫珣淡淡一笑,“其二,倘若事成,王爷须答应卫某三个要求。”
这下昌英彻底说不出话了。事还没办,先提要求?而且还不说要求具体是什么……未及反诘,他听到卫珣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