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凝视卫珣,眼中流露出怪“异的神色,似梦似醒。“可是,你却不一样……你明明跟大哥一点也不像,却让寡人十分安心,简直就如同他在寡人身边那般安心……”
“能安慰大汗,是卫某的荣幸。”卫珣答道。
“不过,你不介意,寡人抱着你的时候,透过你看着别人?”图吉斜睨着他,又问。
卫珣淡淡一笑,“为了大汗,卫某愿意变成任何人。”
图吉闻言,目光有些凝滞,竟似恻然。静默一刹,他呆呆地低喃:
“……他对我,若是有你一半温存,又怎至被我逼死,令我落得如今这般惨淡光景……”
片刻,图吉回过神。方才心神恍惚,他不记得说了什么,却隐约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扭头看卫珣,对方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应该是自己多心了吧,图吉暗忖。又一想,时候也差不多了,便打发卫珣离开。
卫珣走出王帐,刚走了几步,脚步戛然而止。他眼光发直地盯着几丈之外静立着的身影,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青……”
“跟大汗‘清谈’,是么?”桑青似笑非笑,目光却冷得像冰,“听说,你三不五时来陪大汗独处,大汗得你相伴,心情愉悦,面色也好看不少。”
“青,我……”卫珣下意识地开口,脑中却一片空白,只呐呐地吐出几个不成句的字。发觉桑青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他不觉向那里望去,赫然看到一枚暗红的淤痕。卫珣如梦初醒,慌忙拉高衣衽。
尽管他明白,再掩饰也已无济于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前桑青曾亲眼撞上他与卫珧——自己生父媾和的场面。同现在一样,这两者都是他自愿,甚至是他主导的,两次也同样污秽不堪,但……为什么此刻,他却慌乱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桑青两道目光恰似两条冰锥一般,凌厉地鄙视着卫珣的脸。等了半天,卫珣也没有给他解释。看着他张口结舌的样子,桑青的脸由铁青慢慢变为惨灰。蓦地,他凄凉地一笑。
“……我真蠢,真好骗,对不对?本来,无论你为我做了什么,单只你在我眼前上演的那肮脏戏码,就足以断了我对你的一切幻想;后来,我回到京城,你扣住了我——你说那是保护,可我也受了折磨,那段日子对我来说,与受要挟遭囚禁并无区别……!”
卫珣的面孔一点点褪去了血色。桑青的话却还未终了。
“可是,这些我认了,因为我贱我笨我没出息——我还爱你,没有一刻不爱你,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委屈、默默为我牺牲,我心疼!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心疼……”通红的双眼无法抑止地溢出了薄泪,桑青却没有去揩拭,他嘶声续道,“我先前已经想好了,我对娜伊没有爱,只有糊里糊涂的愧疚,我要跟她解除婚约,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我今天就是来拜托大汗收回成命的,可是……”
桑青说到这里,又笑了,笑得有些骇人,“可是,我却忘了你是个离不了男人的人。到瑟珞不过数月,你居然有手腕搭上这里的王者……是啊,你攀上那人,锦帽貂裘、精食细脍、奇珍异宝都享用不尽;特使得宠,昭明朝中也会人尽开颜吧。你……你要我恭喜你么?”
讥诮到最后终结为愤恨的嘶吼,桑青气息不稳地发泄完,捣住胸口,脸上显出痛苦非常的神色。陡然,他一口血呕在地上。
鲜红的颜色令卫珣顿时悚然,他不顾一切冲上前搀扶桑青摇晃的身子,却被对方推开。他愣愣地注视着对方强自站稳身体,抹去嘴角残留的血丝。
桑青直直地凝望着卫珣,惨淡的目光中有悲苦、痛恨,还有深深的绝望。
转身前,他用尽全力,留给卫珣最后一句话,每一字,都像一颗钉子扎进卫珣心里。
“卫珣,你……你对得起我……”
自与卫珣彻底决裂的那日之后,桑青大病了一场,连日高烧不退,偶尔清醒,便不住咳喘,甚至咳出血来,溅得白色的被子上血花点点。
桑青病势凶险,娜伊公主急得六神无主。索仑图吉传令瑟珞名医会诊,却无人能药到病除。原先因桑青决定成亲而对他怨怼的昌英也担心得不得了,急中生智,他请来了乌穆苏耶为桑青治病。
乌穆苏耶通晓中原医术。边为桑青切脉望诊,他边不住摇头。昌英一干人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忙问桑青的情况。乌穆苏耶回答:
“桑公子多年来外病内忧,落下了病根;这次心神受到重创,大大伤了正气,故而一病不起。”
大家追问解救之方,乌穆苏耶道,“眼下只能给他写几个清心安神的方子,暂且一试。”他知道,倘若心病的病根不除,怕是药石罔效。想到这里,乌穆苏耶回身瞥一眼桑青颊上病态的潮红,悠悠叹了口气。
“看起来,我那晚说的话,你还是没听进去啊,卫公子……”
由于驸马卧病,大婚只能无限期后延。桑青仍是高热昏睡,几天才醒一次,即使睡梦中,他也不安稳,总是梦呓,不知呢喃着什么,娜伊侧耳听也没听明白。这么多天,他水米不进,人黄瘦得脱了形,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一直躺了十多日,意识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所见,是日日守在他身边、为他累到身形清减的娜伊。望着惊喜流泪的娜伊,桑青心中却只余一个空洞,令他阵阵发冷。
纵然心已死,追逐的视线却剪不断……
桑青苏醒后三天,丹更传出了震动整个瑟珞的惊耗,大王子索仑戈努亡殁。
第一百零六回
卫珣坐在王帐中,望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的索仑图吉。突然听闻最疼爱的长子的噩耗,图吉毫无心理准备,立时背过了气去,亏得有侍从在旁急救才缓过来。他听仆从禀明了情况,呆怔了片刻,便由人扶着,来到停放儿子尸身之处。
掀开蒙住脸的白布,视线首先触及的是一双不肯瞑目的眼。颤抖着手向下掀,图吉看到,他喉下有一个血洞,伤口并没有多大多深,但因为位置太正,即刻便回天乏术。在场的所有人见大汗到来,统统噤若寒蝉,不仅因为痛失大王子,更因为这场血案中微妙的纠葛。
杀死索仑戈努的,正是他的堂兄弟,鸿鹄王索仑昌英;但问题就在于,他并非蓄意杀人,充其量也只是误伤致死。就连此前一直在嘤嘤哀泣的戈努近侍,也擦干眼泪,信誓旦旦地向图吉证实,昌英的确不是有意的,是大王子一意孤行要与鸿鹄王私下决斗,令他们下人不许走漏口风,他们苦劝无效,只好随主子意。鸿鹄王原本以为大王子在同他开玩笑,得知他当真后再三推托,反被大王子耻笑为怯懦,无奈只好应战。
二人打斗中,两方的侍从也看得清清楚楚,鸿鹄王并不全力迎击,处处相让;大王子却步步紧逼,杀机毕现。打到难解难分之时,大王子一记杀招,长枪直扫鸿鹄王面门;鸿鹄王见势不好,微微闪身,剑尖指向大王子咽喉,意欲迫他回枪防护。但他没料到的是,大王子居然不退反进,红了眼一心借机致鸿鹄王于死地。鸿鹄王见状大惊,变边躲闪便忙着将剑回撤,却终是不及……
剑尖就这样,扎上了索仑戈努的咽喉。由于是私斗,没有几个人知情,观战的只有两方式从和一个与戈努私交不粗而被邀来当见证人的将官。这些人平时并无深交,有的甚至有隙,但在戈努死亡之事上,却是众口一词;何况,昌英光明磊落,人尽皆知,素来极少有人成功地造谣中伤过他。
“您打算,按杀死皇亲的罪责惩办鸿鹄王么?”沉默一刻,卫珣问索仑图吉。对方没有回答,浑浊的目光仰望上方的帐顶。半晌,他才似听进了卫珣的问题。
“……说到底,戈努的死怪不得昌英。”他声音干哑,好似一个濒临脱水而死的人,“惩处他,寡人难以服众。……罢了,就先殓了戈努,让他入土为安吧,想他到了地下,应该不会再惹是生非了……”
静默一晌,他又哑着声音,喃喃似自语,“……这是报应。寡人害死了查颜大哥,大哥在天之灵便让他儿子杀了寡人的儿子……报应啊……”
灯火映亮了图吉空洞凝滞的眼神。卫珣怔望少时,不动声色地愀然垂下面容。
索仑戈努死亡当天,卧病的桑青便得知了此事。当初,戈努意欲欺辱桑青,逼奸不成便借机对桑青严刑加身,致使桑青对他百般厌恶;而今,听闻他身死,桑青虽无悲痛之感,却也不免沉重。
毕竟,这是一条沈甸甸的生命啊……历经四载风雨,桑青已经见过够多的死亡,他不愿再看到身边有人死去。
一直陪伴、照料桑青的娜伊离开了,桑青身边换了别人,他知道,娜伊必是偕同料理戈努的后事去了。想到娜伊,桑青不禁暗自唏嘘。她虽对戈努颇有微词,但戈努毕竟是她唯一的兄长,他的逝去对这个善良的姑娘而言该是何等悲痛的打击?娜伊曾有恩与桑青,又一心眷恋着他,这一次生病,也多得娜伊从旁照顾。虽然做了那样的傻事,说到底却也只是因为太爱自己……桑青不爱娜伊,却不代表不怜惜她;只要想到她正在承受痛苦,桑青便禁不住心痛。
算了罢——既然,自己的心已经因为一个人而死,里面的情爱已经毁灭,那就将其中尚存的欠愧和关切献给娜伊吧。这是自己该付出,也是对方该得到的……
可是,若说亏欠……桑青苦涩一笑,另有一个人的情债,又该怎么偿还呢?
数日后,娜伊出现在桑青的行帐。她一身素白衣裙,神情恹恹,金洒花般秀丽的脸蛋憔悴不已。她在桑青床边坐下,没有说话,呆滞的目光不知望向那里。
桑青也缄默着,半晌,他伸出手,握住娜伊手掌。人体的温热令娜伊猛地一抖,继而,珠泪如融凌一般不住垂下,她受不住悲苦,伏在桑青胸前,放声痛哭。
“青哥哥……我知道,不能怪……昌英哥,可是,可是……兄长他,他……他死了……”
胸前的衣襟湿了,桑青却只是默默抚着娜伊的背脊,给她无言的安慰。
大王子索仑戈努下葬后不多日子,瑟珞又传出坏消息——大汗病倒了。
索仑图吉的症状是神志恍惚,记忆衰退,有时候好像还会产生幻觉,或是看到不存在的幻象。偶尔,听他口中唤着已不在世的“查颜”,身旁的人难免会有些毛骨悚然。
瑟珞的王医的诊断是大悲伤了心气,可是苦于药石无医。索仑图吉的病时好时坏,周围的近侍一刻也不敢离,生怕他发病时出什么事。
瑟珞朝中为可汗的病揪心不已。他们并不太担心周边国家伺机而动——说到底,昭明有人质在瑟珞手中,应当不敢轻举妄动;而其余小国,谅他们没这个胆量和本事。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君,索仑图吉在病中,朝中事务无法妥善处理,几位大臣无法,只能趁可汗清醒时上奏,提名鸿鹄王索仑昌英协理朝政。昌英起先极力推辞,但终于被晓之以理的宰相等人说服,同意协政。
纵然有人不满,但既然大汗与宰相都同意,他们也不敢公然反对。
图吉病倒,最忧惧的莫过于女儿娜伊。她如今只剩下父亲一个亲人了,兄长刚死不久,父亲又得了怪病,娜伊一颗心直似油煎火炙,焦急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每天都去询问王医们会诊得如何,却总是失望而归。
终于,半个月后,有医者寻到了一本王室秘藏的药典,其中记载了一种叫做“雪若草”的药,这种药对于心脉受损导致的神智迷乱有奇效。
娜伊听闻,欣喜不已,“如此说来,父汗病愈有希望了!那雪若草生在何处?”
“回公主,这种草生长于大漠以西的雪峰山麓,得来想必不易。”老医官回答。
“只要能医好父汗的病,无论多难也要把它找来!”娜伊断然道,“这一趟,本公主要亲自去!”
第一百零七回
出了丹更往西,是一望无际的瀚海,瀚海尽头便是生长着雪若草的雪山。这就意味着,要采得雪若草必须横穿过沙漠,因而,包括昌英在内的众人听说娜伊要亲自去采药,都纷纷劝阻。
娜伊寂然地望着忧心冲冲的昌英,淡淡道,“我一定要去。我从未为父汗尽什么做子女的孝道,先前还让他为我的事伤心生气;如今兄长不在了,理当由我去为父汗寻药,也算是做女儿的为父汗尽孝。”
昌英语塞。虽然娜伊并没说别的,气氛却因她提到索仑戈努而瞬间变得尴尬。他没再出言反对,只是为娜伊配备了精良的驼队和卫队,护送他远行。
临行前夜,娜伊悄悄进入桑青行帐。帐中仅闪着一点萤火,桑青面侧向内躺在榻上,似已睡着。娜伊静立一刹,将手中拿着的一个小羊皮袋放在他枕边,而后在他榻沿坐了下来。
“……青哥哥,明天一早,我就出发为父汗寻药去了。”不管桑青是否听得到,娜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絮语,“此行路途遥远,不知几时能归。所以,今夜,娜伊想同你说句知心话……”
她望着桑青没入阴影中的面容,垂下头,悲伤地一笑,“青哥哥,我知道,对你,我始终是一厢情愿……可请你相信,我是真的爱你,尽管我自己也知道,我很自私……青哥哥,那天晚上,我们俩……什么也没发生。是我刻意迷倒了你,做出那种假象……你没有欠我什么,也并没背叛你爱的人……”
说着说着,一滴泪从脸上滑落。娜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将事情道出,又为什么一定要赶在出发之前,仅仅是心头那压得她几乎难以喘息的负罪感么?她轻轻叹气,拭去泪水,微微笑了一下。
“或许你听不到我现在说的话,不过,详情我都写在信中了,就在你身边的羊皮袋中。明日便要与你暂别,无论你原不原谅,都要等我归来,那时……”
她没再说下去,脚步轻轻地离开了行帐。第二天一大早,全不知情的桑青仍在睡梦中,娜伊已经率队出发。待桑青醒来知悉此事,一路策马向西出城,队伍却早已走得不见了影。
他回到营帐,心里空落落的。无意中发现了娜伊放在枕边的羊皮袋子,读完里面的信,桑青发现自己的喉咙中像堵了团泥巴,发不出半点声音。忽然感到浑身无力,桑青软倒在榻上。
这万丈红尘,纷乱得令他不知该笑还是该流泪。
自从看了娜伊留下的信,桑青时常感到迷恍和困惑,偶尔会在心中暗忖:娜伊回来的话,该以什么面目对她……然而没过多久,这个难题以一种无比悲哀的方式解决了。
娜伊死了。她出发后起初还每隔几天便以信隼报平安,后来便音讯全无,而恰与之同时,西北来了沙暴。昌英忧心如焚,担心堂妹发生不测,立即派人沿她行进的路线追寻,结果……却只在一片流沙形成的沙丘下,发现了驼对部分人的遗体。没过多久,被流沙吞噬而香消玉殒的娜伊也被找到。
娜伊留给桑青的信,就那样,成了遗书。
尽管难以出口,昌英还是咬牙将娜伊罹难的事报告给了大汗。索仑图吉听完,身子剧烈地震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心惊肉跳的王医们抢上前为图吉急救。图吉终究一声也没能发出来,面上的肌肉痉挛不已,分明就是哭泣的表情,但却流不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