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指轻轻拭去唇边残留的酒液,卫珣粉唇一弯,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我去年在溯州播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相信不久,它的藤蔓,就会遍及江南腹地;到那时,江南大大小小的商号、钱庄,都会是四哥坚实的后盾……”
卫璁莞尔一笑,“不愧是老七,真是生就的雄才。到时候,讨伐的檄文可还要仰仗你啊,呵呵……”
夜已深。行至距王府不足半里之处,卫珣扮出一副微醺醉态,慢腾腾地向前走。果然,锦城正候在府门外,一见卫珣,他急忙迎上来。
“王爷,您可回来了!”小心地扶住卫珣,锦城口气中不觉带上些埋怨,“喝到这么晚,身边又不带个人,您也太不小心了。”
卫珣凤眼流波,轻轻一哂,“……自家地盘,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你王爷我生不多福,命却不薄,没那么容易被老天召走的。”
锦城听卫珣话语带上谐谑,不似他往日讲话的风格,料他已喝醉了,只得闭口,一个劲儿地将他往屋里带。进了寝宅,锦城将卫珣扶上床,替他除了鞋袜。
上涌的醉意似乎已将卫珣席卷,锦城拿来温水想帮他擦拭手脸,却招致他几声含混的抗议。锦城无法,只得作罢,为卫珣盖好被子,退出了房间。
此时,万籁俱寂,月已上中天,如水的清辉从罩着轻纱的窗户倾泻入室。卫珣了无睡意,一任淡烟似的月光笼罩住全身。他怔怔地凝望那被窗棂遮住半边的月亮,无声地轻轻笑了,笑容中满是连他自己都看不到的苦涩。
青……你告诉我,还未到高处,我为何便开始不胜寒了?……
微雨空蒙,打湿了车帘。车轮辘辘地在湿润的土地上辗过,音声沈和,甚至没有惊动栖在路边枝上的鸠雀。
桑青原本对雨没什么特别的好恶,但现在,他开始讨厌雨——一到阴雨天,身上已经痊愈的伤口便又隐隐作痛。佟郁说,皮肉肌理的伤痛不应如此,桑青也不确定是否只是心理作用,他甚至不清楚,疼痛的,究竟是那些刚刚好的伤,还是更久远的……
“……再有个五六天,我们就该到京城了。”
佟郁的声音唤回了桑青飘远的神思,桑青恍惚了一刹,点了点头。他最终还是决定同佟郁三人一道上路,回临渊去,等到各自父母的忌日过了,再同他们一起,继续浪迹天涯。桑青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偏向虎山行。明明当初昌英邀他一起去瑟珞时,他就已经舍弃了临渊的,现在却又……
难道说,冥冥中有什么正在临渊,召唤着自己,所以才终究不得不回去?会是父母和妹妹含冤的灵魂么……
他们仍是沿袭佟郁原先的法子,边卖艺看诊赚盘缠边行进,走走停停,至今已经走了近两个月。中途打把式卖艺,桑青也跃跃欲试,被佟郁勒令坐回马车看热闹。
但只几下拳脚,桑青便看得出,佟郁的身手的确不俗,但他并不怎么显山露水。他的两个徒弟武艺也不赖,只是桑青渐渐发现,对这对姐弟的评价要改观了——最初对桑青与桑瑞颇有敌意、看似难缠的宝生,实则天真烂漫,相处了恁久之后,他已经卸下心防,与桑青二人变得十分要好,就连对师父的爱慕,宝生也直言不讳地向桑青承认,并同他倾吐自己的烦恼;而乖巧可人的盈儿在那一次无意听到佟郁与桑青的对话后,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例如此刻,宝生正冒着雨,同桑瑞在外面驭座上谈天扯地;而同佟郁和桑青一起坐在车厢中的盈儿,却只是眼望车外,一言不发。
第七十五回
暌违两载有余的故乡已在眼前,桑青的心情难以言喻。他微微叹息,回到临渊,第一件事就是重葺父亲的墓茔,然后,在父亲近旁为母亲和小梓造一个墓穴,这样,纵使母亲和小梓……不在这里,也可以魂归故里,不至于迷途……
想到此处,桑青不觉心痛难当,手脚发颤,旁边的佟郁见了,以为他又不舒服,拉过他的手腕为他把了半天脉,也没发现异常。桑青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
想起罹难的父母和小妹,桑青痛楚之余,思绪也不由随之移到父亲所获之罪并终究问斩的全过程上。当初,桑青曾为使父亲免刑而奔走,种种努力却均以失败告终;父亲就那样扑朔迷离地被脱去了生命,整个案件的真相,桑青事实上根本不曾碰触到半分。
连年多来,桑青流放在外,历经辗转离乱,家中的惨剧逐渐成为了刻骨铭心的回忆;可是现在,离故乡越来越近,疑问却也如春天的草野,一点一滴从沉寂中复苏过来。
不能让父亲的案件不明不白。倘使不查出真相,爹娘和小梓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桑青暗自用力,攥了攥拳。
或许,此次返京,是一个机会……
又赶了几日的路,在进城前的最后一个驿站休整后,佟郁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桑青愕然地发现,再次回到临渊,他的心情比先前预料的要激动得多。他竭力保持容色平静,但心湖却如同沸汤一般,不停地涌动。他偷眼瞅瞅佟郁,对方的神情同自己如出一辙,就是不知道心情是否也跟自己一样。
车帘被掀开了,桑瑞一头扎进车厢,眼含喜泪,“少爷,咱们终于……终于又回到临渊了!”看着他满面的激动,桑青轻轻叹了口气。
看起来,重归故里,没有人会不百感交集,尽管人人离开的理由都不尽相同……
佟郁家从发生了那起劫镖案后便家业散尽,镖局易主,他只用仅剩的家当在城西父母的坟墓附近置了一座很小的宅子,雇了两个仆人看护;每年回临渊来祭扫,佟郁都会在此小住,顺便在家中设馆,接诊周边来求医的病人。他打算,若自己暮年时游历不动,便落叶归根,守在这里陪伴父母,直到老死。
桑家的府邸早已荡然无存,无处可去的桑青和桑瑞便被一同带到了佟郁的住处寄宿下来。桑青二人无法推辞,只得半是感恩半是局促地接受了佟郁的好意。
佟郁在临渊不欲引人注目招惹是非,在京期间,他甚少出门,只在家中坐诊;两个徒弟闲不住,单独上街头去比划几招换几个赏钱。桑青平日无所事事,深感尴尬,有心想与那姐弟俩同去,又担心自己的脸会被父亲的旧识认出。因而,开头一个月,桑青纵然焦躁,还是不得不安分地呆在家里。
不过后来,桑青转念一想,自己离开临渊已经快三年了。走的时候,桑青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而现在,他的身量增高不少,体格也更结实了,原先容颜上少年的稚气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青年的刚毅和沧桑所取代。
何况,即使自己样子没有变,大概也不会有人想到,一个流放到西北苦寒之地的孩子,居然还活着,并且回到了京城……只要自己小心一点,应该没事吧。想到这里,桑青的心中释然不少,放宽心跟着盈儿姐弟上街了。
三个年轻人的身影在临渊街头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宝生第一个登场,一套拳术打的刚柔并济、长而不断,立时博得满堂喝彩;接下来是盈儿的花枪,锋锐的枪影衬上少女灵动的身法,煞是赏心悦目。
最后压轴的自然只剩桑青。长剑出鞘,映照在剑身上的日光骤然变冷。
包括宝生与盈儿在内,围观者的心神俱被腾挪起舞的青色身影吸引住了。只见那矫捷的青影和雪亮的剑光缠斗在一起,就如同青色的劲风与灼然的闪电相搏。最终,雄劲的风御服了闪电,驾驭着它撕裂了混蒙沈黯的苍穹……
直到桑青抱拳收势,人们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心动魄之中,久久,人群才爆发出掌声。
盈儿宝生情绪振奋,连忙拿着托盘逐人请赏。桑青只绕了人墙半圈,盘子已经快要满了,他习惯性地将盘子递向下一个人,对方却没有动。桑青下意识地抬头,只一眼,他便呆怔在了原地,捧盘的手一抖,盘子险些掉到地上。
对方也正用无比惊愕的眼光望着他,半晌,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极小地唤了声,“桑……公子……”
桑青的身子一颤,盘中终于有铜钱撒了出来。片刻,他回过神,急忙扯过还在邀赏的盈儿和宝生,不由分说地强令他们收拾好东西,转头钻出喧闹的人群就走。
锦城情急之下刚要喊,想到什么,又忍住了。方才,他替卫珣跑腿路过这里,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吸引过来,好容易挤进人堆,一看清里面的人,他仿佛脚下生根,霎时便定在了原地。
人们意兴阑珊,已经开始四散,锦城如梦方醒,认准正在走远的三人中的水青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为什么……偏偏会碰上锦城?重回临渊,桑青并不是没有预料会遇上那人,但却始终心存侥幸,毕竟临渊很大,同城的居民老死不相往来是极为正常的事,佟宅与延庆王府又是一西一东两端,桑青一直认为,只要自己躲着,与他或他的近人偶遇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何况,他也不打算在临渊呆太久。只是……
他实在忽略了,那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猜想锦城可能会暗中跟上自己,中途,桑青与盈儿宝生二人分开,让他们按常路回家,自己则绕了个大圈,走了一条隐蔽的间道,从后门返回佟宅。确认锦城并没有跟来,也不见他在附近徘徊,桑青才稍稍松了口气。
第七十六回
看起来……他真的不应该回临渊,即使回来了,也不该过了一个月安稳日子就开始到外面抛头露面……事到如今想这些于事无补,桑青忙不迭地准备与桑瑞暂离佟家——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和卫珣,势必会碰面。
桑青的预料没多久就被证实是正确的。尚不过两个时辰,桑青还未想出理由对佟郁解释自己的去意,便有不速之客登门。
卫珣依在门口,并无进门的意思,只是神色冷凝地望着面前仿佛失语的青年。
他二人施了定形术一般无言对望,佟郁三人则迷惘地望着他们。卫珣如画的容颜犹胜蛾眉,连身为女子的盈儿也不得不叹服;而那眉目间自然天成的狷傲冷硬,却是女子断不会有的,令人难免生出敬而远之之心。
……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半点亲近感也无的人呢……?
佟郁虽生在临渊,却并不识得延庆王,迟疑片刻,他方要开口问个究竟,只听桑青说话了,声音仿佛是被挤出来的。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卫珣也不隐瞒,淡淡回答,“锦城尾随你到这一带,失了你踪影;我于是派人打听,这附近只有这一座宅子最近刚刚有人住进来。”
桑青恍惚地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一丝不便悲喜的笑,“原来如此……到底,还是躲不过……”喃喃自语之后,他再度直视卫珣,目光冷峻。
“你想怎么样?把我当作逃犯抓回去,向皇上邀功请赏么?”
卫珣凝睇着他,脸上显现出异样的神采,其中似乎包含着万千情思。他开言了,声调平静无波,但却让人觉得,他在竭力压抑什么。
“……青,跟我回府。”
桑青的身体不觉一抖,话音变得生硬决绝,“‘回府’?呵呵……王爷,若是想来擒拿我,桑青自当听从发落;如若不是,就请王爷高抬贵手……”
“王爷?”听得桑青对陌生人的称呼,佟郁吃惊不小,急忙转头看桑青,“桑青,这究竟怎么回事?”卫珣不理睬佟郁,仍是紧盯着桑青,抢在他回答佟郁之前接口道:
“青,你不想跟你母亲和妹妹见面么?”
口气淡漠的一句问话,在桑青耳中却不啻为一声惊雷,他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一般,身体一动不动,心跳也好似突然中断。
……什么意思?娘亲和小梓,不是已经……顿默一刻,桑青骤然跳起来,揪住卫珣前襟,发疯一般大叫着质问:
“我母亲和妹妹……还活着?她们在哪儿?你是怎么……”
卫珣神情未变,脸色却显示他对桑青的手劲有些吃不消。他两手发力,将桑青扯住自己的手拽下,声调呆板平静如初,“我知道她们在哪儿,只要你跟我回府,我就让你见她们。”
桑青闻言,沉寂了好一会儿,一旁的桑瑞听着两人的对话,气早就不打一处来,他冲上前,指着卫珣的鼻子便骂,“你就是那个什么延庆王吧?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从一开始就处处为难我家少爷,让他伴读,后来还害得他像丢了魂似的,现在又阴魂不散地缠着他!我家少爷到底哪点招惹你了?他不就是偶然在湖边跟你撞到一起了么?没想到会触这么大的霉头……”
卫珣身后的锦城不料竟有这等鲁莽之人敢骂自家王爷,气不过刚想反唇相讥,只听桑青大喝一声:“桑瑞,别说了!”
一时四下皆静。桑青的目光深垂在地上,脊梁似乎软下了些许,没有方才那么挺直了。半晌,他重又抬头,事先没有焦距,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桑青沙哑着声音,缓缓回答:
“好,我跟你回王府。不过,”紧接着,他又直视着卫珣补充,“你必须遵守承诺。还有,佟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和你的恩怨与他无关,请你不要为难他们师徒三人。”
卫珣凤眸明灭,轻轻点了点头。
桑青想不到,阔别三年,自己还有重回延庆王府的一天。想当初,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似乎也是春暖时节,别院里桃红柳翠,左右修竹,空翠轩也依旧窗明几净,清雅别致,他住的地方,也正是三年前住过的房间……一切景物熟稔如昨,但却已物是人非……
桑青不明白,卫珣还在执着什么呢?即使他们之间有过可称为“情丝”的东西,也早已被那人亲手斩断了不是么?现在徒留一段孽缘在回忆中,留待日后为自己从前的愚蠢自嘲……难道,他不是这么想的?
思及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桑青心中的鼓噪更甚。桑青肯定卫珣不是在欺骗自己,若只是诱自己上钩而编瞎话,他又怎会知道自己与母亲和小妹分开、以为她们已不在人世?想通此节之初,桑青的第一反应是勃然,心中怒詈卫珣禽兽不如,竟扣留自己的亲人相要挟;但立刻又想到,卫珣不可能算准自己会返回临渊,因此,他留下母亲和小梓,本意应当也不在自己……
这其中,究竟发生过怎样自己所不知晓的曲折?桑青满心蹊跷,但却不欲向卫珣质问——自己回到这里是被逼的,若不是这样,他根本不想再同那人有任何牵扯,更别提与他面对面对话;桑瑞也随同自己一并来到王府,但一进门便被带到了别的房间,不被允许伴在桑青身边,桑青也便无法和他沟通,听听他对这些困惑的看法。
不过,桑青烦乱地吐了口气,这些都不是重点,当下首要的,是要卫珣实践诺言,让自己见到母亲和小妹,证实她们平安!想着想着,桑青坐不住了。虽然厌恶,还是不得不问卫珣,在府中行动并未受限,他起身往外走,想去找卫珣问个清楚,尚未出房门,卫珣却出现在门口。
睥睨了对方一眼,桑青并不避讳,“我正要去找你。”
卫珣闻言,眸中刹那间闪过一丝异彩,即刻又如流星般消失了。“我猜到了,所以来找你。”顿了顿,淡漠的语调突然柔软下来,“……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