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书,往床上一靠,只翻了三两页,便只觉得上下眼皮打架不停,兀自又挣扎了顷刻,便赴了黄粱梦。
浑浑噩噩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楼外传来熙攘躁动之声,莫少离只觉得乏,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倏然才发现事情不对。
自己只着单衣躺在被窝里,手里的书也莫名不见,安躺在茶桌上,两扇窗户却是大敞着,各色灯影交辉相映,烘亮一角垂垂欲黑
的天。
莫非……莫非……有人进来过了?
莫少离倏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趿拉着鞋跑到门口,检查了检查门的确是朝里闩好的,忙又转身翻翻银子等贵重物什都在,
才稍稍安了心。挠着头坐在床沿上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蹊跷。
此时有人敲门,是店家小二的声音:“莫公子,厅堂内已经预备下了状元宴,您收拾好了就下去吧,大家都在呢。”
“喔好……”莫少离回了神,“麻烦了。”说着就往身旁摸衣裳穿,手伸过去,却摸着一处东西。
那东西一触即离,莫少离的手指也像燎到了火一般,缩了回来,待他使劲揉揉眼,左右环顾这房里仍是自己孑身一人,再无其他
。难道……
“……是、是谁?”
莫少离因曾遇见过冀燕然,心里倒也不是十分害怕,只是觉得京城如此盛世,更何况是天子脚下,竟也有鬼魅出现,令人难解。
那人只不吭声,狭小的空间里面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听着细微又清楚,莫少离稳了稳心神,手一寸一寸又摸过去,这次他却没有
躲。
莫少离握住了那只手,上下摩挲那皮肤指骨,丈量着要比自己手掌还大一些,说不上凉或者暖,只觉得心底里无比熟悉。
“冀燕然?”
“莫公子,可好了?”
小二又敲了敲门,声调里已带了三份不耐,那只手也见机抽走,莫少离顾不上答应,只伸长了胳膊要去扯,却扑了个空。
风倒灌进窗,灯火顺着缝隙流到地板上,染一片橘黄。
莫少离呆坐在床上,看房间安静如昔,似无人曾来过。
第七章
莫少离下楼的时候,发现堂内已经摆下了十张八仙桌,桌上尽是鱼肉佳肴,挤得满满当当。
听说每届状元郎,十有八九是从这状元楼里出去的,所以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定下来的风俗,老板亲自摆一晚上的状元宴,好酒好
菜毫不吝啬,而凡是前往赶考的考生,无论贵贱,落座便一视同仁。
只等状元登科,日后得势不忘这小小恩惠,纷纷拨款扶助,所以这状元楼一直生意红火至今,也算是繁华街一处妙景。
莫少离心神恍惚,就近看一张长凳上没人,就坐了下来,面前香味扑鼻,他动了动筷子又放下,一点食欲也提不起来。
紧接着就感觉有人紧贴着自己坐下,莫少离低头让座,挪了挪发现身旁仍是一团空气,直到伸手过去碰了碰,才心下了然。
那人坐的理直气壮,想是饿了好长时间,偶有极细极细的咕咕声响,撞进莫少离耳朵里,引得他想笑。于是重新拾起来筷子,看
什么夹什么,风卷残云盛了满满一碗,才停手搁在一旁。
对面就有人嗤笑:“乡下人,怪道没见过世面。”
莫少离抬眼,才注意到桌子四周坐的几位都是锦衣华袍,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眼睛齐刷刷的盯着自己的手边的碗
。莫少离被瞧得脸上挂不住了,嘿嘿干笑了两声,两手捧起来茶杯小口小口慢嘬,装矜持。
“叫什么名字啊?”仍是对面那位,手里把弄着柄折扇,扇骨下面拴着细细金丝红绳,绳上捞着颗丸子大的翡翠,闪着华贵的荧
光绿。那公子看莫少离悄悄抬了眼,就故意把那翡翠绕着手指头来回晃荡,脸上笑得轻蔑,丝毫不掩饰。
莫少离看了看他,当没听见,伸手夹了一片猪头肉,蘸着碟子里的蒜蓉酱吃了。
冀燕然却终究看不下去。
顾锦文那天气急败坏的去找自己,说来说去不过就是那么些意思,冀燕然心里明白。可是自己不曾明白过的,正是小书生的心。
他可以逆来顺受,任由自己搂着抱着,揉着捏着,仍是不肯丢掉他的状元梦。
到头来,究竟是鸿鹄得志,还是归隐山林,在莫少离心里那杆秤上,属于自己的砝码,到底有几斤几两重,自己却从不得知道。
于是,自己从远远目送他走,到神使鬼差隐了身,钻上轿子陪他一起走,皆是因为,放不下。
冀燕然刚要起来教训他,下一瞬却被莫少离扯了手握着,只好两眼死死盯住对面那人,坐下。
莫少离就当一切事情没发生过,又慢悠悠喝了两口茶,忽然扭过头对着坐在身旁的另一位学子笑了笑:“在下姓莫,名少离,敢
问公子贵姓?”
莫少离笑起来唇红齿白,气质别样清朗,那学子冷不防被搭讪,就也跟着笑了笑:“在下免贵姓邢……”
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浓重的咳嗽打断,少离对面的公子哥满脸不悦站起来,径直走向这边,摆摆手让人起身让了座,自己大咧
咧坐下,屈起脚,脚尖冲着莫少离。
“小书生,本公子刚才问你话呢。”
莫少离提了口气,淡淡说:“隔得太远了,恕没听见。”
那人不依不挠,凑近了使劲嗅一把,吊着眉眼笑容下流:“好香啊,莫非贤弟果真是个娘儿们,这小脸上抹过粉了吧,让哥哥仔
细瞧一瞧……”
说着就要拿扇子来挑莫少离的下巴,莫少离吓一跳,忙伸胳膊去挡,而同一刻耳边倏然有风声扫过,等再回过神,那公子屁股下
面的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四分五裂,他四脚朝天仰躺在地上,对着天花板目瞪口呆。
顿时全大堂的目光齐齐飘来聚成了焦点,连老板都忙不迭的跑过来,亲自伸手去扶:“文公子,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唷?”
只有莫少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脸无辜瞥了瞥旁边,捧着茶杯不吭声。
文公子面子上过不去,恼羞成怒冲着老板喝了两声,老板赶紧躬身道歉,命小二把柜台的太公椅挪过来给他坐。
纨绔公子这才稍微满了意,屁股才刚刚挨住坐垫,黄杨木太公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木屑飞散。
这次轮到莫少离面子上过不去了,他抱了那碗菜,忍着笑,领着身边人溜之大吉。
月光在檐角打了个弯,洒落在状元楼的金字招牌上,一阵眩目的凉。
莫少离进屋反手闩死了门,才开口:“冀燕然,你出来吧。”
可是屋子里又没有了动静。
莫少离喊,冀燕然?
他终于承受不住,心口塞满了难以疏泄的东西,压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莫少离发狂似的抓起来东西就拼命扔,枕头,褥子,
衣服,书,笔等等等等,统统砸到看不见的那人身上,翻滚着散落了一地。冀燕然站着当了肉靶子,忍着一声没吭,看着他砸累
了,砸烦了,自个儿喘着气蹲下来,抱住膝盖,发呆不动了为止。
冀燕然过去,揉弄了揉弄他头发,莫少离别过脑袋,听见轻轻叹息。
月亮似乎把整个房间都浓缩成了一小点,墨汁一样的暗影从窗户根下开始蔓延,渐渐伸展,生长,直到遮住自己身体,拉成细长
一条人形,站在面前。
冀燕然也蹲下,单膝着地,两条胳膊一揽,把他抱进去,亲吻他嘴唇。
冀燕然轻轻说:“哪有砸人砸这么疼的?不光这次,上次也是,捡起来石头就……”
小书生红了眼圈,搂住他脖子,狠狠埋进他怀里。
隔一天就是殿试了,莫少离没再下楼,只是吃早饭的时候听人议论纷纷——昨晚上文公子中了邪,见谁都说妖怪,连夜被家里接
了回去。
莫少离差点喷了饭,瞪着眼望冀燕然,冀燕然装不知情,咬着筷子,望天。
吃过饭回房小书生趴桌上看书,冀燕然没精打采地就趴在一旁玩他的砚台,手指头蘸进墨里,在旁边不知画些什么,复又抬头看
莫少离。
莫少离扭头跟他对视:“看啥呢?”
冀燕然笑了笑:“看不够。”
莫少离不好意思了,拿书遮住脸:“看不够以后再看。”
冀燕然弯了弯嘴角:“……快看不上了。”
莫少离没听清,从书页里头露出一只眼睛来:“啥?”
那边不再回答,莫少离看了一两行字,又拿笔戳戳他:“你倒比以前老实得很,好奇怪。”
冀燕然搓搓脸,又捏捏耳朵,想了一会说:“惧内。”
莫少离这次脸红到了脖子根,决定不再理他了。
冀燕然桃花眸子瞬间促狭眯起来,抬指,伸手,得意洋洋抹了他一脸墨花。
午后所有考生要去殿前候审,拜帖审考官,莫少离打点好行装,问冀燕然要不要一起同去。
“老子不习惯看那什么繁文缛节一套一套的,还不如自己呆在家自在。”冀燕然双手搭在脑后,翘着腿在床上躺着,一脸惫懒样
。“你去吧。”
莫少离点点头,又看看他:“那你等我回来。”
冀燕然招招手:“去吧。”
隔壁房间内的人皆已开始动身,木板楼梯上脚步渐响,莫少离走到门口,又回头望:“等我回来。”
冀燕然坐起来:“去吧。”
莫少离再看他一眼,错觉似的发现他脸色比往常苍白,想了想应该无碍,便抬脚出门,此刻冀燕然却突然又叫住了他:“娘子。
”
冀燕然笑笑说:“早点回来。”
整座楼里终于再听不见了声响,外面繁华街上,无数学子启步迈往自己未来通途大道,仄仄流成一尾长河。
就在那一刹那,冀燕然想问,你可愿随我回去,南山林里,抛下功名,不问凡事,我伴你到老。
可是……我要的东西,都在你手里,而你要的东西,我终究却给不了。
冀燕然闭上眼睛,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撕心裂肺一样的疼开始蔓延全身。
此乃京城,龙气盛气汇拢之地,自己一介小小妖怪,浅薄道行,一路能忍到此时,已是尽了全力。他摸上床头包裹,缓慢抖开,
那天莫少离扔东西的时候自己真切看见的。
——两根面人,原本一青一白,该是执手相握,相看,相守,只是如今颜色已融到了一块,甚至快化没了形状。
店小二等人走干净了,开始擦桌抹窗扫走廊,发现二楼这间屋子虚掩着门,就以为是哪位公子秉烛夜读睡过了头还没走。于是轻
轻敲了敲,却听不到里面有人回应,他干脆推开门进去。
“莫公子……”
屋内敞亮,房牌安静搁在桌上,剩一室阳光。
当皇差举着皇榜来到南山脚下时,村里还笼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莫少离睡意朦胧的去开门,抱着门闩直揉了好几下眼,才看清院子里已经站好了一群黑压压的人,为首的人手中捧着的那卷绢帛
镶着金丝边儿,搁在朱漆方盘里,在雾气里仍是兀自耀眼。
村长已经忙不迭地遣人上镇上去通知了顾老板一家,自己上前就握住莫少离一双手拼了命老泪纵横,莫少离就一脸茫然看他哭,
登时村子里也随之开始热闹起来。平时不见人影的小屋小院霎时成了方宝地,人们几乎挤破了旧年用黄竹竿扎好的墙篱笆。
穿着大红宫服的公公这才一甩拂尘,迈着方步踱到莫少离面前,尖细的嗓音划破晨曦:“新科状元莫少离接旨——”
莫少离这才反应了过来,忍不住地心狂跳,本能的随着音调就跪了下去,高举双手承接。
然后就几乎没了喘息的机会,来人说即刻就要收拾东西进京面圣,公公亲自进屋环视一圈出来长长呼口气,才躬身把袖子一拂,
对着停在门口的那架红呢大轿笑着说:“那么……状元大人请登轿吧?”
莫少离两手攥着皇榜迟疑了下,说请等一等。
接着便掉头扎进屋子里,手忙脚乱地掀掀被子又开开箱子,漫无目的的想找一些东西带在身上,可是却又不知道到底带些什么,
把墙上的两幅发黄的画卷起来,又慌乱的夹了两三本书,满目熟悉的东西,都不可能带走,才悻悻出了门。刚出门就被一路簇拥
着往前走,有人帮掀帘子,有人给扶进轿,莫少离受宠若惊不知所以,匆忙间似乎在人群里头瞥见了一抹青色影子,待想回过头
重新仔细看的时候,却又找不到了。
顾老板在人群前面站着,跟着轿子走一步跟一步的嘱咐,莫紧张,要大方,谨慎些,莫冲犯了圣上,东西会找人替你打理了送过
去,家中勿需挂念,一路上小心,身子为重。
莫少离头一次萌生了牵念之情,忽然就抓住了舅舅的手:“舅舅,您、您能不能……帮我去看看一个……人?”
顾老板一愣,连忙抚住他的手:“是谁啊?”
那名字就在嘴边,莫少离张了张嘴,眼圈一红,又轻轻摇摇头说:“没有……都保重,记得等我回来。”
他嘴里念着,眼睛却往南山上看,弄得顾老板有些摸不着头脑,眼看着轿子走出大老远,还在皱眉头,十年寒窗无人知,一朝成
名天下闻,此时登科如登天,哪里还有再回来的道理?
这时顾锦文慢悠悠凑上来,意味深长叹口气,抱怀笑着说:“咱们家这哪里是在送状元,这分明是在送新娘子出嫁呢。”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多年的夙缘终于得以实现,莫少离全身笼罩在一片暗红之中,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随着路途起伏颠簸,村里临时凑起来的
庆贺队伍,唢呐喇叭随着炮仗哄响渐渐都被远远甩在身后。他从怀里掏出来那两本书,有一本是明显泡了水的,上面纸面皱的几
乎要翻不开,中间连着的几页失落不得其踪,想当时自己坐在炉灶前,一面一面翻着凑在火上烤,那人就在身后不胜其烦,拿筷
子敲碗说那东西你烤熟了老子也不吃,速速去煮饭,晚一点就吃你一条胳膊。
自己的确是怕过的,曾千方百计想着要把他轰出家门的,而到后来,这种感觉,什么时候潜移默化地变了,甚至连自己也不得而
知。
可是自从冀燕然忽然不告而别,整月恍然如白驹过隙,那人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不曾出现过。
莫少离打京城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进了南山,沿路把嗓子都喊到没了声音,还是找不到他;而那一次自己迷迷糊糊中被他掳到的山
洞,擦破了手,跌伤了腿,仍也是无迹可寻。莫少离在南山竹林里从早跑到晚,失魂落魄了整整两天,也不管村子里急疯了,直
到最后顾老板带人打着灯笼找进来,才拉回了家去。
而后他辞别了舅舅一家,照旧搬回了自己的茅草屋,照旧读着自己的圣贤书,照旧独自一人与南山毗邻而居。而那一个月前的荒
唐事,真好似一场春秋梦。
只是,莫非就如那传言里一样,蛇者,长相思也;长相思者,绵绵无绝期也。
莫非他就是故意的。
莫少离捏紧了书,心里头一次被惹出了无名火,冀燕然,你等着,等我有朝一日衣锦还了乡,头一件就是捉了你这蛇妖,而后你
我,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走着瞧。
随后,南山上竹影摇动,撑起来翠绿翠绿的青纱帐,一场急急忙忙的青雨随后而至,噼里啪啦砸跑了还在沿途忙着庆贺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