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昂阖上眼又睁开,朝曲水北去的方向深深望了最后一眼,利落地跨上马背,沉声道:“启程!全速赶去茫石山!”
身后众人轰然应诺:“是!”
黄昏的余光也徐徐落下帷幕,西南茫石山渐渐落入深沉的黑暗夜幕中。
这已经是第四个夜晚了,四天四夜,是如此漫长,而又如此短暂。
漫长到四天四夜奔忙地无法合眼,又短暂到随时可能取走一个人的生命。
玄蜀联军在常裴和雪涯的号令下,不休不眠地进行着搜山工作,势必要将耀帝陛下和蜀川王爷给找出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然而这茫茫大山,道路又不通,寻找区区两人,谈何容易?
那片荒凉如同乱葬岗的悬崖顶上,一个人影靠在冰冷的岩石边,彷如一具尸体般动也不动。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无声的恐惧深入每一个细胞,在心中蔓延着,缠绕着。
萧初楼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在沙漠中慢慢风干致死,那样孤独,那样凄凉。
一片干涸的漆黑中,似乎有温柔的水渐渐浸入干裂的皮肤,湿润而温暖……
是谁……
第九十七章:等你回来
意识渐渐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苏醒,萧初楼微微颤了颤睫毛,微弱的光亮落入视线,眼前一阵模糊不清,隐隐约约有杂乱的风声裹挟着沙粒摩擦在岩石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慢慢睁开双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者说昏了多久,混乱地大脑几乎记不住已经困在这里多少个时辰,多少个日夜。
太长时间的不进食,腹中的饥饿感几乎都要随双腿一般一点点的失去感知,等到所有感觉都消退之时,恐怕就是生机断绝的时候了吧……
漆黑眼珠似乎在漫长的等待中失去了往昔的神采,微微转动一下,萧初楼看见了身边一只手臂环抱着自己的男人。
“你醒了?”玄凌耀的嗓音听来嘶哑的不像话,喉咙像是被火烤过似的灼干,他的眼光中飞快的掠过一丝喜悦的光亮,倏然又化为浓浓的担忧黯淡下去。
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似乎又是一夜没睡,长眉在凌乱的额发下深深皱起,脸颊削瘦得突出了颧骨,下巴上有细密的胡渣。
和自己一样狼狈邋遢,萧初楼望着他,勉强露出一点微笑,可是嘴唇干裂一动便传来撕扯的疼痛,他想伸手摸摸对方脸颊,可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跌下,恰好落在男人手腕上。
目光也随之垂下,萧初楼蓦然一怔,那手臂上有一道被钝器割伤的伤口,鲜血刚刚凝固不久。
萧初楼皱起眉,花了好大力气才握住那腕,低声沉沉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你把血喂给我,你怎么办?”
他语气激烈起来,只是沙哑的声音无论如何也扬不高,怒气像是扼在喉间吐不出:“你怎么办?”
玄凌耀想要抽回手,无奈对方扣得死紧,只是苦笑道:“你一直昏睡不醒,其间好几次连呼吸都快没了,我怕你……”
玄凌耀闭上嘴,神情有些僵硬,他不想再往后说一个字,生怕再说下去就要一语成谶。
担心,惊慌,惶恐不安,整日整夜无法入眠,即使紧紧抱着那人也无法驱散这浓重的胆颤心怵。
无非是怕你……撑不住。
萧初楼鼻尖有些涩然,他张了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是一阵沙哑的咳嗽冲破了喉咙,他极力想要抑制,却只能徒然握着对方手腕,无力地弯了腰杆。
玄凌耀刷的变了脸色,原就苍白的脸更是顿时没有了一丝颜色,他一遍一遍的抚摸着萧初楼的脊背,手掌感受到怀里这个本应强大得无可匹敌的男人,在伤痛和绝境的折磨下日益变得脆弱,仿佛随时会就这么在某个夜晚消散在风沙之中似的。
一想到这里,他的手就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玄凌耀握紧了那人的手,抓着贴在自己脸颊上,直到他渐渐平复下来。
轻轻吸了一口,萧初楼仰头靠在冰凉的岩石上,淡淡道:“别做这种傻事了,要是你也倒下了,攻打西楚的战事怎么办?别忘了——”
他侧过头深深盯着男人的漆黑的眼,一字一字道:“别忘了,你是东玄的皇帝。”
“你还有你的国家,你的军队,你的子民……”
“就是我死了,你也得活下去!”
“那你呢?!”玄凌耀用力抱着对方,胡渣摩擦在下巴上,有些刺痛,尖削的骨头有些咯人。
“你也别忘了你是蜀川王!怎么能——”
轻易说死?
“萧初楼……萧初楼……”他用力摩挲着脸颊,低声喃喃,“你说过你无所不能的,怎么会连活下去也做不到?”
萧初楼阖上了双眼,那眼神中有股灰败的气息,被深深的掩藏下去。
他竟然叹了口气,饱含着说不尽的眷恋和遗憾,深沉的无奈和悲凄——他素来不叹气的,以为那是弱者无能的体现,可眼下……
眼下,萧初楼真的觉得累了,累得很想就这么睡过去,睡过去就能忘却从心脏里泛起的疼痛和不甘。
还有不舍与爱恋。
“玄凌耀,你还不明白么……”萧初楼用手捂住眼睛,干涩道,“我就是侥幸活下来又如何,总归有那么一天——我要走的……”
他沉默着,似乎废了极大的气力才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总归是要走的,离开你,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躯壳。
对你而言,生离与死别,又有何区别?
所以,别陪着我等着。
离开吧——就是当年我离开你一样坚决!
风沙很大,吹迷了眼珠。
一字一句狠狠敲击在玄凌耀心上,他听得清楚,正因为清楚,才越发痛苦。
痛苦地想要吼出声来,却吼不出。
萧初楼靠在他怀里,被死命的抱住,甚至用肉眼就能看见他的生机在一点点流逝散去。
“好……”玄凌耀用力点了点头,低哑道,“我陪你最后一日,我就——”
心脏像是被生生攒住,呼吸都困难起来。
陪你最后一日,然后……
日头划过了正中天,慢慢往西边去了。乌云早已散去,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那西天的晚霞也暗淡无光,缓缓拖着月亮露出半张脸来。
山顶的风沙一刻不停地刮着,呼号如狼鬼。
北堂昂的腾龙军一路快马加鞭连夜赶路,终于在这天入夜赶到了茫石山脚下。
一进大营,看见的就是常裴和雪涯两张铁青而苍白的脸,北堂昂原本还存着些许侥幸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还没找着陛下和王爷?”
常裴和雪涯对视一眼,颓然摇头。
“已经多少天了……”
北堂昂牙关都忍不住打颤,厉声道:“都已经多少天了?!”
回答他的满屋的死寂。
北堂昂闭了眼:“今晚,今晚本帅亲自上山去寻陛下和王爷!”
黑夜里,明亮的火把已经爬过了大半个山头。
然而天光终究大亮。
玄凌耀迷迷糊糊睡着了,清晨的时候,他是被萧初楼叫醒的。
“凌耀,醒醒,快醒醒!”萧初楼尽力使劲推着他,一面低低唤着,面上竟然露出连日来罕见喜悦,“快看那边,有只雪鹰飞过去了,说不定是芭比……”
玄凌耀顿时清醒过来:“在哪?”
他急忙仰头环视天空,此刻太阳尚未升起,山顶有雾,看得并不清楚。
萧初楼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从那里飞过去了。”
玄凌耀站起身来,按住他:“你带着别动,我去找,等我回来!”
萧初楼含笑看着他,道:“好,我等你回来。”
得到一线希望的男人,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硬撑着朝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走了,削瘦的身影终于渐渐消失在迷蒙的大雾之中,再也不见。
萧初楼贪婪的看着那抹人影,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眼眶干涩肿胀的发疼。
“玄凌耀,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对不起……”
“对不起……”
这天晨曦的雾气似乎格外的浓重,不光在笼罩在茫石山乱石悬崖上,更笼罩在蜀川,阴沉沉地压在人们心上。
蜀川王城萧王府之中,专属于萧王爷的书房静悄悄的,除了日常打扫的侍女偶有进出,再无人进去过。
这间屋子正对面是另外一间书房,一间更大的、足足有三层楼,只不过露在外面只有两层,还有一层是深埋地下的。
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书库更合适些。
此刻这间书库的窗子敞开着,窗外几株桃树孤单的伫立,桃花瓣儿逐渐凋落,随风飘进镂空的格子窗子里。
坐在窗前的楚管家略微皱起眉,挥手拂开落在折子上的粉色花瓣,可是眉间那缕深藏的忧色,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茫石山上沉重的消息他两日前就收到了,那天萧王府上下的侍女怕是要吓坏了——倒不是知道王爷生死不知的噩耗,而是因为素来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管家大人,突然气急败坏地摔烂了书桌上所有的笔墨纸砚,原本温和沉稳的也脸色阴沉地叫人心里直发怵。
其后两天,当花林皓背叛、与朗风同样生死不明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的时候,楚啸彻底坐不住了。
他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简短的情报,似乎极力想从其中找出能让自己安心的信息,可以说服自己那个人还在这世上某个角落活蹦乱跳,可是到头来也只能是越来越担心不安。
“怎么会这样……魇皇教主……初楼……”
楚啸眼神黯淡,双眼也疲惫充血,低垂的眼睛也深深隐藏在刘海的阴影下面,他仿佛感觉到心脏传来无声的痛楚,疼的揪心。
窗外大风呼呼的刮着,刮得纸窗哐哐作响,突地一下,窗台上的青瓷花瓶被吹得跌落下来,喀嚓一声突兀地打破死寂的房间,摔成了满地碎片残渣。
楚啸怔怔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密报的信纸上,忽而刺耳的声音扎得手一颤,折了一条印出来。
阴沉的管家大人深深吸一口气,终于长身而起,朝门外一直战战兢兢侍立的侍卫扬声道:“备马,立刻!马上!”
他一甩衣摆,三两步跨出房门,回头见那侍卫还愣愣地出神,皱眉低吼道:“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
“是、是……”侍卫低头道:“管家大人是预备去哪里?”
楚啸抿了抿嘴,转过头淡淡道:“西楚。”
“什么?!”
不理会侍卫惊骇狐疑的目光,管家大人早已走得远了。
且不论管家独留下月凡一人苦苦在萧王府撑着场面,自个儿披星戴月往西楚赶。
几乎同一个早晨,西楚曲水下游一座宁静的小村庄里,却是暖阳灿烂。
溪水镇是靠着曲水一条短小的支流渐渐发展起来的。
这里背靠连绵的曲溪山,风景宜人,位置却很偏僻,极少会有外人来到,村里的人不多,但是质朴而单纯,像是世外桃源般过着宁静安乐的生活。
这天清晨,溪水镇却不像往常那样清净,村民们纷纷往流经的溪水边跑过去——听说溪水里竟然飘来了一个人,一个受了重伤的大男人!
据说此人被村民发现救起来的时候,那附近一片水都要被血给染红了,好不吓人。
村里唯一的郎中薛大夫所居的小屋今儿个可热闹极了,又热心又好奇的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的水泄不通,害的薛大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劝走了大家。
屋子里陈设很简陋,院子里都是淡淡清香的草药味,房间与客厅隔着一道门帘,一串风铃在屋檐上清脆发响,屋里头传来细微的咳嗽声。
“……啧啧,左小腿被利器砍断,右手骨折,后颈收到过轻微撞击,胸口断了三根肋骨,浑身都是伤口……”薛大夫仔细地给面前重伤昏迷的外来男人检查着身体,越看心中越是震惊不已,行医多年他可从来没见过受了这样重的伤势居然还活了下来。
“……真是奇迹啊,”薛大夫眯着双眼,对着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沉声叹息道,“这个男人内外伤都严重到几乎致命的地步,可是竟然凭借强悍的内功和惊人的意志力存活下来,当真是……不简单啊。”
“呀?他……竟这样厉害?”薛琪诧异地掩嘴,姣好的面容藏不住的敬佩。
老大夫掳着胡须摇头道:“此人衣饰看来是将军之类的人物,来头不小。”
“爹,那……我们收留他妥当么?”
“咳咳,”老大夫浑浊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为人医者,怎可见死不救?管他是什么身份,总归是要尽尽人事的。只不过……”
“只不过,他的伤势太重,腿是没法子了,”薛琪抿嘴惋惜道,“而且,就算治好了外伤,内伤也只能靠自己慢慢恢复,此人的一身武功,恐怕——”
“唉,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父女俩正说着话,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却忽然呼吸急促起来,泡水泡的浮肿的嘴唇缓缓开启,似是痛苦至极地低唤了几声。
“你醒了么?你说什么?”薛琪一惊,急忙低下头凑过耳朵。
对方呼出的气息喷在她耳朵上,有些痒,薛琪依稀听见几个字:
“……救……王……等……我……”
薛琪疑惑地回头问老头:“这人……难道姓王?”
薛大夫一愣,摇着脑袋捣鼓手中药材,一面道:“你问我,我问谁?”一回头看女儿呆头呆脑的,骂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他把脏衣服都脱了,打热水来拭擦干净!”
“啊……哦哦。”薛琪愣愣的点头,手下不停,打理了会儿那人乱糟糟的头发,又卷了毛巾擦干净脸,不到片刻,便露出一张苍白而英俊的脸庞来。
这人……怎么生的这样好看……
薛琪心里七上八下呆呆望着了会儿,又是害臊又是为难,想着病不忌医,只好红着脸,微颤颤地伸手解开那男人衣衫……
第九十八章:先走了,太不舍
晨光渐渐流逝,茫石山山顶上的浓雾也慢慢消散而去,露出苍远天穹,灰蒙蒙一片,不见阳光。
阴灰的云在远处的天际流动,与荒凉苍茫的悬崖融为一体,说不出的阴沉灰蛰,仿佛毫无生机的死气笼罩在头顶上挥之不去。
倾塌在崖顶的巨大岩石后面,缓慢地露出一个人影,原本潇洒乌黑的长发凌乱拖曳在地,满是泥灰尘土,华贵的衣衫在那夜爆炸中烧烫的七零八落,早已脏乱的瞧不出模样。
那人正趴在脏乱尖锐的碎石头地上,喘了几口气。
休息了片刻,男人费力地微微伸出两只手——两只鲜血淋漓的、唯一能动弹的手,十指深深扣进细碎的石头里,用尽力气往前爬挪。
破布般的衣衫摩擦在石屑上,到处都被锋锐的棱角划破,给这具本就破败不堪的身躯留下更多地伤痕。
毫无知觉的下半身也随之缓缓拖动着,然而失去知觉并不代表不会流血,裤腿上膝盖骨的地方早已磨破,萧初楼却并不觉得疼痛,又或许是内心的生机早已在下定决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