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了的人,当然是感觉不到痛的。
岩石距离悬崖大约有二十来米的距离,如此短暂,正常行走不过短短一会儿就到了。
然而萧初楼用两只手爬,费劲了浑身气力,还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爬过一大半。
他爬过的地方,有一道深深长长的拖痕,细碎的石子几乎都被血染红了,融进灰土之中,干涸凝固成黑色的痂。
“……哈……”萧初楼急促的喘着气,颈椎已经没有气力支撑扬起的头,只好搁在冰冷的石头上,下巴也被磨破了皮,沙粒混在细碎邋遢的胡渣里。
高悬万丈的悬崖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山顶的寒风呼呼地刮着,裹着沙石吹进他的眼睛里,他的视线有点模糊,闭上眼睛又睁开,涩涩的疼痛。
没法子去揉,疼得他几乎想要流出眼泪来,然而终究流不出来,身体严重的缺水,还哪里有眼泪来浪费?
“什么狗屁蜀川王……天下第一人?哈……哈哈……真是笑死个人了……”萧初楼抽回磨得近乎麻木的手指,无力地摊在地上,想着自己的处境,忽的就想笑。
想他堂堂蜀川王,曾经的意气风发,威震四方,单单一个名字就震得西楚八年不敢动弹。
他手掌大权,指点江山,何曾想到有一日,竟会落魄至此?!
一个人孤零零在荒山绝顶形单影只,残废了双腿,就连爬去悬崖寻死,也艰难无比!
想笑,于是他便也就笑。
笑得肆无忌惮,笑得讥讽苍凉,笑得落魄凄惨。
沙哑如破锣般的诡异声音从干烧的喉咙里咳出来,难听地甚至可以吓哭调皮的童女童男。
萧初楼失神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双手,那原本是一双修长优雅的手,虎口有茧,指甲修剪得十分圆润。
这双手,精于剑术,精于琴技,精于枪法。它们完成过这世上许许多多第一无二的创举,带出来过三万神话军团,它们,还拥抱过自己最爱的人。
可如今,这双手的指头爬满了细细长长的伤口,削瘦的只剩下骨头,尚还有暗红的鲜血横流。
指甲壳都被坚硬的石头戳的翻起,都说十指连心,可是心都死了,指头还会痛么?
萧初楼忽然想起第一次与玄凌耀见面的那天,他等在蜀川有名的青楼里边,小贼似的探头探脑朝那人偷看几眼。
二十年的等待,他终于遇上他,注定了的相遇,注定了沦陷在那人深情的双目。
这是劫数,亦是结束。
又攒了点力气,萧初楼深深呼口气,慢慢继续往悬崖边爬去。
时光仿佛突然变得无比的漫长,他有些急迫,有些担忧,又有些惋惜,却唯独没有对死亡的畏惧。
急迫,因为生怕玄凌耀发现不对忽然折返回来。
担忧,因为害怕那人发现自己死去,会发疯想不开。
惋惜,因为自己苦心二十载岁月的等待,重回故土的愿望终究失败。
五丈、四丈……一丈……不知道爬了多久,萧初楼双手终于够到悬崖边缘。
狂风在身边盘旋呼啸,他眯起眼眸垂目往下望,只见云雾翻滚,万丈绝崖,幽沉深渊。
几颗碎石被扫落山崖,瞬间就湮没在一片虚无的漆黑中,消失不见,甚至溅不起一丁点儿声响。
从这里跳下去的话,应该找不着尸体了吧……
找不着尸体,那个男人一定不会轻易相信我已经死去。
萧初楼默默想着,他离开那岩石之前,用指尖的血在那上面写下两行字:我走了,别找我,好好活下去。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这个几乎奄奄一息的男人无力地趴在崖边上,深深阖上眼。
做出这决定,萧初楼却并没有预料中的绝望与遗恨,只剩下淡淡的平静,甚至嘴角略微翘起,像是解脱……
玄凌耀,这是我第二次离开你,也是最后一次。
我没有回头,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跳下悬崖的勇气就不足够。
可惜我的嗓子哑了,不能为你在唱一曲红豆。
我总说我要走,可如今真正要走了,却还是不舍。
萧初楼恍然间似乎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湿热,他回想起那个男人倔强而又坚强的神色,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爱恋着。
就算我最后碎成粉末,也有你为我而活
只要我还能被你记得,我就是不朽的
可是我先走了,纵然太不舍
别哭我亲爱的,你要好好的
在时间的尽头,你定会看见我
唱着歌在等你,微笑着
狂风吹乱了他的发,萧初楼举得有些冷,冷得缩瑟。
他想起那年,帝都郊外的冬天。我给你的诺言,终究……没有兑现。
那些诺言,没有完成的就那么算了吧。
就像无法陪你泛舟游湖,无法在你身边陪你到最后,无法看你一统天下,大权在怀,无法看你幸福美满,一生安泰。
没法……等你回来。
那条下山的路,他一定会碰上前来找他的部下,他一定得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以后也许会四处搜寻自己的下落,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总会忘记的,不会再记得。
但愿我的灵魂可以一直陪着你,哪里也不去,直到你忘记……
萧初楼散乱的眼神在悬崖边上微微挪动游移,他明白自己怕是要撑不住了,他积攒着最后一点力量,往下跃——
那瞬间,无数的光影掠过他的眼前,他似乎看见了蜀川碧蓝蓝的晴天,看见了故土病老的父母,看见了奔腾黄河、西藏雪山,看见了花林皓笑眯眯露出小虎牙的包子脸。
萧初楼瞳孔中忽而闪过些微的笑,他看见玄凌耀,和自己一起,慢慢变老……
“萧初楼——!!!”
一声惊骇狂怒近乎疯狂的吼声颤抖着破了尾音,突然地刺入他的耳膜!
第九十九章:永远在你身边
“萧初楼——!”
男人嘶哑狂吼声像是锥子一般猛的扎进萧初楼的心里,他陡然睁开眼,果然瞥见一抹苍白瘦削的人影朝悬崖边扑过来。
不是玄凌耀又是谁?
萧初楼下意识想要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哑掉似的无法发声,最终只有一点零星的呜咽声冲破而出。
他朝那人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蓦然惊觉自己已经身在半空中,转眼间,就如同断线的风筝无助地往那无底深渊跌去……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再晚一刻,只要再晚一刻,玄凌耀就不会看见这一切!
萧初楼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剧烈的抖动、痉挛……那股悲伤痛楚在体内撕扯,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烈焰般焚烧着他……
可是命运终究是如此可笑、可叹、可悲!
霎时间,一杆长枪突然从崖边上闪电般伸下来,伴着一声急迫的大吼:“快抓住枪杆!”
来不及惊讶,萧初楼催发全身力气,猛的一伸手死死握住了那杆冰冷玄黑色的枪身,巨大的重力使他一路往下滑,双手手掌瞬间磨得皮破血流。
然而萧初楼终究止住了下坠,就这样吊在万丈悬崖的半空中,在狂风中摇摇晃动。
“北堂,快把他拉上来!”玄凌耀丝毫不顾威仪地伏在悬崖边,尽量往下伸手,“抓住我!快上来!”
“陛下,这里太危险了,请退后。”北堂昂心惊胆战地皱着眉,一面小心翼翼地往上提长枪,一面注意着这两位东玄和蜀川的君主,生怕有个闪失,那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轰隆隆的雷鸣声怒吼着滚过青灰色的苍穹,阴沉的乌云一层一层厚厚地压迫下来,风雨欲来。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人拉上悬崖,本就伤势严重的耀帝陛下和萧王爷,心中一松气,瞬间同时脱力倒在地上。
玄凌耀还好一些,毕竟被北堂昂寻到的时候至少补充了一些水和食物,可是萧初楼经过几番大起大落,若非有大宗师的底子支撑着,几乎就要支持不住了。
“……凌耀,你……”还要再杀死我一次么?
萧初楼嘶哑破碎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他苦笑着,望着男人近乎惨白阴沉的脸,那充斥着悲愤赤红甚至疯狂的双眸,还有那手——玄凌耀伤痕累累的右手正掐在萧初楼脖子上,剧烈的颤抖着。
这位东玄年轻的帝王,此刻脏乱着一身不整衣冠,毫无半点身为君皇的仪态,乱糟糟的发,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白霜,好像这短短数日,让他蹉跎了十年。
玄凌耀死死地掐着萧初楼,掐着这个混球,总是要从他身边逃走、一丝想念不留。
“萧——初——楼!我真恨你……”
玄凌耀牙齿挫得咯咯响,整个人都在打着抖,手中那细长的脖子,似乎只要再用点力,就能扼断!
只要这人死了,只要他死了……再没有人能令他如此大喜大悲,痛彻心扉!
真是恨你啊,就算死也要欺骗,我真恨,也恨自己,总是上当,总是这么傻傻的被你耍的团团转!
就差那么一点……你就要永远消散,再也寻不到,再也看不见……
萧初楼,你好狠!你好狠呐!
“别杀我……”萧初楼艰难地抓住对方的爆出青筋的手臂,哑声几乎带了颤音,“凌耀,我不想死……”
萧初楼的手也在抖,像是害怕极了,恐惧极了,甚至于在哀求。
“我怕……我死了,你会、哭……”
玄凌耀忽而浑身一震,他想笑,想大笑,哭?他怎么会哭?这种大骗子要是死了才好——
死了才——好……
“啪嗒……”冰凉的液体奔涌出男人通红充血的眼眶,缓缓淌过苍白的脸颊,一声一声、一下一下,滴落在萧初楼脸庞。
“轰隆——”一声惊雷在崖顶上炸响,阴沉沉的乌云似终于托不住沉甸甸的负累,像是洪水泄了堤,哗啦一下倒出了瓢泼大雨,顷刻就朝那荒凉干裂的茫石山崖冲刷而去。
豆大的雨点打在几人身上,瞬间淋得湿透。
“为什么——”玄凌耀慢慢放松了手,捂住自己湿热酸涩的眼睛,他拼命想要擦去那泪珠,拼命地抹,却如断了线的珠帘般一颗颗不停滚落,无论如何也抹不掉,只是手上的血迹抹了一脸,好不可怖。
这个在满朝文武面前从容强大的耀帝陛下,再也藏不住脆弱,嘶音哽咽:“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你分明答应过,要等我回来。
说好绝不放开手,可是走到绝境路口,你决然离开再不回头。
我们说好一起老去,看细水长流,可你的承诺,终究只是,一句空口。
“你总是要走,总是要走……”玄凌耀心头悲喜交集,这凄厉的大雨狂风像是刀子一般一刀刀割在他心头,痛楚万分,如鲠在喉。
久违的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在两人身上。
萧初楼紧紧闭上眼,用力按住那人的头,按在自己颈后,背脊不像样的削瘦。
萧初楼哭了。
这个二十年来几乎都绝少哭泣的蜀川王,他抱着失而复得的男人,抓着他废掉的手臂,摸上那人的发,那沾上霜的鬓发啊,还有布满泪痕的脸颊。
忽而,那藏在心里执着了二十年的东西,一瞬间分崩坍塌!
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哭得手足无措,哭得语无伦次。
“对不起,对不起……我好怕,怕你也随我走……”
“玄凌耀,我错了,我不要死,不想死……”
“不想再也见不到你……”
“不想失去你……”
“我不走了,永远待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萧初楼颤抖着不住地抚摸男人脊背,通红的鼻尖胡乱地磨蹭对方颈项,嘶哑低沉到极点的嗓音几欲失声。
我不走了,哪里都不去,不走了……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慢慢闭上眼睛,再也说不出话。
玄凌耀一震,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抱紧了他。
你留也好,你走也罢,你强势也好,不能动了也罢,我都认了啊,我都认了……
你要我活着,我就活着,哪怕独自一人,行尸走肉。
你若死了,我不会寻死,我会发疯。
这话,玄凌耀深深藏在心底,没有告诉他。
两人静静抱着,水珠和泪水混在一堆。
北堂昂在一旁震惊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两位当世最强大的男人,看着他们无比狼狈,在苍凉的悬崖边,劫后余生,相拥而泣。
悲凉的雨水倾泼在他们身上,被无穷无尽的悲意穿透,让人动容悲怆,凄凉哀伤。
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一句都说不出。
一时只深深地感觉到,莫名的喜悦,莫名的悲哀。
曾莽撞地视死如归,淡漠地笑对生死。
直到如今,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愚蠢白痴,因为爱上了你啊,才变得贪生怕死,想要多看你几次。
我不怕死,只怕死后,无人陪你。
若我死去,你会哭泣。
大雨倾盆,老天爷像是积蓄了许久的眼泪在这一刻骤然爆发,不将这穹庐青天淹没决不罢休似的,这场连绵的春雨足足下了一整天才略微歇了。
茫石山脚下的玄蜀联军帅帐,帐外天耀亲卫重兵重重护卫把守,冷酷的剑戟严禁出入。
一场春雨一场暖,气温渐渐回升了,滴滴雨珠自帐檐边缘跌落,稀稀疏疏清脆的敲击在土地上,滋润进泥土里。
萧初楼正是在此时苏醒过来,微弱的烛光在眼前晃动,他眯着眼睛,漆黑的瞳孔失神地没有焦距,似乎还没从长久的黑暗中真正清醒。
痛……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疼痛,随着意识的逐渐清楚开始迅速的蔓延至四肢百骸。
萧初楼下意识地动了动,只觉得浑身上下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一般麻痹刺痛,饶是以他大宗师的定力都疼得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差点没叫出声来。
然而感觉到疼痛的刹那,萧初楼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惊喜,能感觉到痛,至少表示受伤的神经和肌肉还没有彻底坏死。
“你醒了?”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很清晰地能扑捉到淡然的语气中掩不住的喜悦。
玄凌耀正坐在床沿边上,也不知坐了多久,从萧初楼的角度望去,能看见他深邃的轮廓线条和过于尖瘦的下巴。
他换了件舒适的绸衫,头顶束冠,黑亮的长发柔顺垂在肩上,万千威仪,尽显从容气度,丝毫瞧不出曾经有那样狼狈的模样,他右手紧紧握着萧初楼的左手,即使在睡梦中也不肯稍微放开一会儿。
萧初楼刚想坐起身,就被男人强硬地摁了回去:“别乱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动还好,这一动令原本的五分痛足足又加了三分,萧初楼皱了皱眉,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扎满了银针,长短不一,从头到脚。
难怪这么痛,自己都快变成个刺猬了!
萧初楼无奈地牵了牵嘴角,眨了眨唯一能动弹的眼睛,道:“你的手臂怎么样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暗哑,像是被碎石磨年过一般难听。
捻着被角的手顿了一瞬,玄凌耀面上带了些微的笑:“方太医已经把肩骨固定了,宫里各种上好的药都有,只等它慢慢恢复就是了。”
握着的手忽的一紧,萧初楼望着他,道:“这么重的伤势哪有这样容易能好的,你还瞒了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