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魏慈明仍是保持着方才的样子丝毫不变,只有口中念出了这样一句话:“师兄,你可知道有情皆孽?”
王适之听到他的话越发愤怒,冷笑着讥讽:“我还当你要跟我说什么大道理呢!我不管什么孽与不孽的,我只问你一句,这是什么!”
魏慈明好像不懂得他的愤怒,缓缓站起来,脸上微笑如常:“师兄看不出么?”
“我问你这是什么!”王适之侧头去看地上那枚已经停止了转动的药丸。
魏慈明笑着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药丸,口气中满是可惜:“这红丸炼制不易,师兄怎可如此糟蹋慈明的心意?”
“心意?你常年礼佛,怎会有如此狠毒的心?”王适之劈手夺过魏慈明手中的药丸扔到地上,用脚恨恨地碾碎。“你想害死他,还要先问问我允不允许!”
魏慈明一笑,颇为可惜的目光停留在王适之的脚上:“现在想害死他的可不是我,而是师兄你。师兄既然能拿着这药丸前来质问我,自然是已经知道他现在一日也离不开这药丸了……早在当日给少君服下此药之时,我已同他说过,这药丸吃了会上瘾,他自己都不在意,师兄又何必在意?”
“你我师出同门,他人不知此药的危害,我还会不知么?”
“知又如何?只要不断药,除了会有些瘾头,还会有何危害?”魏慈明捻动手中的佛珠。“少君他是不会放我回去齐国了,我日日在此,还能断了他的药么?况且还有师兄在,你不也能为他炼药?”
王适之感到万分痛苦,他皱着眉轻轻摇头:“慈明,你不该这样做。你不该害他!”
“呵,师兄又怎知我不是因爱他才会这样呢?”
魏慈明的笑容是寒冰制成的锥子,狠狠地扎入了王适之的内心,锥子上的寒冷刹那间冻结了他心中流出的热血。
屋外的小鸟歪着头,窥探着屋里的情形,它们在等待着魏慈明出来喂食。
魏慈明看到了这些喜鹊,忽然莞尔一笑,从腰间一直佩戴着的口袋里拿出一块黄连递给王适之:“师兄,吃到嘴里尝尝。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眼见着王适之含住黄连后脸色大变,魏慈明脸上笑容越发悲悯:“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是什么样的苦涩,经过长久的咀嚼也会慢慢淡去。”
王适之皱起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正是这句话,我该去喂鸟了,师兄也一起来么?”魏慈明探身到桌子下面,从那里的口袋中抓出一把谷子,走了出去。
王适之的愤怒还没有消散:“魏慈明,我真不知道为何当年师父会说你天下无双!”
魏慈明专心致志地喂鸟,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慈明也不知。”
“啊,赵大人果然在此,大王请您过去!”
望着还在喘着粗气的宫人,王适之冷冷一笑,扭头将口中的黄连啐到魏慈明脚边。
“魏先生何必与赵大人针锋相对,他可是大王最宠爱的臣子。”
听到宫人的话,魏慈明微笑着偏过头去,像是不解其意一样地笑着。
洒下最后一把谷子,围绕在脚边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吃着,魏慈明站在鸟群之间仰头望着天空,陷入了沉思。
宫人见他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也不愿多说,摇头叹气地退到一边去。
小鸟吃完了地上的谷子,扬起头叫了两声,便都飞走了。
这是它们今年最后一次来这里吃食儿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凉,它们要迁徙去南方了。
魏慈明在心中不切实际的祈祷着,祈祷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鸟,跟着这些鸟飞到南方,飞到齐国去。
第五章:风马牛
秋风萧瑟处,万山红遍,昭乐跨坐马上,抬头仰望漫漫秋色,看到山下粮仓来来往往的粮车,顿觉满足。
跟在他身边的晋女随他一起看景色,却没有他这等好心情,总显得焦躁不安。
昭乐问她:“你怎么了?何以如此不安。”
“殿下,此处景色虽好,却也不能令晋女心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昭乐转过头来面对晋女。“我并非如你所想不愿出手相助。此刻形式未定,我若急于出手只会使未定之数须臾化为定数。不如安心等待,待一切成为定局再做决策不迟。”
晋女摇头:“殿下,臣女还是不懂!难道就这样任由吴国欺辱晋国么?”
“那你认为应该怎么样?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吴国现在的作法摆明了就是故意制造事端,要寻晋国的晦气!”晋女跳下马,不自觉地往前倾着上身,双手摊在胸前。“臣女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国家会派出使者来讨要一头耕牛!况且牛大都相似,他又如何能够确定晋王送回去的那头牛不是从吴国跑过去那一头?”
昭乐一笑,也下了马:“如你所说,既然吴国是摆明了寻晦气,那么牛是不是当初跑过去那一头又有何意义?就连当初是否有一头牛跑到了晋国都是未知之数。不管是与不是,还不都是吴国说了算?连你都能够看出吴国是故意的,外公又怎会看不出?更何况外公身边还有赵躬亲等人,又怎会看不出吴王的伎俩?”
“那么……”晋女不理解这些,她皱起了眉头。“殿下的意思是,晋王都知道?”
“不错。”昭乐拍拍晋女的肩膀。“他们都知道却还这样做,正是因为不愿与吴国为敌。若此刻我国贸然出手相助,岂不是正中了吴王下怀?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出兵攻打晋国?”
晋女摇摇头,咬住嘴唇:“这……”
芳草如烟,随风而动,草拂过晋女的脚腕,隔着靴子搔动痒处,无法慰藉她。
她对于吴晋两国间的关系感到难以理解,撅着嘴的样子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可是……吴国不是晋国的盟国吗?”
“盟国?”
晋女的话让昭乐觉得有些可笑。
他不知道自己身边竟然还有如此单纯的人,再想到与晋女初见那一日的情形,只觉得难以相信。他完全没有想到,当日那个能够镇定地面对父亲死亡的晋女,竟会如此单纯地相信联盟。
晋女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不停地摇头,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够将这个她不能理解的世界改变。她既不是对于殿下的不作为而感到愤怒,也不是因为吴王的反戈相向而感到愤怒,她愤怒并且感到委屈的源泉仿佛都是在晋国,仔细想想又好像不是。她找不到自己情绪的来源,只好靠着像孩子一样的摇头跺脚来排遣。
昭乐学着魏慈明对他那样,轻轻抚摸着晋女的头发,语气轻柔地安抚她:“在这个时代里,或者在以后更加长远的时代里,结盟都不会是坚不可摧的。结盟的初衷是为了利益,之所以会是吴国和晋国结盟,而非我国与吴国结盟,那因为当时的吴国和我国并没有共同利益。如果现在我国也要出兵攻打晋国的话,那么吴国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来和我国结盟,因为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同样也是共同利益。”
“难道世间的一切都要为利益所驱使么?”
偏过头略加思索后,昭乐答道:“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难道只为了利益便可背叛昔日的盟友,弃忠义于不顾么?”
“所谓的背叛与坚守,往往是因为背后的利益。不背叛通常是因为那一点利益,并不足以使其背上背叛的恶名;但如果背后的利益能够满足其需求,甚至超出其渴望,那么太多的人都会选择为了利益而背叛。”昭乐扬起头,颇为感慨地说道:“如今,能够为了忠义而保持节气的人已经太少了。”
晋女觉得殿下的话是正确的,同时又觉得这件事情听起来如此荒谬……是她所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荒谬的世界?还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存在于她心中、她能够理解的那个世界才是荒谬的。
她没有答案。她甚至无法将自己内心所想清楚地表达出来,请求殿下给她解答。
她只能摇着头,否定自己,也否定这个荒谬的时代。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的没有错,然而这个时代也没有错。”昭乐的声音很轻,在晋女听来却是如雷贯耳。“是很多人一同造就了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也同样逼迫着人们抛弃忠义,抛却那些美好的品德。现今的天下,唯有有能者方能存活……在一次次征战中,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强者在看到弱者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的想要将弱者踩在脚下,将他所拥有的一切夺过来,充实自己。”
晋女沉默着,她眼中的单纯在渐渐隐去。
昭乐知道,从这一天起,曾经的晋女将不复存在。
然而对他来讲,曾经的晋女太过单纯并不适合为他做事,太过单纯的人通常容易为人所用。只有将她的单纯抛却,这个女孩才能为他所用。
说着话已到了午间,昭乐忽然想起前几天丁望托文知礼带话给他,说想见他一面。他跨上马对晋女道:“回到城里后你到军营将宋兰给我找来,我在丁宅等他。”
“是。”
回到齐都之后,昭乐他如当初所答应丁望的那样,让他与其长兄丁期相见。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丁望。去的路上,他一直在猜想丁望要求见他的原因,是为了讨要奖赏,还是为了什么呢?
第六章:意欲何为
来给昭乐开门的是一个长相平凡的男人,他是丁期。
见到昭乐的到来,丁期感到很高兴,匆匆拜倒:“殿下。”昭乐命人把常念牵到一边,随着丁期进去了。
丁望刚刚大概是在做饭,出来迎接昭乐的时候,袖子还没有放下。
昭乐不愿与丁望久处,问话也是开门见山:“你们兄弟为何事找我?”
丁期憨厚一笑,道:“丁氏一族本是戴罪之身,如今舍弟已经殿下恩典回到故土,本不该再乞求什么。只是现今世道混乱,四处皆已燃起战火,罪臣听舍弟说起战场凶险。故而想到我兄弟二人乃是将门之后,却不能为国效力,实在惭愧。”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昭乐盯着丁望的双眼,想从他那双满盈着忠勇的双眼中找出不稳定的因素。“难道你是想让我恢复你丁家门楣,还你祖宅不成?”
丁望听他冷言冷语,心里发堵,扬起头来:“我兄弟忠心为国,即便恢复门楣有何不可?”
昭乐不再理财丁期,而是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丁望脸上:“若当真是忠心为国,那么恢复门楣与否,又有何干?况且你莫要忘记,你丁氏一族可是罪臣之后,便是我恢复你家门楣与你二人又有何好处?倒不如我与你们行个方便,送到军营中从小兵做起,若当真有本事,断然不会埋没。等你们兄弟二人立下战功,自然光宗耀祖。那时候,风风光光地将祖宅还给你们,谁还敢说你们半句闲话?”
这并不是丁望想要的结果,刚支起上身要与昭乐争辩,便被丁期拉着一起拜了下去:“多谢殿下恩典。”
丁期已经应下,丁望自然不能再说什么。
昭乐饶有兴味地看着丁望,摸摸自己鼻子:“既然如此,等一会儿便有人来带你们前往兵营。趁着这会儿,快去收拾些衣物,才不会耽搁训练。”
丁期再次道谢:“谢殿下,我兄弟定当忠心效国,以振国威!”
“如此最好。”
昭乐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随从的通报:“宋大人到!”
将丁氏兄弟交给宋兰后,他便回了齐宫,没有时间继续耽搁,齐宫里还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拍拍常念的脖子,借由回宫路上的这一点时间,去想念那个送给他常念的人,去想念开在天守宫中的楚地菊花。
菊花的香味还未淡去,却已被屋中焚着的凝神香替代。可即便是凝神香,也无法以其自身的香味来起到静心凝神的作用。倘若一个人的心不肯安定,那么多么名贵的香料,都无法使其感到安宁。
楚政恼怒地指着桌角的香炉:“什么云台宗的名香,也不如此!把它给我扔出去!”
“是,陛下。”伺候他的宫人不愿触霉头,蹑手蹑脚地凑过去,一把抱起还燃着香的香炉,就往外跑去。在门口的时候,还特意很用力地丢到一边,使香炉发出了闷闷的响声,这才作罢。
他扭过头来,偷偷看陛下,见陛下仍是怒火炽盛的样子,不由哀哀地叹了口气,打前些日子晋王的消息传过来后,他可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自哀自怨的宫人没有注意到身后,所以当顺德发出声音时,吓得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还快去通传。”
宫人拍着胸口,老大不乐意地唉了一声。
他一向不服气敬德和顺德,本都是宫里的奴才,偏偏陛下疼爱他们两个。
一个做了将军,高高在上,只能仰视不说;另一个没什么本事,却也出了宫,还能被人尊称一声先生。
顺德来到楚政面前,屈膝跪下:“陛下,吴王将晋王送去的耕牛退回了。”
“吴王他这是要干什么?”楚政拍着桌子。
早已知道了吴晋两国之事,本拟着若不开战便两不相帮,大不了就是让晋国赔上些牛羊钱帛。如今看来,这些似乎是不能满足吴王的胃口……他想要的若非钱财,那么只可能是晋国的疆土了。
楚政皱起了眉:“吴王那老匹夫想要晋国的疆土,也要先问问我肯不肯!”
“是。”顺德抬起头,神色肃穆。“顺德还有一事要禀告陛下。”
他的神色令楚政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什么事?”
第七章:守株待兔,远交近攻
顺德道:“日前有大批的僧人来到我国境内,大肆宣传陛下昔日遣散僧人之事。”
“什么?”楚政站起来。“没有人阻止他们么?”
顺德颇为无奈地说道:“派出了大量有学之士前去劝阻,却没有效果。”
楚政眉头拧的紧紧的:“劝了不听的,就打出去!我楚境几时允许僧人入内了?”
“因为不久前陛下曾亲自迎回云台宗灵童,所以僧人入境官兵并不敢阻拦。”顺德又低下了头。
楚政冷哼一声:“传令下去,楚境之内四处兴建云台宗庙,所有百姓均须信奉云台宗。从今往后,除去云台宗以外任何宗教,不得入我楚地,否则格杀勿论。再派士兵前去驱赶境内僧人,若还不肯走,便已枭首示众。”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腿长长地伸出去,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啊!说起来晋国与齐国乃是姻亲之国,齐国对于当前的事情怎么看?”
“齐国似乎是有自己的打算,直到现在仍未表明态度。”
“还没有表明态度么?盯着齐国,他们不出手,我们也暂且不要动手。”楚政摆摆手,让顺德离开。
昭乐是怎么想的呢?楚政摇摇头,不愿再去揣测昭乐的心思。
关于吴王将晋王送回去的耕牛退回这件事,昭乐知道的比楚政要晚三天。
这三天并不足以改变什么,昭乐这样想。就连与之相邻的楚国,都没有做出任何举措。
他没有想到,在他等待楚政出手的同时,楚政也在等待着他出手。
这日下午,所有粮食均已装入仓库,面对满仓堆粮的场景,百姓们高兴地跳起了舞。
昭乐在宫中听闻街上正在举行庆典,摇摇头将晋国之事暂且抛之脑后,命人前去通知华夫人,邀她一同出宫。不一会儿,华夫人便已身穿华服,乘坐车辇而来,她向昭乐伸出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