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皇额娘早就嘱咐我,您是干大事儿的人,家里头就交给咱们吧……”
替他换了茶,就要退下,正推门出去,有人果然还是忘不了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祥弟当真走了?”
“那是自然……”那拉氏无奈转头,“我是劝过了,可只怕您以后啊还是得多费些心思哄哄……”
“唔,自然,不是说这个,”胤禛含混应了,指点着案上,“他刚才还念着这糕点呢,怎么……”
那拉氏抿嘴笑了笑,胤禛看着倒像揶揄似的,“知道,哪能忘了十三弟的,可不就是他点的嘛,您今儿尝这两口算沾光,早给他打包带走了,您呀就爱白操心……”
52、梦魇
浮云白日,时间被迅速抽离。
明珠白玉团龙褂,衬着胤礽一张白生生的俊脸,胤禛看着“自己”满脸欣羡去扯那明晃晃的东珠,直往哥哥身上爬,十岁的太子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笑吟吟看着他一手紧紧攀着自己一身鲜亮的太子礼服。半蹲下身,拿额头去顶弟弟饱满的天庭,“胤禛也想要?那可不行,这是哥出阁讲学汗阿玛赏的,现在可不能给你……”
然后呢,他说什么?
胤禛似乎看见自己咕噜噜转着眼睛,也不说话,就那样含着嘴看他。
“嘿!不高兴了?”胤礽瞥他,偷偷伸手想去戳一戳那鼓起的小脸,被一把抓住,有些讪讪,又很快高兴起来,“阿玛日日说要你我兄弟同心,让你做哥的辅弼栋梁呢……这样!你将来好好读书,也让汗阿玛赏你一个!”
自己说着,先乐了起来,也不管胤禛能不能听懂,仿着前儿陪太皇太后看戏时听来的段子胡乱比比划划,“将来哥哥坐江山,弟弟你保龙庭,拓土开疆、站班立衙,你我二人同把盏,看江山锦绣有如那棠棣之花——”
“别惦记着这点儿小玩意儿,用心课业弓马,到时候哥升位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时间接续,弟弟们如“雨后春笋”般成打的冒了出来。
书房里功课虽严,但胜在热闹。老大虽鲁,也知道照顾弟弟,太子骄傲,却尚不曾傲慢,胤祺憨厚,胤佑腼腆,胤禩温和爽朗,胤禟急躁坦荡,胤莪颟顸无知,胤禌跳脱,胤裪贪玩,胤祥激灵,胤禵活泼……每日里闹成一团撕掳不开,无论是读书还是游戏,哪怕放个纸鸢,也是一哄而上,不怎么分得出你我的。
当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伦和乐。
后来呢?后来不记得了……宫闱偌大,身份天差,谁又能与谁信如一人。
“你当你是谁?!凭你也想来管着孤!太不自量力!”一身皂色的皇太子长靴箭袖,坎肩上压着万世升平的花色,一张脸却被怒火冲的扭曲了,“君臣先,兄弟后,少来兄弟情深这一套!莫要仗着身法忘了上下尊卑!”
“二哥……”
“别叫我二哥!你心中早就没有我这个二哥了!”胤礽早已失去了当年风流俊逸的仪容姿态,冲着这个冷面冷心的弟弟阴沉沉的笑,“老大老八日日想着拉我下来,他们好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只怕你,四弟,四阿哥,四贝勒,四爷,恐怕也惦记良久了吧?”
“索额图说的对啊,满洲立国凭本事,尔等俱是天家之子,又怎么能甘心屈居人下,俯首叩头?”
“呵呵呵呵,老四啊老四,只怕竟是你最狡猾!那些小王八羔子天天瞅着,你倒是不声不哈藏在孤身边,叫孤猪油蒙了心,当你是个好的!还说什么劝忠良、退佞臣,只怕恨不得我苍头素服,万箭穿心呢!”
“二……太子殿下!您怕是气糊涂了吧?!”
“哼!还说什么站班立衙,丹墀陛守,俱是一般的狼子野心——!”
胤禛远远的看着,被这么一通话当头砸下的自己立在那里,惊、怒、悲各种说不出摸不着的情绪拧在一起,憋得脸色发青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想扑下去,说出来,去把那位贪嗔痴的兄长摇醒,让他好好看看眼前情景,可他动不了,只能远远地,远远地看着,隔着一层戳不破的纱,看着兄弟离心,君臣分野。
绿油油一片,这又是哪里?
对了,木兰围场。
他躺在那里,身边是谁?
不用看不用想也知道,自然是打小儿黏在他身上的十三弟了。
两人一般动作,俱是曲肱而枕之,头并着头,肩碰着肩,并无言语,半眯着眼在藏蓝色夜空下漫不经心地看着闪烁的群星,听着风中秋草荜拨,更鼓显出些迟滞的萎靡,巡夜的兵戈不经意间撞击,发出昏昏欲睡的节奏。
刚刚单骑伏虎的少年英雄却一个翻身,滚进自己怀里,脑袋抵进自己肩窝,伸手紧紧搂住兄长,像是要让二人血肉粘连,少年虔诚地近乎战栗,宛如童稚年纪受了惊吓时,小猫一般蜷在他怀里,“四哥,你说会……”
“不会。”他看着“他”反手揽住弟弟,轻轻拍打着脊背,一如当年。妃母去后的胤祥,闷在他怀里,低声问,四哥会不会也离他而去,那时,耳边想必也是这两个字,也是同样的坚定如铁、毫不犹疑。
“可是父子兄弟,已然这般……”
“不会,信我。”
“不忠不孝!”
什么?!怎么回事?!这评语怎如此耳熟?
“胤祥绝非勤学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约束,必当生事!”
这……似乎是他老父的声音,是他老父的语态。
天意终究弄人,才说过“信我”,便护不住这唯一的念想了吗?
这是哪里?怎么看不清,认不出,却又如此熟悉。
胤祥之府?不、不、不,他的怡亲王该是高门广户、红墙绿瓦、铜狮吻兽,这种地方如何住的?
是吗,果然是吗……
狭小、破败、门可罗雀的十三阿哥府邸,沉闷不敢言语的王子皇孙,伶仃稀少的洒扫仆妇,妇人孩子身上半旧的褂子,萦绕着整个庭院的哀愁惨淡……还有,他文章锦绣弓马娴熟的贤弟,怎生成了这般模样?!
面色无光、两眼深陷,二十多年笑盈盈的脸上如何只剩下愁云惨?瘦骨伶仃,一袭素帛套在身上,竟像是能压垮了他,当年的伏虎少年疏懒于病榻,竟是连马都上不去了,打小儿比自己壮实的身子,如今,拢在怀里抱回屋子,竟是不费力气……
这被腿病折磨的冷汗淋漓牙关紧咬唇角带血说不出一句话的是谁?
这二十多年父子情分一朝斩断推入谷底,被天颜骇的不敢称一声皇父的是谁?
这失了恩眷时时敲打只剩下诚惶诚恐噩梦连连,连兄王都不敢久伴的是谁?
他想扑下去抱住他,揽住他,叫醒他,告诉他这颓丧失了志气的兄弟,日后还有兄登大宝弟开襟抱之日,莫要踌躇自废,可他被一股力量束缚着,动不了,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只能陪在骨肉弟兄冷汗混杂着梦魇的床边,两手相握,试图如儿时一般,传递去最后一点安稳的热力。
胤禛突然明白了,他是在做梦,梦中那些,只是当年过往。
可这梦,他不愿做下去了,不是已经重生了吗?为何非要再将他扯入前世纠葛?
他想醒来,不愿再看,可他无力醒来。
那么,就只好看下去了。
“四阿哥登基,实非梦之所期也。”呵呵,做母亲的狠心起来,实在非常人能及。
不愿受尊位的太后,不愿叩新皇的御弟,不愿保社稷的王亲,不愿开新河的臣僚……可是,那又如何?!
隆科多至亲而仇雠相对,年羹尧心腹而不得善终,褔惠稚龄而夭,弘时盛年而折,兄弟中道捐弃,新法草创而改。
这场面,何其熟也……
胤禵半生陪了坟茔,胤禩终究不安其室。
兄弟相厌久矣,同情不曾有过,怜惜不曾有过,悔恨亦不曾有过。可此刻,看着榻上这骨瘦如柴吞咽不能的残躯,俯仰于污秽孤独之中,念起他一生争得惨烈,败得惨烈,举族离散,兄弟同死,再回头,依稀还能看见角落里破碎有如侪粉的纸鸢,那天空下童稚喧嚣的争执笑闹早已消散不见云烟,心中那些微的情绪,或许,是怅惘吧……
“皇上,奴才给您请安了,奴才日日祈祷圣体安泰……”
这是谁,他每日里称孤道寡早已习惯,可为何看眼前这人卑躬屈漆唯唯诺诺竟难过的紧?
“二哥免礼……”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剥夺自由更可怕吗?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时间变迁更刻骨吗?
乌黑油亮的头发花白了,精光闪闪的眼睛浑浊了,笔挺刚健的筋骨弯折了,风流潇洒的仪态萎靡了,金线盘龙不染纤尘的靴子换了宽松布鞋,永远笙歌曼妙的笼罩消散了,只剩下青灯古佛,一支秃笔。
这人颓然伏在脚下,对着当年许以王侯之位的兄弟,一跪、一立,只剩尴尬。
还有,这是……躲不过去的,雍正八年。
正如他之前所念,一旦江山图治海晏河清,就会有,骨肉分,栋梁坼,棠棣不再,鹡鸰声远。
要中兴,要新政,便要人力,人心。火耗归公,摊丁入亩,整肃吏治,改土归流,清积弊,理赋税,整河道,用军事,平外患,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别人做的,不是!而是他兄弟二人,背心相抵,一路扶持。所以他不怕后世评论,无论如何,他知道,就像太史公之后,卫霍仍在一样,他的功业永远无法自青史上抹去。可是,只一样……
弟耗八年心血而朕得养八年心血矣。
被压制震慑了十四年,在兄长面前不时诚惶诚恐,胤禛懂得,也心疼到骨子里,恨不得用泼天的富贵砌一座安稳堡垒给他。
不顾身体,视事堪陵,久病讳医,他也体谅了,大丈夫自有胸怀,国事为上,只死命太医定诊。
在大臣面前颐指气使威风赫赫,那就更不必多提了,他真心愿见他如此。
可中道捐弃,终不相见,祥弟啊祥弟,你倒叫人,情何以堪哪。
漫天素白,一城冷寂。
他只道贤弟往西山养病,大有起色,兴冲冲起驾往探,却不想……
眼前跪了乌压压一片,素服麻布,是做什么?遮了灯笼,又是做什么?
还是如往常一样的整齐体面,崭新的袍服罩在身上,莲花底的靴子也套上了,颈子上的朝珠是自己亲自捡的赐的,手上的念珠是康熙四十八年的桂花树下,刚刚晋升的雍亲王亲手绕上去的,另一串鹡鸰珠不也是好端端套在自己腕子上……
“这,又是何物?”恍惚中天地万物失了真色,威风凛凛的大皇帝刹那间作了行尸走肉,一言一行皆是定法,全无心智,木木然盯着这一室素色。胤禛同样看着,心痛难忍,他想拽住这个人,拽住这身龙袍,不要问,不要问出口。不问,一切还能回转,待到那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儿郎当面锣对面鼓的答了出来,就再无可挽回。
“启禀皇父,王父临终前吞土明志,愿附涞水,以宿卫帝基。”
昭陵文皇帝绕着大大小小胡汉官员,茂陵武帝左右能伴着庐山阴山,自己呢?呵呵,呵呵。
只道是高山流水葬知音,却终是死不同棺,葬难同椁,说到底,兄弟殊途。
收敛了情绪,时光走到这里,他已然麻木。五年孤寂如何?端午罢觞又如何?既是梦,便只当它是梦罢了。
其实,单留下自己一人清清静静也好,起码这忠敬诚直的兄弟不必陪着他一同受那千古骂名。
可是,又何必要让他醒着,去看那二百年风云际会,山河破碎。
走在前头是福。怡亲王陵他亲手操持,不容反驳。三华里神道,神道碑亭、火焰牌楼、五孔石拱桥、四柱三门石牌坊、平桥、华表、元宝山、偻佝桥、三孔桥、神道碑亭、神厨库、井亭、值班房、月台、宰牲亭、朝房、宫门、南北焚帛炉、隆恩殿、宝顶等。神道两侧松柏参天,园寝四周环以绿瓦红墙。为守陵,又特派了千总把总,设下护卫军,东西营房,东营房驻马步军兵,西营房驻护陵旗族员。护卫森严。
可有些事,非人力能企及。
他只道高卢广殿为势,可或许,正是这赫赫威势,害了他。
精通儒道的雍正皇帝自然能想到百年之后,酒榭楼台做了歌舞场,也能想到,历朝历代不过数世,大清永年也只是空词,可万万不曾想到,万万不曾想到……
竟要他亲眼目睹,祥弟他,坟茔洞开,棺椁破碎……骨殖零落。
不!这只是梦!放开我!让我醒来!
胤禛心口痛的厉害,突然再次奋力挣扎,他实在不愿再看!他生生世世都不愿再看到这个场景!
可是挣不脱,拔不出,如同陷入沼泽,被牢牢束缚在炼狱之中,不能超度,无法升天。
“四哥!四哥!醒醒!醒醒!”
“祥弟!”
耳边熟悉的呼唤声渐渐将他从时空的洪流中带回,终于吃力的睁开眼,已然满头冷汗。
时间渐渐回溯,主人竟茫然不知身在何时何地了。
又是几声,撑着坐了一会儿,才渐渐清醒,眼前分明还是自己的书香、墨香、伴着檀木香气,对了,似乎还有,身旁孩子身上若有若无的“奶香”……
一切安然美妙的有如幻梦。
“四哥,你做恶梦了?”
“午间小憩而已。”望着辽远不可知处淡淡的应声,收回目光看着小小的胤祥两道细眉揪在一起,关切的学着给他抚背,胤禛突然觉得别样的后怕与满足,情不自禁一把将弟弟拢进怀里,自己的脸埋在他散发着清香的眉发间,叫着极少唤出口的名字,“胤祥,答应哥,你要好好的……”
胤祥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他今日本是为“寻仇”而来,早已决定若四哥不好好道歉不答应带他出去玩就绝不原谅他,可此刻,莫名的觉察到从噩梦中醒来的哥哥身上散发着一股难过甚至绝望的气息,他说不来是什么,只是自己也被抱的难过起来了,全然忘了初衷,只是忙不迭的点头,好像答应晚了就会错过什么似的,想了想,又伸手像模像样地够着抚了抚兄长坚硬的脊背,回音一般叮嘱,“哥哥也要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
53、问志
胤禛心中隐隐感到此事并未了结,却未能想到竟隔了这许久又重新拉扯出来。
他自开府领差已少入书房,近日无事又隔三岔五去看着点那一伙儿顽劣,正会逢皇父齐集诸子考察策问攻书。
可话一开口,胤禛已经直觉觉得与年前旧事脱不了干系。
“尔等读书参差不齐,喜好各异,都说说爱读什么啊?”皇帝目光灼灼中正而坐,随手划了一条弧线,直响爱子,“太子,你先说。”
胤礽近来不时有萎靡之色,倒让胤禛不自觉悬了一把心,可算他知趣,在康熙面前还是绷紧了心弦,精神满满出列一躬:“启禀皇父,子臣幼承庭训,究天人之术,素爱温公《通鉴》二百九十四卷。”
康熙颔首,胤禛也心里点头,身为太子,肩承国之重担,得皇上亲自教养,习帝王之术,正解。
可一群平头阿哥都说喜欢……似乎就有些不对味了。
康熙随手点了几个,大大小小答案竟是一模一样,便很难不多想什么,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沉着声扫了一眼群子,“看来《通鉴》果然是一部好书,竟戳到这么多人心里了,来说说,还有喜欢的吗,都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