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几个陆陆续续站到了前头,刚入学的胤禵茫茫然直着眼,偷偷瞧了一眼哥哥,老老实实垂手立了,胤祥撇着嘴有些委屈,故意探了头瞪他四哥一眼,终于没敢出去,胤禩似乎有些踌躇,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可看着前排众人,还是不愿逆了群意,终于咬着牙跨了一步,胤祺看大家都上了,也有意跟着,被胤禛一把拉了回来,只好陪他兄长一同站着。
康熙不言语,一时间书房气氛有些沉寂,没人敢抬头看他表情,但胤禛局外瞧着,心里也佩服老爷子这份儿忍性,换做自己,只怕早就发作出来,一溜踢去罚了。
“哦?这么好的书,你们倒是嫌弃了?”康熙看着剩下几个儿子孤零零的站着,眉头挑了挑,嘴里却不客气,反倒像是冷峻了不少,“你们几个倒是本事大,那说说吧,又喜欢什么劳什子?”
因着胤祉也在列,打头便是他,他少年时骑射文采均佳,这两年到渐渐偏了文,让康熙略有些不满,但也真是涉猎广博,这等出彩的时候,自然不屑于跟一堆小弟弟搅和在一起,此刻一身儒气,潇洒行礼,哪还有半点当年嚎啕的影子:“启禀皇父,子臣皆有所爱,难以取舍,然最好《通义》。”
“喝,《白虎通》!好书。你小小年纪,喜欢这个,倒是难得。”康熙眼中聚了些笑意,玩笑般继续打问,“喜欢哪一节啊?‘辟雍’职属?”
胤禛本老老实实站着,听见这话险些笑喷出来,被康熙一眼扫过来,才险险忍住了。这‘辟雍’是古代学宫,贵族子弟习文武艺之所,《通义》还专门点出学宫中教授‘阴阳夫妻变化’之道,想必阿玛仗着群小听不懂开儿子的玩笑呢。
果然胤祉一下子红了脸,低着头脖子都热了,手足无措。
幸好康熙挥挥手,放过来他,又朝后看去,按顺序轮到胤禛,故而几个小的都看着他,胤祺更是提心吊胆开始苦思冥想自己的答案,他虽上学多年,可还真是不好汉学,于今囫囵读透的也就那么几本童蒙读物,倒是哪里好意思说呢。
“他脸上开了花吗?都看着他做什么?”康熙挑眉,倒把胤禛说的尴尬不已,看了看剩下这几个儿子,有意先跳过了他,老五是边都不沾,十四才刚刚开蒙,没什么意思,便指了指底下的十三儿,“胤祥,通鉴那么好的书,你怎么不喜欢啊?”
直到现在,这话一问起来,十三阿哥便有些委屈,讷声嘟囔出来,又瑟缩着不敢回头看兄长,“回汗阿玛,四哥不让,说那书虽好,不是我现在该看的书……”
康熙眉目间精光一闪,看不出喜怒,温和地笑了笑,“那你喜欢什么啊?”
胤祥乖乖回了话,还是有些垂头丧气,“回汗阿玛,儿子喜欢《尚书》……”
“哦?”这下做父亲的是真有些惊奇,招招手把他拢到身边,按着肩膀,“能念吗?”
“能!”
“哦,吾儿且念一段来听听。”
胤禛看父子言笑,总觉着程序有些耳熟,看着打头的太子,一时有些走神。
“……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日宾,八曰师……”
“好!好!好!”康熙朗声笑着,“还能背哪段啊?”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等等、等等,”康熙听小儿子叽里呱啦落玉一样往出道,连忙打断了,好笑的问,“背的倒是挺好,可什么叫‘沈潜’,什么叫‘燮友’,小子懂吗?”
这小子还是这么直接干脆!
摇的拨浪鼓一样的脑袋看得胤禛满头黑线康熙满脸得色。
“哈哈哈哈——以后再让你四哥好好教教你吧……”康熙大笑着,再次发现这孩子真是个宝贝,心里郁积暂时放下了些,敛了敛眉目才像是终于想起四儿子一样,转过头来,“那胤禛呢?总不能也是《尚书》吧?”
儿子至于么……胤禛再如何腹诽也不敢不正色回声,斟酌着选了个好说的,“回汗阿玛,子臣平素读佛经多谢,若论学,偏好《史记》。”
“何为?”
“古人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儿子思量,观之上古,验之当世,才能通古今之变。”
“唔。”康熙听完,深深看了这个儿子一眼,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反而借着由头探问,“这话不错,《太史公书》你们大多念了,读过的出列。”
一眼扫过去,将将到胤莪,这小子还是犹犹豫豫跟着老九来的,再想着刚才那刷刷一片子弟,不由有些怒气暗浮。
“好,那都说说你们喜欢哪一篇吧。”话一落地,胤莪已经苦了脸,直了眼睛。
“太子?”
“回汗阿玛,汉景帝平七国之乱,布义行刚,儿臣深慕之。”胤礽也是一时被问住,茫然无头,以君论之,武帝这般威风赫赫,不合时宜,惠帝这样倒是有个好父亲,可本人太懦弱,皇父必然看不上的,临机生变,挑了景帝这么个中上之君,以康熙比文帝,又有承前启后作用,自己说完也很有些得意。
康熙看着这个亲自教养的孩子,脸上带了点笑意,点了点头,叫了刚刚交差回来的胤褆,“大阿哥呢?”
“回汗阿玛,”胤褆多在刀马场上,往那一立便是钢筋铁骨模样,说话带风,“儿臣爱读《项羽本纪》,霸王神勇,千古无二,重瞳子生学万人敌,破釜沉舟,死则虞姬骓马,立千古之地,令人心向往之。”
话音一落,康熙没什么表示,胤礽已拧了眉,项籍与汉王争天下,司马迁敢写,你胤褆也真敢说啊。
“……儿臣于古今人物了了,但偏好《律书》。”
“嗯?这倒稀奇……”康熙点了点头,看他一副小心翼翼开口模样,便不再追问下去,“胤禛呢?这话头可是由你始。”
胤禛一时有些走神,看着眼前天家父子兄弟,很有些感慨,突然被叫到才一个激灵,“儿臣……”
“喜欢的太多,挑花了眼?”康熙玩笑般打趣,眼睛里却一点笑意没有。
“回汗阿玛,儿子最爱《商君列传》。”
康熙轻轻捻起茶盖,拨了拨浮沫,敛目看不清神色,“唔……封地千里,权称一时?”
这话一出,便吓人了,胤禛当即拢袍跪倒在地,却并未惶恐觳觫,抬头朗然道:“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
当。青花瓷杯突然轻轻磕在案上,发出脆响。
“尔,甘为孤臣?”
“为社稷谋,愿辅明主,儿,生亡不计。”
康熙面色大动,却只是缓缓松开了手,瓷杯上留下薄薄一层濡湿的指印,长吐一口气,声音却淡到了极致,“知道了,起来吧。”
“老五?”
“儿子……喜欢……《廉颇蔺相如列传》……”胤祺吭吭哧哧,总算想起来一篇熟悉的故事。
“七阿哥?”
胤佑已然一反早年卑懦,坦然俯首,“启禀皇父,儿臣爱《樗里子甘茂列传》。”
“唔,好,你俩一个将相佐臣,一个王公子弟,也算合乎身份。”康熙颔首,眼神温和许多,“胤禩?”
“回汗阿玛,儿臣举《平津侯主父列传》,平津侯公孙弘独具贤才,能力出众,儿臣与之。”
康熙一愣,没说什么,胤禛正立在他侧首,倒是看见他眉头微蹙,想想也是,公孙弘此人外表宽宏仁厚,内在却城府颇深,可谓“矫情违意”、“沽名钓誉”,倒与他这八弟后来做派相类,倒不知老九会选什么。
“《货值列传》!”不待康熙问,目光所及,胤禟已经瓮声瓮气喊了出来。
这次康熙直接皱起了眉头,冷脸盯了他半天,直接鼻子哼了一声。
胤禩听见这样,也有些不乐,伸手想把他扯回来,被胤禟梗着脖子甩脱了,也瞪着眼气呼呼不理他了。胤禟得宠惯了,脾气倒是犟,冷眼一扫后头幸灾乐祸的兄弟们,翻着眼道:“儿子有什么不对?儿臣士农工商商乃末业,可南北往来、东西贯通,咱们天家还用着蛮夷的东西,凭什么就不能喜欢经商来着?”
“九弟!”胤禩本懒得理他,可看着皇父脸色越来越黑,周边人声逐渐嘈杂,不敢再放任他随性下去,再次一把抓住他手。
胤禟这次没有挣脱,只憋着气瞅他一眼,受了哥哥眼神责备,一时有些泄气,可仍是闷闷道:“儿子就是喜欢。”
“哼!
54、商道
康熙甩袖子走了,直到午间歇息书房里气氛还没回过来。
因着下午要考校骑射,诸皇子都匆匆离开准备,可一个个离开时都会往后头扫一眼,十几双怨愤鄙夷的眼睛简直要把胤禟钉在案子上,但九阿哥自来嚣张惯了,并不是好欺负的主,都狠狠瞪了回去。他气闷不想动弹,胤禩胤莪看他这样本欲留着陪他,却被他强行赶走准备功课了,但独自趴在桌子上咬着下唇发呆,下颔还垫着那页皱皱巴巴的《货殖列传》。
胤禛落下最后一点,端详看看,色泽饱满,铁画银钩,便撂了笔,立起来整整襟袖,便要出门,目不斜视的。
“四哥!”胤禟被人人嗤笑嘲讽,此刻看着这位一向端严的兄长,竟然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更觉受了轻蔑,便鼓着眼睛喊住他,“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九弟?”胤禛听他呼喊,有些吃惊,他俩向来的不对付,可今日这农商之辨,他还真不能昧着心站在父亲一边。毕竟,在他飘荡于天的那许多年,眼睁睁看着工商科技织就的刀枪火炮饕餮一般撕裂吞噬了我们这些后稷的子孙,那种耻辱与震惊,不足为外人道。略一犹豫,还是走过去随手拽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用下巴点点被撕下来的那一页,“你真喜欢这个?”
胤禟看他没有想象中的不假辞色,反而随和起来,也十分震惊,茫然的点了点头。
“你究竟是好财还是好商?”
“这有区别?”胤禟看他问的一本正经,更是一脑子浆糊了。
胤禛难得笑了笑,“你喜欢货值,到底是喜欢挣钱,还是喜欢做生意的过程?”
胤禟彻底愣住,他自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实际上这年纪的皇子只怕连钱是干嘛的都不知道。胤禛看他蹙眉沉思起来,便起身要走,突然袖口被人拽住,“我喜欢做生意!”
“哦?”
“我、我说不清,”胤禟有些支吾,但牢牢盯着他,眼神飘散开来,还带着童蒙的憧憬,“我觉得那种货殖买卖很神奇,太神奇了,里面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够化无为有,化弱为强……”
胤禛认真看了他一眼,重新落座,“那四哥再问你一句,你是喜欢陶朱公一般的货殖,还是管仲的商政?”看他仍不太明白,又耐心解释了一遍,“这么说吧,你是喜欢经商而富一家,还是希望像管子那样通渔盐之利而富一国?”
胤禟虽莽,却不傻,直觉上觉得这种问题总有些不妥,四下看了看,确实空无一人,胤禛看他谨慎模样,心里好笑,对他保证说:“四哥随便问问,你随便说说,法不传六耳。”
胤禟抿了抿嘴,好半天才冒出来一句,“自然是管仲!”
“唔,我听说大海的那边,就是南怀仁他们这些传教士来的地方,就是靠商业致富立国的,”胤禛再次站起来,拍了拍小兄弟的肩膀,“你将来若有机会,不妨去看看。”
“我一定会去的!”十一岁的胤禟傲气地仰着下巴仰望兄长,信誓旦旦。
胤禛不必参加下午的骑射,却被康熙派人叫了过去。
他本就高挑,再加上从来腰背笔直铁打一般,一身石青常服也穿出十分的精神劲儿,康熙看着儿子稳稳过来,脚下生风,心里便喜欢的紧。他父子近几年因着身份变动少有亲密,可这个孩子,仍是未曾变化,单是站在那,便让人安心将一切事情交付,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可靠。他太明白,独木难支,这天下太重,太重,胤礽一人托不起来,而眼前这个,就是他为太子准备的臂膀,待为他持节云中、托梁架栋的。
“听说你把胤祥教训了一顿?”
胤禛跪在地上,被康熙打量了半晌,也不叫起,突然问了一句,心里一跳,老爷子消息也忒灵通了。
哎,今日这所谓的问书,果然不是天上平白掉下来的。老老实实的俯首:“儿臣之罪,儿臣鲁莽了。”
“哼,行了吧,你要知罪,六月天里能下冰雹!”
康熙嗤笑,却并不带什么责备意味,反而如幼年与他逗乐是一般,一时胤禛有些发怔。
“起吧,”康熙语气突然温和下来,“陪阿玛出去走走。”
近日北京的风是越发的大了,接过李德全手中的披风,胤禛亲自给父亲披上,伺候着出去了。
“《通鉴》怎么就那么不着你待见啊,便非要学《书》,又何至于动了手去?”
沿着鹅卵石小路慢慢溜达,顺便看看两边水波涟涟姹紫嫣红,到时有十分的意蕴,偏他老子突然扔下这么一句来。
胤禛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说,怎么说,便有些迟疑,“《通鉴》乃治国之大略,繁复深沉……”
“少拿那些花花套套来对付朕!”听见这个,康熙便先冷了脸,“照实里说!”
胤禛无奈苦笑了下,心里却解脱了三分,这上面,他有些想头,憋在心里很久了,近日一吐为快罢了。当下撩袍跪在了鹅卵石上,“儿臣胡言乱语,扰乱圣听,若有不妥,求汗阿玛恕了儿臣的罪过。”
“但说无妨,朕不追究就是。”
“儿臣以为,自前朝而国朝,文风大为不妥。”
“哦?”
“古之国士,为百姓计,今之士人,为膏粱谋。”胤禛说着说着,真有些喷薄而出的意思,声音也高亢起来,“自宋明以降,人心大坏,不思为国为民,谋划民生多艰,只顾着钻研人心,争权夺利。士人二分,一类人国破家亡仍笙歌艳舞、纸醉金迷……”
“另一类人,”说到这儿便当真咬牙切齿起来,“另一类人临危势却起石渠纷争之论,兴党同伐异之说,如宋之温荆,明之东林。更可恶者只顾着钻研帝王心术,揣摩上意,全无真心,不思以堂堂正正之手段治民安国,全无汉唐气象!”
“呵呵,”康熙看儿子这副义愤填膺模样,反而笑了,又渐渐端下脸来,“无知书橱!竟比老三还天真!你道我朝开国,是能与汉唐相较的么?”
“回阿玛,儿臣不敢相与。”胤禛倒全无畏缩之态,“我族入关,非汉家正统,然夫子之道,知礼仪者中原,废礼仪者蛮夷。若我族先以偏狭自缚,则失之者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