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铜铃的商贩把一串风铃挂在屋檐下,风吹来,叮叮当当作响。
明媚的阳光下,无数人和他们擦肩而过,靳朗说,还好已经过了春假到了上班时间,如果初一过来肯定人更多。
或许因为不是休息日,心慈寺的香客并不多,并不宽大的寺庙隐身在闹市里,却是沉静的。
靳朗和郁放走进前殿,香炉里袅袅浮起的烟雾有淡淡的香味。没有开灯的殿堂极为安静,唯一的光源,是从正门虚掩的门缝中,透进来的亮光。
几个香客正虔诚地跪着,对着佛像喃喃诉说。
而从他们的角度,正好可以从门缝中望见外面的大片绚烂阳光。形色匆匆的路人,青石路板,自行车的车轮碾过,这一切宛如被放映的胶片一样,从门缝之中流过。
佛门是外人眼中的净土。
寺外是僧侣眼中的尘世。
只是刹那间。
靳朗和郁放都有一种立在两个世界模糊分界线上的错觉。
动动手指,好想拉住对方。
两个人都没有许愿。也许是害怕得不到菩萨的祝福。祝福男人们看似惊世骇俗实则平淡安和的感情。
这一刻,他们的心底无比宁静,无比的安祥。
大概是,因为,有你在身边。
晚上七点,天渐渐黑透了。
没有人送别,跟母亲姐姐一早约定好,他们不送别,只接风。
火车准时启动,站台外的橘红色灯火被远远地抛到了后头,火车隆隆的调子像极了某种神奇的音乐。
如果一直这样行驶下去永不停止,那么我们会到达怎样的地方,看到怎么样的风景?
郁放想和靳朗一起去看更多的风景。
“喂!”
推了推一直望着窗外发呆的男人,靳朗转过头,如梦初醒的神情。
“嗯?”
“下次一块去旅行吧?”
“等你成了大富翁再说吧。”
“呃,穷人有穷人的恋爱方式嘛。”
男人丝毫不忌讳的说辞让靳朗忍不住脸红。
“回去照照镜子!”
“什么意思?”
“自我意识过剩!”
“呵呵,我一向自我感觉良好。”
“那叫马不知脸长!”
“呵呵。好不好嘛?”
“再说吧。”
“那就算你答应了哦。”
靳朗没有再回答,他一直保持着凝视窗外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在发呆。
郁放涎着脸讨好了半天,男人也没有再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但是,半边晕红的脸颊透露了他羞赧的心情。
郁放窃笑,原来这家伙这么容易难为情啊。
偷偷在桌下捉住他的手,靳朗倏地一惊,手指仿佛冬眠中蛰伏已久的小动物突然受到惊吓,猛地一缩,却被郁放的蛮力抓牢,一时间动弹不得。
车厢里到处都是人,闹哄哄的,环顾四周,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只得由着他。
这只手却调皮地曲起食指开始在掌心写字,来来回回地,一笔一划地,写着两个字。
这个傻瓜把他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写在了靳朗的手心。
郁放,郁放,郁放,郁放。
郁放望住低垂眼眸故作沉默无事的男人,他有着刚毅的鼻子,浅淡的眉毛,长长的睫毛。
这是他正在爱的人。
火车载着他们渐渐离开,那个充满了亲情温暖和过往伤痛的南方小城。
今晚没有月亮,天边最亮的星星一路伴随着他们。
郁放突然深深觉得,这是他二十几年来,过得最为幸福的春节。
第三十四章:等待
徐倏影独自站在窗前,三十几层的酒店江景大套房,暖气十足。
凌晨时分,窗外,整个城市的绮丽夜景尽收眼底。电视塔是橘红色的,远远看去,宛如一棵巨大的圣诞雪松,缀满了闪闪烁烁的走马灯。
头痛欲裂,却毫无睡意,他觉得自己似乎和这座不夜城一样,仿佛丧失了睡眠能力,已经是凌晨三点,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天亮。
立春之后,天亮的一日比一日要早。夜晚缩短,白昼变长,往往是埋头连续工作几个小时,几杯咖啡下肚,发一会儿呆,一晃神,东方就开始泛白。速溶咖啡的盒子在办公室的玻璃柜里越积越多,他把那些空盒子垒起来,就像小孩子搭积木那样垒得高高的。
一直都有收集容器的习惯,喜欢各式各样的瓶子,杯子,罐子,盒子。偶尔出差去国外,总是忍不住带回许多饮料罐子,有时他甚至会把一整个系列的商品买下,只是为了收集全套的容器。他习惯把喝空的速溶咖啡盒整整齐齐地排在书架上,虽然,往往最后的命运,还是被遗弃,可徐倏影依然喜欢这样的感觉。
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他用一个生锈的糖果铁盒积攒硬币,每天一点的累积,最后攒了满满一盒,却舍不得花掉。
他一直都是一个心里累积太多,却无从宣泄的可怜男人。
男孩躺在床上,已经累得睡着了,微微地打着轻鼾。白皙的肩头从被子里露出来,锁骨处青紫淤痕一片。他睡得极不安稳,恍恍惚惚间不断地呢喃着什么,似乎在呼唤着谁的名字。
徐倏影帮他拉上被子,男孩顺势向床里滚去,半边被单滑落,袒露出精瘦优美的腰线,上面触目惊心的重叠着掐痕和齿印。他蜷缩在墙角,在诡异的黑暗中,隐忍着无法言说的狰狞与伤痕。
皱了皱眉头,徐倏影突然觉得困惑,这些伤口,全部,都是我弄出来的么?
果然是用钞票买来的性,可以任意被践踏折辱而毫无怨言,就像玩具,根本不消花费半点精力去呵护或者怜惜。
嫖客同鸭子,他们互相没有渴望和需要,除却身体,也无一丝丝藉以取暖的感情。
男孩背对着徐倏影躺着,肩膀伴随着浊重的呼吸一起一伏。他的背影看上去有点像赵英宁,或许是两人同龄的原因。
除夕夜分开后,徐倏影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联系那个表面明媚内里乖张的少年。
不清楚是因为害怕?因为某人?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果然,还是银货两讫的关系比较适合自己。
把藤椅搬到阳台上坐下来。隔着地面三十几层的距离,依然嗅得到江水特有的咸湿味道。却听不见涛声。
Ray曾经玩笑似的对徐倏影说过——
你是个标准的双子座,外表无懈可击,且禁欲感十足,私底下,却是头彻头彻尾的禽兽。
当时听到这句话,他只当作少年轻佻的玩笑而不置可否,现在想来,只觉得一针见血而脊背发凉,可能,他说的是真的吧。
郁放的那条语音信息还存在手机里,左耳贴近扬声器,反反复复听了许多许多遍。
看来他活得很好,在徐倏影不知道的时候,他就生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他们之间,甚至因为赵英宁而再次有了交集。
“郁放,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无所适从的陌生感觉击倒了一向自诩坚韧无情的徐大律师,他发现自己在工作时间走神的瞬间越来越频繁,捏着手机准备拨号的冲动也越来越强烈。
他根本无法自控,于是故意把时间排得很满很满,满到不许有任何空隙。
今晚的饭局很是无聊,可徐倏影还是强迫自己参加了,席间同一群商界政界的二世祖老狐狸觥筹交错虚与委蛇,从七点一直喧嚣鼎沸到十一点。
离席之前,他借故去了趟洗手间,镜子里的男人有刀削般凌厉的唇线。
他清楚地瞥见自己眼底无法抑制的狂躁,低头沉默地用冷水拍打脸颊,不断地用洗手液冲洗双手。
最后,他扬起双唇,在镜子里,印出一枚灿烂如撕裂朝阳般的微笑。
因为害怕被灌醉,所以出门时没有开车,结束后,和同事在十字路口分别,徐倏影站在路边,被冷风吹了好久,才拦到一辆的士坐上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夜晚粗暴的出租车司机,他们的车在空旷的马路上一旦疾驰,就有一种飞翔的速度。似乎想要把平日生活里压抑的愤懑与无奈,一股脑通过速度的方式释放出来。
开车的男人并不像别的夜班司机那么聒噪,他很安静,打开电台,一个频道一个频道换过去,在噪杂呼啸的电波声中,DJ正在朗诵战争、瘟疫、政治、娱乐、经济包罗万象的各种新闻。这个日新月异的花花世界,却仿佛和车里的两个人,没有半点关系。
徐倏影斜斜地歪倒在后座的椅背上,他把半边因为酒精烧灼的脸颊贴上玻璃窗,冰凉的触觉,却浇不熄此刻心底驿动难安的灵魂,拉下半边窗,感觉冷空气从耳边穿过。
一把听起来有些复古味道的醇厚男声在午夜电台里唱着悲伤的情歌,
等明年我剩一个人坐在堤防
该唱首什么歌来纪念爱的伤
不知道最后一个字究竟是“伤”还是“傻”。
阖上眼睛,感觉非常疲惫,可又能清晰地听见,心脏在激烈搏动的声音。
拿出手机,调出俱乐部的电话号码,只要付出一点点钞票,他们便会为你准备一切,舒适的酒店房间,一流的客房服务,还有漂亮精致的伴侣。
Money Makes the World Go Round
钱真是好东西,它可以买得到梦想,买得到地位,甚至还能换得短暂的温情。
这些对徐倏影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他需要的,总是那么少,那么少,所以,很容易得到。
到达酒店已经过了午夜零点,坐着电梯飞速上升,失重的感觉令人厌恶。
透明的窗户外,地面的霓虹越来越远。
刷卡打开房门,男孩坐在床上,有些瑟缩羞怯的样子,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薰衣草芬芳,看来他已经自行沐浴过。知道自己一向有洁癖,确实服务周到。
徐倏影没有开灯,也没有跟他打招呼,沉默地从柜子里拿了睡衣去洗澡。
酒店房间外的景观射灯闪烁着,奶白色的墙壁上浮动着明灭的光影。
再次走出浴室的时候,发现男孩依然垂头坐在床边,听到徐倏影的脚步声,他立时惊惧得跳起,两个人身高相若,男孩直直地望着徐倏影的脸,嘴唇翕动,肩膀不住颤抖,
“先生,我是……”
“我知道,别紧张。”
徐倏影一把托起男孩的下巴,淡淡的茸毛,没有胡渣。Perfect!
他很瘦且单薄,眉眼五官灵动,面目似曾相识。
徐倏影慢慢剥掉他的浴袍,把他狠狠地推倒在床上,用手指和嘴唇,一寸一寸启动少年瘦弱的身体。
光影游动到少年的背上,反射出粼粼白光,肩胛上一对挺立的锁骨,瘦的,拘谨的。
徐倏影瞥见男孩左肩膀后一块鲜艳的纹身,皮肤微肿,大概刚刚纹上不久。
四叶的三叶草,对幸福渴望和追寻的象征。好像,曾经在Ray的身体上也见过类似的图案。
“很漂亮。”
“你还记得么?”
少年一边咬牙忍住呻吟,一边奋力挣扎着想翻过身来询问。
“嗯。”
模糊的呢喃,舌尖带着微微的湿热,徐倏影埋头在那片三叶草上舔舐。
听不清男孩究竟在说些什么,情潮涌动,他只是想把自己埋进对方的身体里,不留缝隙的,深深地埋进去,狠狠地捅进去。
“啊!不。”
牙齿深深陷进了肌肉,那片色彩艳丽的叶片被褶皱扭曲,血的腥味渗进口腔,带着一点点铁锈似的甜味。男孩吃痛终于呻吟出声,却被徐倏影捂住嘴唇。
窒息的感觉,天花板在旋转,床板起伏不定,眼前一片模糊。
“你还,记得,Ray么?”
想要说出口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肩胛处留下的齿痕,犹如两枚被蛀虫腐蚀的洞穴,丑陋而羞耻。鲜血,淌过青碧的叶子,好像殷红的泪珠。
徐倏影在朦胧中再次见到郁放的脸,少年的郁放的脸。
光阴的深处,清澈的眉眼,汗味道的笑,干净利落的短发,气质温和却又带着某种兽类的凌厉。他是众人的焦点,他的每一次跳跃,每一次带球上篮都引来阵阵欢呼。
你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不会变得我再也认不出了呢?
午夜的酒店三十层套房,徐倏影和陌生的少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像野兽一样纠缠,进入对方难以忘却自己的存在。赤裎的皮肤在空气里激烈地燃烧。
男孩扬起头盯着天花板,欲望,如同汹涌的潮水,淹没他,吞噬他,令他无法呼吸。
这一次,男人居然任何措施都没有做就这样直接刺探进来。
他也许是认出我来了吧?
少年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想。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角轻轻滑落,这是深刻而无法替代的抚慰。
他听到自己发出的呻吟,甜美的,快乐的呻吟,犹如水泡,轻轻从灵魂深处释放出来。
隔着一张皮肉与二十四根肋骨,男人的心脏正在胸腔有力地跳动。此刻几近窒息的拥抱,正无限地接近的对方的灵魂。
“我是陆晓,你要记得!”
“嗯。我记得。”
“真的吗?”
“怎么会忘呢?”
身体如此贴近,可灵魂却离得那么远。
在欲望的缱绻纠缠中,两个人断断续续地对话,却不过是徒劳的自说自话罢了。
少年的几绺额发粘在颊上,挑染成亚麻色泽的发丝异常柔软,发根被汗水浸湿了,蒸腾出一种幼兽和孩童混合的气息,带着粗野的天真。
徐倏影在一种迷离的恍惚中俯下身来亲吻陆晓的眼睛,闪动着泪水,仿佛星光的眼睛。
好像郁放的眼睛,是他从来不敢奢望去碰触,也不敢接近的眼睛。
俯仰喘息的间歇,突然想起那首悲伤而矫情的电台情歌——
该唱首什么歌来纪念爱的伤
究竟是“伤”,还是“傻”呢?
还是“伤”好一点点吧。
贫乏的生之现实,爱情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也是唯一用金钱也换不来的东西。求而不得的渴望让时间因此被灼伤,散发出热量和粘稠的腥味,翻来覆去,浑浊不清……
是该做点什么了吧?
是该做点什么了吧!
我还在等待什么呢?
离开的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男孩俯趴在床上睡得很沉。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徐倏影照例在床头柜留下足够的现金。
洗了个冷水澡,冰凉的水柱狠狠地打在皮肤上,毛孔急剧收缩,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不止。
一阵恶心的几欲呕吐的感觉冲上喉咙,趴在抽水马桶上干呕了许久,除了酒精,什么都吐不出来。
走出酒店,抬头仰望方才入住的套房,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几乎要走到马路上,三十层的窗口没有灯火,一片黑暗。
景观射灯早已关闭,天上没有云朵,也没有星星,什么也看不见。一阵又一阵晕眩,欢爱和呕吐催发了酒精在全身的流窜。徐倏影想自己或许是醉了。
沉郁和凄凉在仅存的意识中肆意滋生。这个夜晚,无数霓虹点亮了孤城。道行树的叶子不断随风簌簌落下,他看着它们,突然觉得做人真辛苦,花草树木都能按照其天性生长,人们却因为重重欲望,不敢从黑暗中走出来。
门僮帮忙叫了出租车,踩着浑浑噩噩类似酒鬼的步子迈进车里,司机沉默地踩下油门,汽车在沿江路飞速疾驰。
徐倏影摸出电话,接着酒精的力量,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长长的“嘟——嘟——嘟——”声,耐心的等待,在他正准备放弃时,一把满含着睡意,情绪暴躁的低沉男声传了过来,
“谁啊,三更半夜的,神经病!靠!”
“是我。”
心脏在胸口扑扑地跳动,激越的速度让徐倏影错觉它几乎要跃腔而出。握住手机的右手关节,用力到失血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