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才刚过24岁,还那么年轻,他不抽烟,也不喝酒,没有任何嗜好,他明明比自己小,明明是这么瘦弱,这单薄的肩膀上,背负的沉重包袱究竟有多少?
“谢谢。”
靳朗捧住杯子,热气濡湿了眼睛,郁放就坐在身边,他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种温柔而悲伤的目光圈住自己,这悲伤和温柔里又含着淡淡的怜惜。
这目光很熟悉,就像多年前坐在警车里,侧过头看见车窗外母亲的脸,她一边跟在车后奋力奔跑着,一边努力冲自己说些什么,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了天空,所有的大人孩子都跑到街上看热闹,母亲却毫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只是跌跌撞撞一路追着警车跑,她向自己挥手,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后来终于被加速的警车甩掉。
当时的自己是呆滞的,回过头去,看见她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却挣扎地仰起头,用温柔而悲伤的目光攫住自己,隔着厚厚的车窗,炽热的温度。
这目光,靳朗怎么都忘不了。
“我打电话回家了。”
等了好久,等到郁放忍不住想再次询问,靳朗终于开口了,低沉的声音,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嗯?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开心?”
“你不明白的。”
靳朗喝了口水,摇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是啊,关于家庭的问题,我一向都是不怎么明白的。”
郁放自嘲地笑了笑。
他根本不信任我。
其实到了这个年纪,他也终于理解所谓“家”的意义是什么了,它是植根于心底的树,日久年长缓慢生长。有的树,幸福地好好地长了一辈子,枝繁叶茂;有的树,根子坏掉了,但是因为头顶有阳光,枝叶还能逞一时之繁盛;有的树,枯枝叶败,但根子里仍有活力,春天一来,便可重新焕发生机。
属于靳朗的那一棵树,究竟怎么了呢?
隆隆的雷声在窗外炸向,马上就要下雨。天渐渐黑了下来,靳朗靠在沙发上垂着脑袋,沉默不语,郁放坐在他身边懊恼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突然想到那张专辑里唯一听懂的一句歌词——
世界像似崩裂我俩都无可救治。
站起来拉开窗帘,大朵的乌云从头顶掠过,耀亮的闪电伴随着振聋发聩的雷声,仿佛整个世界正一点点被这片阴霾遮蔽,寸步难行。
“下雨了。”
郁放打开窗子,把头伸出去,剧烈的狂风把窗帘卷起。
靳朗抬起头看向窗外,乌云在天边不断变幻着各种形状。
“有时候会非常想回家。”
他轻轻地说,好像在喃喃自语,而不是在跟郁放说话。杯子里的水已经凉透了,和零下的温度一样的凉,似乎它从未被温暖过加热过的凉。
“那就回去吧,像我,想回都没有地方回去了。”
郁放没有回头,他迎着风站立在窗前,风把他的头发鼓荡起来。
“是么?”
没有任何意义的反问。
“是啊。”
同样也似乎不带任何喟叹的回答。
“我爸病了。”
“很严重吗?”
“很严重。”
父亲一向都是坚韧严厉不苟言笑的样子,从小到大,他都是靳朗心目中伟岸的男子汉,跑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不一样的风景。可是还不到暮年,却生病了。母亲在电话里哽咽着说,医生说他恐怕拖不过明年夏天。好几次想联系自己,却毫无办法。
如果不打这个电话,如果没有听郁放的话,会怎么样?
父亲会不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间里一步步迈向死亡?
靳朗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却又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
依然很清晰地记得,父亲给自己上的那堂语文课,那天班主任有事,专门请他来代班。父亲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捧住书本,一边讲,一边在教室踱来踱去,
而自己,坐在后排高高垒起的书墙后,正为了左唯的请假缺席而有些百无聊赖的提不起劲,其他的学生都因为年级组长的届临而显得格外认真,教室里很安静,初夏,空气湿度很大,闷闷的。然后,他突然看见窗外的世界划过一条短短的细线、
又一条,
接着一条,
第三条,
无数条,
下雨了,
然后漫无边际,天空自远及近地下起了雨,在还未褪尽阳光里,把世界整个包围起来。
伴随着雨水和风扇单调转动的噪音。那是父亲给他上过的唯一一节,也是最后一节语文课。
“我不是很不孝顺?”
靳朗跌进了深深的回忆里,耳边回响起母亲在电话那一端切切的叮咛嘱咐,只感觉内心越发沉重透不过气,他忍不住开口问郁放,只是想这样问,期待他狠狠谴责自己,而不是回答。
“那就回去看看吧。”
郁放关上窗户,仔细拉好窗帘,回到靳朗身边坐下,他的声音很轻,少有的温柔,认真劝慰的语气。
“他肯定很挂念你。”
“真的吗?”
靳朗深深凝视着郁放的眼睛,似乎企图从他的眼底汲取些勇气,声音微颤,明显得听得出有太多的不确定与伤心
“我肯定。”
“可是我让他失望了。”
“可是他还是你爸啊。”
郁放握住靳朗的冰凉的右手,手指和手指合在一起,肌肤和肌肤靠在一起,传递着微微的暖意。
“肩膀借一下。我累了。”
靳朗靠上郁放的肩,微微嶙峋的骨骼,隔着薄薄的外套,甚至可以感受到男人锁骨处突突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充满生命力的脉搏。
他阖上眼睛,叹息一声,终于捱不过疲惫而睡去。
隔着窗,外面的雷声不再那么激烈骇人,风震得窗子咯吱咯吱乱响,郁放的手掌很温暖,他轻轻地抚摸着靳朗的脊背,来来回回。
意识渐渐模糊,在这单调重复的动作中,靳朗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郁放的肩窝里,只希望他的手指永远也不要停。
第二十三章:决心
临近新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徐倏影只感觉自己每天都被忙碌的生活驱赶着,陀螺般不停地飞速旋转,常常忘记吃饭,每天只花极少的时间埋首于并不可口的粗糙外卖,囫囵咽下,食不知味,也不晓得捧在手里的这一餐究竟是晚饭还是午饭。
胃病有渐渐抬头的迹象,而洗手强迫症也越发明显,工作带来的焦躁令人忐忑不安。接连两三天没有看到靳朗,听说是请假了,男人的短暂消失令徐倏影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习惯果然不是一件好事情。
特别是习惯一个人的存在。
关于那桩无聊的遗产案子处理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似乎最后的结局也不错,勉强可以算得上皆大欢喜,每一个人都各得其所没什么异议。
只有徐倏影知道,争夺的过程,仿佛是一场不见硝烟战争,这其间暗含了多少勾心斗角,多少尔虞我诈,多少虚与委蛇自然是不足外人道也的。
所谓的豪门也不外如此而已,扒下金钱所涂上那一层光鲜外皮,其内里是什么摸样,徐倏影再清楚不过。
他很佩服赵英宁,那个洒脱的私生子,他淡淡地说,
根本不用考虑,赵家的东西,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很不屑一顾的口吻,笑起来飞扬跋扈的眉毛,圣诞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他的出现宛如阴霾空间里,吹来的一阵清风。男孩一屁股坐在自己宽大的写字桌上,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这个少年的眼睛和他的笑容并不相符,带着些许疲惫甚至沧桑,他用毫不掩饰的揶揄语气对徐倏影说,
“我看不上的东西,就让给哥哥姐姐们慢慢争吧。”
简单的书面声明后,赵英宁在纸张的最末签上自己的大名,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潇洒不羁,代表着诀别,他终于放手,跟那些足以使自己大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金钱诀别,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反正在他的眼里,这些东西,本就不是自己应得的。
走出大门前,他又问了徐倏影一个问题,
“你知道不知道,最近我们学校流行一句话?”
“什么话?”
“学得好,干得好,不如有个好老爸。”
少年笑眯眯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流离闪光,仿佛没心没肺的大孩子,
“这话说得到是没错,有个坚实的家庭背景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二十年。”
徐倏影沉吟了一会儿回答,
“哈哈,那你会不会觉得我神经了?”
“人各有志。”
“徐先生,你不觉得你说这话很虚伪么?明明心里感慨良多,面子上还偏要装出一副平静如水的摸样。”
男孩刚刚走到门口,突然又折了回来,他径直走到徐倏影面前,他们身高相若,目光平齐,赵英宁用几分嘲讽挑衅的目光凝视着他,微撇的嘴角,带着些许探究意味。
“我只是事务所的小助理而已,工作罢了。”
面对男孩毫不掩饰的挑衅,徐倏影平淡作答,这是他的一贯风格。
“呵呵,真被你打败了,律师都这么冷血么?”
“有机会你还可以来领教一下。”
“不用了,我最怕和你们这样的正经人打交道,走了,我男朋友还在楼下等我呢!”
男朋友?
这是赵英宁给徐倏影的第二个“surprise”,这个男孩虽然看起来如此年轻干净,桀骜不驯,可骨子里却是倨傲且戒备心十足的。这样的人,居然会在自己面前坦然承认如此秘密的个人隐私,看样子真该给他重新再做一次评估,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好走不送。”
徐倏影微笑跟他道别,他相信单亲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十个大约有九个是怪胎,自己算一个,赵英宁也算得上一个吧。
“徐先生,你大概也有一个好老爸吧?”
这是男孩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或许。”
徐倏影叹息一声,只觉得疲惫,他走到窗前坐下,从这么高的楼层往下看,人群变成的细小的蝼蚁,车辆缓缓行驶着,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汇聚在一起,仿佛巨大的汪洋。刹车的挣扎声远远听起来非常细小,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几乎轻微不可闻。
端云是这个城市里数一数二汇聚了无数精英的高档写字楼,他所工作的律师事务所也是业界屈指可数名气响亮的事务所。
能在这种地方工作,除了一张名牌大学的文凭,不甚完美的履历表,过于年轻浅显的资历,徐倏影很清楚,他最大的优势便是有一个好老爸,正如赵英宁所说。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知道单单凭借自己的努力是绝对达不到今天的成就的。父亲有金钱也有人脉,最重要的是,出于对母亲的愧疚,他并不吝啬。值得庆幸的是老头子只有自己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尽管他多数时间总是表现出一副冷淡专制高高在上的帝王样儿,在家里,没有父亲和儿子,只有上级和下级,尽管如此,徐倏影依然感激他。
把脸贴住窗子往下看,冰凉的玻璃刺激得毛孔迅速缩紧,他看见赵英宁搂着一个男孩的肩膀笑得极为开心,午后的冬日阳光清清浅浅,带着灰尘的一线光柱朦胧地洒在他们身上,很年轻也很美好。
一如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仅仅站在喜欢的人身边就觉得开心,高兴起来便没心没肺的大笑,可是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理由放肆大笑了,而他的左边也不再有这么一个人。
近来的睡眠越来越少,因为几个案子叠在一起。脸色苍白,眼袋很重,每一天都加班至深夜,节日也不例外。偶尔碰到靳朗当班,他会上来和徐倏影共享一杯速溶咖啡,然后,他们会短短地聊一聊。
平安夜的晚上,一如既往地加班,12点不到,靳朗便微笑着出现,他敲响办公室的玻璃门,手里握着两罐三点一刻奶茶,徐倏影接过,拿在手里很温暖,叫人舍不得打开喝。
他们小聊了一会儿,玻璃窗外对面商场的霓虹格外绚烂,在迷离的夜色中熠熠闪光,有人在广场上放孔明灯,红色的,一盏一盏斜斜飘上天空。倒计时的礼炮声隆隆作响,好一个狂欢的夜晚,良辰美景,玉树琼花,隔着一扇窗,办公室里却无比静谧,静谧到两个男人对坐而呼吸可闻。
同以往一样,比起倾诉靳朗更加喜欢倾听,徐倏影随口提起家里正在举办的圣诞Party,靳朗问,
“男主人不用到场么?”
“我去不去,都是一样。”
徐倏影无所谓地笑笑,眼前浮起打扮得仿佛一只骄傲母鹅的年轻继母,还有她那些穿得花枝招展乐衷于八卦小道消息的手帕交们,以及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觥筹交错的寒暄酒会,徐倏影想想只觉得头皮发麻。
“可我却觉得,这种时候,你的正常去处该是酒吧或者派对一类地方,而不是在这伏案工作。”
靳朗没有深入询问徐倏影的家庭状况,反而话锋一转,打趣起他来。
“为什么?”
“因为你是钻石王老五啊,平安夜本该是节目多多的。”
“呵呵,你又嘲笑我了。”
“没有。”
靳朗仰脖子一口气喝完一罐奶茶,他抬起头,袒露出颈部流畅的曲线,喉结上下流动,徐倏影望着他,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烧。好久,都没有被这样细微的小性感冲击了。明明对方没有做什么任何事,看的人,却单单觉得情,色与诱惑。他连忙调转视线,掩饰般学靳朗把奶茶一饮而尽,
“你不也是?”
“我是什么?”
对于男人的反诘,靳朗一瞬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徐倏影里的笑容里带着明显的促狭的痕迹,恶作剧的念头,隔着一层镜片也能清晰捕捉到。
“平安夜的工作狂。”
“呵呵,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努力工作不过为了讨生活而已。”
靳朗释然一笑,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霓虹的五彩光斑投射在他脸上,仿佛正在变幻表情,明明是无比华丽的光线,照在男人清瘦的两颊有那么一丝悲凉的反衬。
“讨生活吗?”
徐倏影坐在皮椅上慢慢旋转着,一边回想着这句话。
说到底,他们并不是一类人吧,靳朗辛辛苦苦一个月的薪水,用来支付俱乐部头牌MB一晚都不够。
徐倏影看过他个人的资料,学历只是高中肄业,他不大相信这个男人接受的教育程度只有这些,比起自己,靳朗的气质其实更为优雅,他的言谈举止一言一行无一不透露着典型的书香门第的良好教养。
熟识之后,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没有什么负担不涉及隐私的闲聊。
他会向靳朗聊起自己喜欢看的书,或者音乐,都是些古早的东西,靳朗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徐倏影猜他一定看过很多书,涉猎极广。
他的知识面很宽,如果穿上西装系上领带,再架上眼镜,可以想象,就外表上,他绝对比自己更像所谓的钻石王老五吧,徐倏影常常这样揣测。
今天是农历十一月二十八,离新年越来越近,工作似乎也呈几何倍数增加起来,不管再怎么忙,徐倏影仍然会抽出短暂的几分钟想一想靳朗,用研究剖析客观的眼光去分析他。
处理好一大叠文件,已经是下午五点,下班高峰时间,楼下马路上汽车堵成了长龙阵,噪音和废气无时无刻不在污染者这个城市,徐倏影深深陷在椅子里,哪里都不想去,不想回家,不想寻欢,也不想再工作,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疲惫。
打开CD唱机,如水的钢琴声汩汩流出,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以前还专门费心学过的曲子,三角钢琴搁在房间里,当初还专门花了大价钱来设计琴房,等终于装修好之后,却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