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曲子是那个人曾经最喜欢的,改编自一首耳熟能详的儿歌,莫扎特正是利用了这首儿歌曲调简洁并琅琅上口的特点,把它作为变奏曲的主题,游戏般地进行了十二次变奏。
叮叮咚咚,简单的曲调,听的时候就不由地想跟着旋律一起小声哼唱。明明是极为简单的旋律,却足足练习了一个月,生日的那一天配合和着歌声,在电话里送给他。
徐倏影喜欢钢琴,因为它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那个人喜欢吉他,因为它的声音听起来很近。
闭上眼睛,感受钢琴轻慢活泼的旋律在耳边流过,手指在宽大的写字桌上隔空动作。
经过十六分音符的快速跑动、三连音的分解和弦、不同装饰音的修饰以及不同节奏、节拍、速度的变化,曲子主题时而清晰、时而隐匿,时而轻快、时而歌唱,时而喧闹、时而安静,时而纯朴、时而华丽,最后结束在辉煌而热烈的气氛中。
那个人说过,它是母亲在儿时就经常弹奏的曲子,当你感到悲伤痛苦而又无助的时候,音乐会一直默默守在你身边,只有它不会背弃你。
徐倏影突然好想知道,当年被众叛亲离的时候,独自在角落舔舐伤口的时候,他听的是不是这一首呢?
窗外的天空渐渐黑了,夜幕四合,霓虹灯再次亮起,有轻微的雨声敲打窗子,非常有节奏的滴滴答答,和音乐融合在一起。
徐倏影坐在窗前静静地发着呆,他的目光悠远,穿越过城市的阴霾天空,直直地投向无限远的虚空处。
这一年的冬天总归沉重得有点惊心动魄,有时候担忧自己会有被耗空的可能,弦断的危险,从靳朗的出现,Ray的坠楼再到赵家的遗产争夺战,常常陷入一种不确定的恐慌之中,连睡眠也是无比沉重的,仿佛缓缓被压进无底深渊,睡醒了会有抬不起眼皮的感觉。
想起前些日子那个不知名的小MB,徐倏影又开始怀念起Ray肌肤的温暖感触,他的手指流连其间,心中一片平静。他两个都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刻意避免去触动回忆的人,那个站在往事里眼睛会微笑的少年,郁放,你究竟在哪里呢?
现在想来,当年大概还是爱得不够吧,或者徐倏影本质上就是个残酷无情的人。得不到,就毁掉,否则,又哪来那些肆意的伤害呢?
爱情是什么呢?究竟?
父亲对母亲,继母对父亲,自己对那个人,究竟算不算爱呢、
徐倏影发现,自从邂逅靳朗,时间仿佛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唤醒了他对爱的感觉,没有人能真正做到看一场烟火般的,等绚烂归与虚空,平静的起身,微笑着转身离去。
每个人都渴望与希冀着温暖。可以平静地温暖漫长的一生的时光的感觉吧。
临近新年,小区又开始隔三差五断电,这是依靠电脑工作的郁大作家最深恶痛绝的,坐到床上,写到一半已近完结的文章突然间啪的变黑,郁放沮丧得一脚把枕头踹到地上。
好冷,狗日的天气,干什么都不能如意。
翻开手机,除了赵英宁寥寥的几条短消息,发件箱空空如也。
调出靳朗的名字,摁了拨号键,然后等不及嘟声响起,又迅速挂掉。
郁放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靳朗涕然欲泣的脸在脑海中反复摇晃,他的鼻息暖暖的喷洒在自己的脖子里,男人闭上眼睛睡觉的样子活像个不安分的小孩。
不知道他的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的病又严重到什么程度,或许贸然劝他回家并不是一个好的建议。
这个男人太固执了,固执得把自己包裹得成一只无懈可击的贝类。一旦有人靠近,便慌张后退。
我究竟该把你搁置在哪里呢?郁放忍不住想。
已经过了一周,很多天的都没有看到靳朗,自从那日他在自家客厅睡着后,自从那一日开始,他便很明显地开始躲着自己,上下楼的时候偶尔很碰见,郁放还来不及展开一个微笑,他却略略颔首匆匆走过。
四周一片漆黑,上次两个人在超市买的蜡烛搁在壁橱里,郁放却懒得起身,他坐在一片黑暗里,无意识地把翻盖手机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那一通电话,始终都没有打出去。
又是一个无聊的夜晚,郁放忍不住为靳朗担心,
一遍遍的在心里叨念着,他好么?他好么?他好么?
一遍遍的说服自己,他很好。他很好。他很好。
所有藏在心底的疑问,在长久以来的沉寂于不动声色中,在未曾打开的门扉之内,如今,终于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了答案。
是,爱情吧。
靳朗一个人坐在Daisy的吧台边,他想不通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无聊的周末,不想回去,面对郁放,也不想一个人,大把的时间没法消磨,坐着车到终点站,大学城什么时候都是这么热闹。小米给他倒了一杯冰水,喝到喉咙里刺骨的凉。
赵英宁不在,酒吧里很是温暖,Shine坐在高脚凳上大声地唱着歌,醉意醺然的样子。
夜慢慢变深,空气里弥漫起酒精混合烟草的气息,暧昧的气息不动声色的涌动。周围逐渐变得嘈杂起来。Shine走到吧台边对小米说,
“威士忌,多加冰块。”
小米微笑着,却给他端上一杯冰水,
“你知道有多少酒吧老板就是这样把自己喝穷的吗?”
“Cheers!”
Shine不以为意,他端起酒杯对着靳朗点头,小米也为自己斟满一杯啤酒,三个人一时对坐无言。
空气燥热,靳朗把热突突的脸颊贴上冰凉的吧台,他侧过头,看见面前两个眉目如画的男人举杯对饮。
他们一杯接一杯的喝着。Shine注视着小米渐渐流转的眼波,情不自禁伸出手,将男人细碎的长发拨到耳后,慢慢抚摩他微热的脸颊。
靳朗望着他们,好像不久以前,自己和郁放就曾这样亲密地坐在一起,他的肩膀很瘦,却十分有力,郁放劝他一定要回家去看看,这句话一直在脑海中打转,包括母亲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的哀求。
“小朗,你真忍心让你爸就这么走么?”
靳朗摇摇头,好想把这些烦乱的思维摇散,酒吧杂陈的气氛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烦恼,却又叫人忍不住陷入回忆。
他开始想念起那个在幼年时一直就需要自己仰视的伟岸男人,那个被自己唤作父亲的俊逸男人。明明是坚强如山的顶梁柱,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
第一次捏住自己的手指练习毛笔字的时候,总是忿忿地想,为什么我的手这么小,而他的手那么大。
第一次学习游泳是在公共室内游泳馆里,男人一个猛子扎下去,溅起的水花淋了自己一身,抬头,他却在不远处望着狼狈的自己哈哈大笑。
中考后明明比谁都要紧张分数和成绩表面上却故意不动声色。
在学校获得的每一张奖状都被他一张一张好好的收藏在铁盒子里。
那一篇篇极为拗口的文言课文都是在男人一字一句解释过后,才一一记熟的。
相册里那一张张印有羞涩少年微笑的照片,也是男人拍摄的。
父亲的身影伴随着靳朗整整17年,之后没有父亲的7年是怎么过来的?
已经全然忘记,他一定对自己失望透顶吧,他还会愿意再看看自己这个不孝子么?
靳朗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继承了父亲一贯以来的沉默隐忍与坚韧品格,却没能继承男人的清白名声,非但没能继承,反而给他抹了黑,成为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与不幸。
靳朗没法想象,在自己离去的日子里,父亲在学校,在街坊间遭受的冷眼与嘲讽,这一切,原本都是该他这个做儿子的来承担的。
这样的儿子,配回家么?
这样的儿子,配得到他的原谅么?
“今天怎么一个人?那一位帅哥呢?”
小米突然的发问,拉回了靳朗飘远的思绪。
“大概在家吧。”
郁放是个标准的宅男,什么时候,他都窝在自己那间阴冷的小房间里,仿佛一只整日不见天日的鼹鼠,仅靠罐头便可以安稳过活,不过,却也是一只可爱之极的鼹鼠。
“你们吵架了?”
小米饶有兴趣地端详起面前这个神色颓唐的男人,靳朗的眉头紧蹙,和上一次见面时决然不同的失魂落魄,不知道怀揣着怎样的纠结心事。
“没。”
“真的?”
“他也是为了我好。”
“那你该听话才是。”
“或许。”
靳朗一连喝了许多杯冰水,那些冰凉液体的摄入,似乎迅速变成冰块凝结在身体里。
临近10点,他和小米Shine告别走出酒吧,末班车正好赶上,车上没有什么人,靳朗只觉得异常疲惫,闭上眼睛就能立时睡去,他把头靠着车窗。
想起靳朗在流光下笑得弯弯的眉眼,他用小心翼翼劝慰的语气对自己说,
“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家能让你回,已经是很值得去庆幸了。
“是啊,关于家庭的问题,我一向都是不怎么明白的。”
他的笑容很温柔,却带一股悲伤的味道,这个男人其实并不懂得该如何妥帖地去说一些宽慰的话吧。
明明,我又不是女孩子。靳朗想。
好几天,他躲避着郁放关切的目光在楼道间与他频频擦身而过,他不知道在面具被撕开一个小口之后,该以何种面目来面对他。
是该云淡风轻地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还是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来解释那日自己突然失控的缘由。
想了很久,始终都找不到最好的方法,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欺骗郁放,也不想敷衍,索性一直就这样躲避下去,浑浑噩噩,足足一周的时间。
可是静下心细细揣摩,男人当日蹩脚的劝解却仿佛一只大熨斗渐渐把心中一切不平的褶皱通通熨烫平整,让他想躲,也想逃,可又徒然生出些许勇气想去面对,这样曲折复杂的情绪是以前做逃兵的靳朗从来没有过的。
是该下定决心的时候了吧。他想。
爸爸,
汽车摇摇晃晃驶上高架桥,放眼望去,橘色的路灯映照下,城市的夜居然被渲染上几分温馨,摇曳的街,绚烂的流光,高大模糊的建筑,嬉笑的路人。
前路很是漫漫。
靳朗犹豫了好久终于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菜单,里面只有两个名字,第一个便是郁放。
郁放躺倒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面前却是一片黑暗,音乐在耳机里潺潺如流水,因为黑暗里的乐声总是格外直接明晰,垂直掉进深深的洞穴。小提琴的弦音和吉他一样,听起来很亲近,大师奋力运弓的同时呼气声吞吐在耳边,嘶休响着,却并不破坏旋律的和谐。
手机突然震动亮起,深呼吸,打开来,居然是靳朗的短信,
“我还是想回家了。”
好你个靳朗,可总算是想起我来了!
郁放猛地拉掉耳机,翻身坐起,在黑暗中斟字酌句地回复消息。
“这次可下定决心了?”
等了好久,久到郁放都直接想打电话过去骂人了,靳朗的短信才施施然抵达。
“嗯。”
郁放攥紧了手机,感觉自己摁键的手指正不住地发颤,无法自控。
“我可以陪你去吗?做个精神后盾什么的。”
发完这条信息,郁放就开始后悔,莽莽撞撞,根本来不及取消,他用被子蒙住脑袋,在黑暗中狠狠地大骂自己自作多情。
可是这次靳朗没让他等待多久,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只有短短的两个字。
“可以。”
第二十四章:回家
火车上非常拥挤,到处都是人,窄窄的过道上四处堆着散乱的行李,逼仄空间,人声鼎沸,旅程的喧嚣令人无法呼吸。
外面正在下雪,稀稀疏疏的小雪,站台上的灯光有些暗,玻璃上凝着霜花,模糊一片,寥落的情景,临近寒假和年关,过道间和身边挤满了准备回家过年的学生和民工们,年轻人皆是满脸亢奋情绪,叽叽喳喳闹成一片。
有人在嗑瓜子,响亮的声音很是尖锐,火车的气味非常怪异,混合着各种难以辨明的味道,食物的,金属的,汗水的,皮肤的。嗅觉在其间变得麻痹。还有各种声音,广播里正在放一首老掉牙的情歌,反反复复,推着小车叫卖的列车员经过了一次又一次,这样嘈杂的声音和气味糅杂一起,似乎有了缤纷的颜色形状,讨厌的感觉。
汽笛响起,列车缓缓地跑动起来,无名小站短暂的停留后,火车又摇晃着驶向寂静黑暗的远方田野。
靳朗闭上眼睛,脸靠着车窗,看不大清楚外面的情景,只知道在下雪,影影绰绰,仿佛撕碎的小棉花糖,就那么一小块一小块直直落下来。现在才刚刚晚上7点,根本睡不着,请了好几天假,到处乱逛,不断想到生病的父亲,一直在心里挣扎矛盾着,没法做决定,亦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索性就假装成鸵鸟,把自己深深埋进沙子里,不去面对。
清晨似睡非睡时,又被鬼压床,意识模糊,知道自己是醒着的,被子盖住了脸,呼吸很困难,努力想抬起手,可怎么用力,僵硬的手臂却安静的和身体一动不动。
正在痛苦中,然后突然有人帮他拉掉被子,呼吸一下子变得舒畅,郁放的脸出现在上方,微笑的唇角抿出很好看的弧度,
“短信里说的还算数吧?”
他问,声音清脆,神清气爽。这场景让靳朗十分怀疑是不是他们两个人对换了角色。
“什么?”
撑起沉重的四肢,还不能完全从梦魇中醒来,也不能理解男人究竟在兴奋些什么。
“别跟我装啊?你要敢反悔,我就把你揍得起不了床!”
很明显虚张声势的拳头在眼前舞动着,让神志也有了一些清明,这才想起来,之前似乎在短信里说要回家的,似乎是这样。
“想起来了?”
“嗯!”
“既然您想起来,那就捡日不如撞日吧?”
“什么?”
郁放的笑脸,活像一枚灿烂的向日葵。靳朗从被窝里坐起来,看见面前的男人居然收拾得格外整齐,帽子围巾手套一样也没落下,满身凛冽的气息显示他刚刚从室外归来。
“我说今天就回去吧,我把票都买好了!”
“你说什么?!”
这下靳朗的瞌睡一下子全被惊醒了,鬼压床什么的后遗症统统了无踪迹,拜面前这一位,笑容可掬的英俊青年的惊天言论所赐。
“你知道我家在哪?”
“知道知道,你不早提过了。”
“你……”
“我都收拾好了,你可快点啊!”
说完这些,郁放便翩然转身离去,嘴里还哼着歌儿,仿佛即将要做的事情,不是陪靳朗回家,而是等待春游一般兴奋。
靳朗一改往日的风格,收拾行李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故意磨磨蹭蹭。
郁放没有打扰他,其实哪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收拾整理呢,回个家而已,两三件替换的衣服罢了。也许该提前给母亲打电话,想一想,还是下了火车再打吧,他不愿再跟家人添任何麻烦。
身上还有两千块钱,对于昂贵的住院费根本是杯水车薪,家里并不宽裕,这点钱买一点点营养品还是够的吧,靳朗思忖着把存折连同现金都塞进旅行袋里。
已经几年没有回家了?想到几个小时之后就要面对的家人,即将要说的话,想到病榻上的父亲,靳朗的手指便神经质地颤抖不已。
或许真应该感谢郁放才是,他想,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家伙原来可以这么鸡婆,在自己回家与否的问题上,郁放的态度明显关心过度。
可是,靳朗感激他的这份关心,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是郁放把他从浑沌的黑暗中拉了出来,并给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往事?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个没有家的没有依靠的人呢?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此刻正陪伴在自己身边,不断地用笨拙的方式给给自己打气,宽慰并鼓励自己,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