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安慰我。”
“我安慰了你吗?”
其实到最后,谁也没能安慰到谁,赵英宁心底刚刚滋生出的一点点愧疚,立时被更浓的好奇心和窥探欲所代替。
他想了解他们的过去,不管是郁放的,还是面前这个男人的。
或许是生活得过于安逸了,安逸到想寻探些什么来抵抗空虚。
有些男人不能碰,我远远看着,总行吧?
整个下午,郁放都窝在靳朗的值班室里睡觉,窄小的床铺,床板太硬,被子单薄,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老是做梦,梦见以前的事情。
父亲躺在冰凉的浴缸里,没有一丝活气的脸。破碎的伤口正一滴一滴淌着殷红的液体。
徐倏影的脸在夜色里格外清晰,眉眼温和,淡淡的微笑。
他沿着学校外,断裂的老城墙由东向西走来,风景渐行渐远,十二月的空气阴寒阵阵,掀动他黑色的风衣飘举如断翅
的水鸟。
“十七岁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
“生日礼物呗,回家拆开再看。”
驼色的羊毛围巾,非常温暖。
……
“大律师不是一向很擅长诡辩的吗?你既然有脸站在我面前,怎么又哑巴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
“没有什么?”
……
扬起被子把脑袋蒙起来,在几近窒息的感觉中听到心脏四下砰砰乱跳的叫嚣。
靳朗进来探望了好几次,闭上眼睛,听到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热气的毛巾轻轻搁上额头拭去汗珠。他从头到尾
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帮自己掖好被角。
温暖的气息。
郁放躺在被子里,在一片黑暗中,体验着细微的变化,心跳和窗外的雨声渐渐合二为一。那是,源自内部的声音,黑
色的种子慢慢扩大,它的内核逐渐软化,最后趋于破碎。
这是年少时轻信的代价。
他想到了化学元素的聚集和消失,想到梵高和卡夫卡,想到炽烈的火焰和变形的星星。
终于,意识在一片混沌中堕入无边的黑暗。
一直睡一直睡,没有梦,终于捱到靳朗的下班时间,迷蒙中,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不断摇撼,熟悉的声音正切切
唤着自己的名字。
“郁放,郁放。”
翻个身,窝在被子里不想起来。
“哎,醒醒。再睡可要感冒了哦。”
“嗯?现在,几点了?”
郁放挣扎着坐起,揉一揉酸涩的眼皮,靳朗拉开窗帘,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城市的灯火浸润在潮湿的空气里,模糊成
一片,仿佛童话故事里的插画,鲜艳而不甚清晰。
“七点了。”
“啊,我睡了六个小时!”
“现在可有精神了?”
靳朗床边坐下,垂头微笑,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
“嗯,你下班了?”
“回家吧。”
郁放努力仰起头,想拉下靳朗的脖子亲吻他,却只亲到了男人的嘴角。
有了这三个字,即使再怎么难过,再怎么颓丧都可以忽略,至少,我不是一无所有。
“嗯,回家吧。”
由于一天没吃东西,又淋了雨,郁放一坐起来,就觉得四肢绵软头昏眼花,双脚仿佛踏在一片棉花上软弱无力。
“你啊。”
靳朗望着他晕晕乎乎,笨手笨脚把左脚套进右鞋的傻样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笨蛋,我来吧。”
蹲下身,帮这个迷糊大王穿上鞋,系好鞋带。再来右脚,这才发现,郁放左右脚的袜子颜色不一,一只黑色,一只白
色。白色的那只明明是自己。
“这个……”
抬头,还来不及询问,便捕捉到男人双颊一闪而逝的晕红。
“我自己来吧。”
“您就得了吧。”
“麻烦你了。”
郁放有些羞赧,穿好衣服鞋袜,站起来,却冷不防被靳朗一把推倒在墙壁,
“你……”
男人的手指穿过柔软的发间,抚上后颈,反复摩挲着脖子后面的一小块肌肤。
他们距离很近,眼睛对着眼睛,两人的气息,同郁放脚上黑白两色的袜子一样,交织混杂在一起。
冲口而出的疑惑,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郁放屏住呼吸,凝视着靳朗,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的嘴唇
是暗蔷薇色的,轻轻抿起。
“我说,靳朗,你做什么?”
“笨蛋!”
无法抑制的怒意在没有开灯的窄小空间里蔓延,靳朗狠狠揪住郁放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找死啊!以后不准淋雨,不准在我面前表演昏倒!”
“我……唔唔唔……”
他的手掌,迅速蒙上自己的嘴巴,神智清明后精心编制好的各项完美借口,亦被全数堵回喉咙。
“不准再吓我!”
“唔。”
“不准再发神经病!”
“唔。”
“不准玩自虐!”
“唔。”
“你这头没心没肺的猪!”
“你……”
终于,感觉身上的力量减轻了许多。
靳朗松了手,退开一步,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满是心悸。
“自从爸去世后,我就再也不能忍受,有人在我面前失去意识。”
靳朗转身,背对着郁放,低沉的音调里带着些许哽咽。
“我知道。”
上前一步,郁放抱住男人迅速萎顿下去的脊背,
“你知道刚才我有多害怕吗?”
“我知道。”
“我看你是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
“就是天塌下来了,还有我呢。你发什么神经?”
“我知道,我知道。”
“哼。”
徐倏影带来的不快,往事的阴影,逃不掉的噩梦,统统因着靳朗突然爆发的愤怒而迅速消匿下去。
如果只是淋一场雨,就能明白我在你的心里是多么的重要,那么其他的,又何必去在意呢?
这一刻,不管做不做得到,郁放决定忘掉徐倏影,忘掉父亲,忘记一切阴霾,只因为身边的这个人的存在。
他说,
“就是天塌下来了,还有我呢。”
这算不算表白呢?
“老婆……”
从背后吻了吻靳朗的耳垂,还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我饿了。”
郁放讪笑着,靳朗白了他一眼。一副“被你打败了”的表情拉着他走出了房间。
从高楼上俯视这个城市的流光溢彩的夜色,那些闪烁的光影霓虹融化在雨雾中,遥遥地,看上去那么温暖。仿佛
EMPIRE BOY的插画,摇曳的玫瑰灰色天空,稀稀落落的雨。令人联想起“幸福”这两个字。
“先带你去吃东西。”
“我先去趟洗手间。”
“懒人屎尿多!”
“一楼大厅等着!”
刚走出办公大楼大厅,靳朗和一个穿着裘皮大衣的墨镜女人擦肩而过,她抓住靳朗问起楚鸣律师事务所的楼层,靳朗
耐心作答,女人道谢后迅速离去。只留下空气里淡淡的香水味道。
“又是麻烦吗?”
靳朗忍不住想,估计徐倏影的麻烦又来了,他生活的世界和女人身上的毛皮大衣一样,华美而不可靠近。那是和自己
不一样的存在。
作为一只小小的城市蝼蚁,身边能有个郁放这样的伴儿,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忙了一天,居然忘记得去找徐倏影,他想为早上那罐奶茶道谢。毕竟,他们那么久没有见面。
似乎一旦郁放出了什么状况,自己的全副注意力便会立时转移。
郁放刚从洗手间走出,一眼就看见,靳朗对着阖上的电梯门发呆的摸样。
“怎么了?”
“没有。”
“去吃东西吃东西!”
“你都好了?”
靳朗有些狐疑,面对这张上一秒还沮丧无比这一秒却灿烂无比地笑颜。
自愈能力也太强大了吧
“元气得很!!”
郁放拍拍胸脯,
“那走吧。下次出门记得带伞!”
“我明明带了的。”
“伞呢?”
“忘记拿了。”
“我晕。”
“那围巾呢?”
“这个……”
“猪!”
靳朗找同事借了把打伞,深呼吸一口气,拥住男人的肩膀一口气冲进城市的雨幕中。
我,果然是,被你,打败了吧。
郁放跟着靳朗一脚踏进水洼里,仰头,十字路口的路灯下,漆黑的伞面隔绝了漫天的大雨。
尽管到最后,这家伙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但此刻,他却深深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能够称的上“家”的地方。
第三十七章:春光
“喂,你醒了没?”
郁放推了推靳朗。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室外的天空呈现出大片大片的灰白色。絮状的云朵仿佛撕碎的棉花糖似的,丝丝缕缕衬在宝蓝的
天幕上,对比度过于鲜明,过不了多久,大概就要天亮了吧。
“嗯?怎么了?”
靳朗翻过身,揉揉眼睛,睡眼惺忪,迷迷瞪瞪的表情。
“没,就是想叫叫你。”
隔着被子抱住男人温暖的身体,郁放把脸颊深深埋进对方的脖子里,用力地汲取他的味道。
“一夜没睡?”
“睡了。”
“那,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老是做梦,一场连着一场的。睡不着。”
“什么梦?”
“荒诞的,哥斯拉占领地球,你把我抛弃了什么的。呵呵。”
“白痴,所谓噩梦啊,都是假的啊。”
“做梦的时候,觉得那就是真的。”
所以,梦里某个人的脸是如此清晰。伤口的疼痛也是如此清晰。
“真实的噩梦。”
郁放嘟囔着,干脆钻进靳朗的被窝。暖暖的,索性把冰凉的四肢都搁在他的身上,八爪鱼似的纠缠上去。
“啊,你属章鱼的啊。冷血动物。”
“嘻嘻,所以让你帮我暖一暖。”
“你倒是挺会想啊。”
靳朗的手臂用力不自觉再收紧一点点,干脆把郁放瑟瑟发抖的身体全部拢入怀中。
“啊,舒服,时间还早。聊一聊吧。”
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郁放撑起半边胳膊提议,抬头俯视环抱着自己的人,他的眉眼柔顺,笑容安和,带着朦胧的睡
意,在淡淡的晨光中,看起来却俊美得令人窒息。
“聊什么?”
“呃,你什么都不愿意问,我只好自己说了咯。”
“呵呵,好吧,老实交代,你究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今年贵庚,从事何种行业?”
靳朗望着郁放故作认真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摸摸他的后脑勺,把手指插进发间。毛茸茸的感觉宛如一只爱撒娇的大
型犬。
“切,你查户口呢。”
“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男人笃定的回答激起了郁放的好奇心。他激动地坐起来,却被靳朗一把扯下去。
“小心着凉!”
“事儿妈!别打岔,你说你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些什么?”
“知道你是那种标准的,不修边幅,不理世事的高傲宅男。”
“哪里高傲了?”
“从来没拿正眼看过我。”
“那是我眼神不好,又哪里宅了?”
“好吧,说好听一点,就是很居家吧。蜗居动物。虽然不善烹饪。”
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跟社会脱节的山顶洞人,后半句话被靳朗强行噎进肚里。
“你这算是夸我么?”
“你要这样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哼!”
“切!”
没营养的对话持续着,郁放把胳臂伸出被子外,光线在墙壁上剪辑出他细长的手影。鸽子的图案。
“喂,郁小放?”
“嗯?”
“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这个嘛,这个嘛。”
郁放把脸埋进枕头,想到近日胡诌的几篇以靳朗为原型的YY小说,一时踌躇起来,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是不好说,还是说不好?”
这厢靳朗见他垂头不语,便饶有兴趣地开始越猜越离谱。
“不是个正经事?”
“办假证的?”
“开网店的?”
“职业游戏玩家?”
“拉皮条的?”
“被富婆包的小鸭子?”
……
“胡说八道!我可是一著名专栏作家!”
听这家伙越扯越荒唐,郁放一时激愤便冲口而出。
却在刚启唇的零点零几秒钟立时陷入懊丧中,忍不住在心头自嘲,打肿脸充胖子,还“作家”呢,真够往自个脸上贴
金的。
“其实,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卖字的罢了。”
“是么?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文艺工作者。”
拉长的声线,很明显“我不相信”的质疑。
“呃,勉强。”
“哪家杂志?哪个专栏?什么内容?八卦?推理?评论?”
这家伙居然准备不依不饶地打破沙锅问到底,郁放低着头,在靳朗看不到的角度使劲儿咬牙,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无
端端提起此类话题。简直是自掘坟墓啊。
“哎呀,职业机密,职业机密!”
“说不说!不说就当你是吹的!说嘛!”
如果是平常,男人能做出此类拉住自己衣襟做小情人撒娇状的姿态,郁放绝对会心花怒放。
可是现下,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
想一想,靳朗阅读自己满纸荒唐的速食都市小言的样子,郁放不禁打了个寒战,简直,无法想象。
“你看,都几点了,起来了,要上班了!”
转移话题的敷衍说辞刚刚出口,闹钟便适时地响起。郁放暗暗拍了拍胸脯,终于得救了。
“你不说,我也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靳朗恨恨地按下闹钟,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旋即钻入的冰冷空气激得郁放一阵哆嗦。
“该死的!你想冷死我啊!!!”
“呵呵,死猪!”
“哼!”
“我上班去了。再睡会儿吧。我知道你昨晚上一直都睡得不踏实。”
“嗯,去吧去吧。”
靳朗揉了揉男人凌乱的头发,尽管眼眶下海挂着两只大大的黑轮。可此刻他看起来,这么有元气的样子,该是恢复了
吧。
昨天那个阴郁绝望的郁放,自己再也,不想见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