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他都逼迫自己以一种安然且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事物,抛弃了所有激烈的情感。
新买的都市报还散发着刺鼻的油墨味道,郁放正在连载一篇关于流浪的故事,小说始于一个阴霾的雨天,他说,
这是一个被雨水浸湿的世界,
被亿万回忆冲击的世界
这是一个心的世界
赵英宁忍不住想,那么这亿万回忆中,也有你的一份么?
偶尔会感觉倦怠,明明没有做什么,就是觉得疲惫。但是生活仍然要继续下去。
太阳很是刺眼,或许是因为天阴了太久,或许是在地下室蜗居过久,他已经不大习惯光明,闭上眼睛,没有读完这篇
小说,索性直直躺下来,刘海遮住了眼,把报纸盖在脸上,暖暖的光线轻轻洒在身上很是惬意。
惬意地想就这样昏昏然睡去,再也不要醒来。
良久,半场结束的哨声响起,有谁揭开了脸上了报纸,睁开眼,是一片阴影,仰头,对上陆晓笑眯眯的眼睛,
“我找了一路,原来你在这偷懒呢。”
“呵呵,我在睡午觉。”
赵英宁坐起来,把讨人厌的额发顺到耳后,眯缝起眼睛,陆晓每次出现,给人的感觉总司格外地干净清爽,白色的防
水外套一尘不染,趁得他亚麻色的头发格外闪亮。
“喂,您来请我吃饭是不?”
陆晓笑笑不置可否。
下半场开始三分钟,场上也不知道哪个队进了球,引得围观者大声欢呼。赵英宁不耐地瘪瘪嘴,
“切,如今要在学校找个安静的地儿休息会儿,还真不容易。”
“哈,那是因为你是怪胎。典型的缺乏运动。”
“哦,你就不是啦?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呵呵。”
“最近又去哪儿发财了呢?”
“是啊,赚了俩儿小钱,请你搓一顿,赏脸不?”
“恭敬不如从命啊!”
中午两个人去学校外的小饭馆吃了简单的午餐,反正下午也没有课,他们并肩沿着大学城溜达了一圈,四处都是闲逛
无所事事的学生,随处可见手挽手的情侣们,在春日的暖阳之下自由且肆意地享用着青春。
陆晓看看赵英宁,几天不见,他变得有些懒散,头发长长了许多,没有好好修剪,任它长得盖住了眼睛,男孩在太阳
下眯缝起眼睛的模样,活像一只慵懒的猫咪。
“爱上我了?”
少年冷不防的伫足寻问让陆晓吃了一惊。
“切,自恋!”
“那你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做学生真好啊!”
“切,说得跟自己没读书似的。”
“呵呵,感叹一下嘛。”
陆晓耸耸肩膀,低下头望着自己雪白的帆布鞋喃喃道。
两人一边聊一边逛,不知不觉走到了Daisy门口,门上挂着Close的牌子,赵英宁掏出钥匙打开门,转头问陆晓,
“要不要进来坐坐?”
“啊?”
“想喝点什么,我请客。”
“你老板呢?”
“都出去钓鱼去了。白天能有什么生意啊。”
“嗯,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吧。”
“先说清楚啊,贵的不能乱喝。不然Shine准会发飙。”
“那这也算请客啊?”
“呵呵,欢迎光临!”
只有两个人的酒吧显得格外空旷,赵英宁给陆晓煮了杯咖啡,淡淡的醇香迅速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我说,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啊?”
“哪有?”
陆晓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把衣领拉高一点,下意识地不想让男孩见到脖子上的伤痕。
还好赵英宁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故作豪迈地摆摆手说,
“呵呵,算了,也无所谓,我反正正闲着,你有空来这里,要找我,我总是在的。”
陆晓低下头,咖啡杯里的雾气湿润了眼睛,地下室的光线昏暗,纸灯笼暗暗的,很奇怪的氛围,只有紧握在手里的杯
子是温暖的。
除了Ray这还是第一有人跟自己说,
“要找我,我总是在的。”
品尝香浓咖啡的间歇,赵英宁打开了收音机,除开主持人聒噪的声线,放的都是些久远的乡村音乐,清脆的吉他。
赵英宁给自己到了杯苏打水,他双手环握住杯子,像个孩子,低下头啜饮一口,眼窝泛起笑意,轻描淡写的口气,仿
佛是在说一个笑话,
“最近,我似乎闯进了别人的故事。”
他说完停了一会儿,眼睛习惯性眯起来,望着挂在墙上的版画,若有所思的神情,神眼似乎游走去了很远的地方,又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神。低头搅拌杯子里的浮冰,接着说,
“啊,我这叫没事找事吧。”
“我不大明白。”
陆晓迷惑不解地摇摇头,从侧面看过去,少年的下睫毛很长,垂下眼帘的时候,眼眶下被印出一道深深的阴影,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陆晓小心翼翼地问,其实他并不想知道些什么,赵英宁骨子里和自己一样是个极为内敛的人,这种人并不善于倾泻。
他会问起,也不过是单纯地享受和男孩相处的咖啡时光,而不想冷场罢了。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也不知道。”
赵英宁摇摇头自问自答,不知不觉间一杯苏打水已然见底,他又迅速倒了一大杯。
“嘻嘻,不说这个了。”
弄不明白的问题,怎么想也弄不明白,有关于郁放,徐倏影,还有阮绢。早就该放一放了吧。
陆晓没有接着问下去,两个人沉默下来,广播里的钢琴旋律越发高亢,卷舌头的美式音乐很是滑稽,赵英宁也跟着摇
头晃脑地哼哼唧唧。
午后的地下室酒吧里没有阳光,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咖啡味道,苦苦的,又甜甜的。
两个男孩隔着吧台对坐无言,直到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宁静,赵英宁不耐地拿起听筒,他至懒得把收音机调小
一点,对着电话很没风度地大声吼叫,
“谁啊!”
陆晓趴在吧台上,他把脸贴上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在倾斜地视角中看着赵英宁,望着男孩在洞悉了打来电话的身份后
,怔忡了半秒,递而唇角眉梢绽放出宛如春花怒放般的微笑,尽管旋即甩出的问候是如此的粗鲁,
“啊,你还活着呢?”
陆晓凝视着赵英宁忍不住猜想,打电话过来的,大概是他爱的人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欢乐,仿佛冰山晒到了太
阳,被融掉了一角。
“我,元气得狠!放心,死不了!”
没营养的对话持续着,听不到那边在说些什么,可赵英宁的脸庞随着高涨的情绪渐渐的染上了一丝晕红,他似乎渐渐
地忘记了身边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切,周末嘛,我怎么会忘记。”
“好好好,你丫花痴一枚!”
“知道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哈哈哈,滚你的,去死去死,朗哥才不会这么说!”
“你是生日?哈!我怎么不知道?”
“礼物?本人身无长物,以身相许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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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一个坐姿持续久了,陆晓大动作地换了个姿势,他注意到被遗忘在桌上的玻璃杯里,冰块已经化去了三分之二
,玻璃壁外层不断地地渗出水珠,仿佛眼泪。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那些水珠,冰凉的感觉一直抵达到心脏的深处。
倦意袭来,他忍不住阖上眼睛,明明喝了杯咖啡,为什么会想睡?
黑暗中,再一次看到Ray的脸,他倔强的眼神,那么清晰。
暗恋,像是迷路的卫星,回不到地球,也永远抵达不了正确的轨道,就这样飘荡在宇宙,直到化作尘埃。
也许,谁都会经历一段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每个人都会彷徨,反复,自我对峙,用力寻找隐匿与躲藏的地方。
但是,光明是否真的就在前方呢?
男孩乐呵呵地抱着电话絮絮叨叨,你是否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呢?
广播里里有一个女声淡淡地唱——
看不到 回忆里的城堡
马不停蹄的寻找 无处投靠
还盲目的飞
过了今夜又会在何处凋谢
Ray的脸消失了。
那些堕入尘世的细腻情感,像是荧光色的花朵,花瓣伸长,将之前吸收的光慢慢释放,并却最终有释放枯竭的一天。
而后,便是深深的黑夜。
赵英宁依然继续煲着没有营养的电话粥,时不时夸张地大笑捶打吧台。
“你做菜?就你?没把厨房烧了啊!”
“朗哥真惨啊。”
“Why?”
“因为你是Bottom呗。”
“老子才不是!”
“说的就是你!”
一定是他在意的人吧,陆晓在心底告诉自己。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有个专栏作家曾经在小说里写道,
爱就像沙子,有些人是蚌壳,将它吞噬,磨成珍珠;有些人把它拌成混凝土,筑成坚固的城堡;有些人把它捏成沙堡
,任它被潮汐冲散;而有些人则把沙子揉进自己眼里,最终哭瞎了眼睛。
不知道自己和Ray究竟算那一种人呢,人类普遍的悲哀在于,记住的太多,忘记的太少,既然不能笑着拥抱,那么,笑
着遗忘也好。
只可惜,他什么都做不到。
过了好久,直到有节奏的叩门声笃笃响起,陆晓才如梦初醒似的张开眼睛,赵英宁抱着话筒用手指示意他赶快去开门
。
他站起来,在一片瞌睡的晕眩里拉开沉重的木门,三月里的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如此绚烂刺眼,陆晓下意识举起右
手挡住眼睛,门外的男人穿着一件烟灰色的休闲西装,瘦高的个子,他的头顶只及男人的下巴,他们凑得很近,近得
陆晓可以嗅到他剃胡水的味道。男人偏了偏头,说,
“我能进来么?”
这是陆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礼貌的,带一点点疏离的干冰一般的声音。
一缕阳光轻轻落在男人冷峻的侧脸上,把他瞳孔的颜色散射成了浅金色,透彻而迷人,陆晓在这一瞬间屏住呼吸,错
觉以为他会变成透明的,融化在春风里。
这是陆晓第一次,看见站在阳光下的徐倏影。
第四十章:湮灭
一线阳光照亮了空气中上下舞动的浮尘,踏进Daisy大门,徐倏影第一眼便望见赵英宁,他还是老样子,懒洋洋的,抱
着手机絮絮叨叨,笑得不见眉眼,半边身子趴在吧台上,把半边脸埋进臂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完全没心也没肺的表情,徐倏影想,这才是一个十九岁男孩应该有的表情吧。
他忍不住跺了跺脚,轻轻咳嗽一声,想引起赵英宁的注意,完全沉迷于另一个世界的少年的注意。
“哟,大律师啊!”
“喂喂,有客人来了,下次聊啊!”
看清楚来人,赵英宁忙掩住话筒,小声交代了几句后迅速切断通话,徐倏影敏锐地捕捉到少年眼底划过几分想要遮盖
些什么的慌乱神色,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今天,又是吹了什么风啊!还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上扬的带着笑意的语调,赵英宁递给徐倏影一枚向日葵般灿烂的微笑。弯成完美弧度的眼角眉梢无一不昭示着男孩毫
不掩饰好心情,令徐倏影禁不住揣测,电话线另一端绝对是郁放。
绝对是那个人。
“郁放”这个名字,又一次在心底浮起,闷闷的感觉。
仿佛囫囵吞下一颗白水煮蛋,蛋黄没有充分分解,把喉咙之下的部分集体堵塞。
“呵呵,你又没上课啊?”
“不能辜负大好春光嘛。”
“我也没见你出门晒太阳啊。”
“呵呵,我刚晒完回来休息。”
徐倏影笑笑,白日里的地下酒吧,弥漫着一股和室外全然不一样的味道,时光在这里似乎沉淀了,抑或是被完全吸收
了。
木门由于惯性,重重地合上,门铃叮当作响,和新来的工读生擦肩而过,男孩白色的防水外套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格
外扎眼,徐倏影注意到,对视的一瞬间,他迅速垂下头,似乎被自己吓到了,站在门口久久不能回神的样子。
“新来的?”
不经意地提问令陆晓惊悸得手指冰凉,递而是浓浓的失望。
他们原来是如此的陌生。
“不是,我朋友,陆晓。没事过来坐坐。”
赵英宁从冰箱里拎出一罐啤酒,放上吧台,再把它推向站在另一边的徐倏影。易拉罐在大理石面上滑动发出“呲——
”的刺耳摩擦声。
“哦。难得你还有朋友。”
徐倏影接过啤酒,冰凉沁骨的寒意,这样的天气对于他来说还是太冰了一点,他顺手把它递给依然默立在门口垂头发
愣的男孩。
“你好。喝么?”
“谢,谢谢。”
陆晓接过啤酒,把它紧紧攥在掌中,瓶壁的水珠沿着手腕淌下来,这个男人站在一片阴影里,可是他始终都没有正眼
面对自己。那么,很自然的,他也决计不可能认出自己。
问题是,赵英宁和徐倏影,他们为什么会认识?
“今天下午没工作么?难得这么清闲?终于想起我来了?”
赵英宁轻呷一口冰凉刺喉的啤酒,仰脖,感觉略显苦涩的液体慢慢地流入喉管,徐倏影闲闲得倚靠在吧台的另一端,
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不出心情究竟好不好。
“想来看看小米,可惜他不在。”
淡淡的言语,这个男人一惯如此,不动声色地站在暗处,也不知道心里究竟在琢磨些什么。
“谁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你侬我侬的。”
莫名的,几分钟前因为好天气、陆晓的拜访、郁放的来电而快乐无比的心情,突然暗淡了下来,赵英宁没能忍住慢慢
浮上心头淡淡的怒意,发泄似的捏扁了一罐易拉罐,全然没有注意在场的还有一个局外人。
真不知道这几天每晚和自己隔着电话聊得不亦乐乎的是谁。
真不知道现在面对面了,又是哪里来的一股子故作熟稔的生疏。
“没关系,我坐一会儿就走。”
“恩,徐大老板大驾光临啊。这里多的是酒。”
“你知道,我一向不怎么爱喝酒。”
“我不知道!”
“是么?”
徐倏影猛然抬头盯住赵英宁的眼睛,却被后者偏头躲闪开去。
少年固执地点了点头,他说,
“是。”
收音机音量开得很小,软糖一样的音乐,被耳朵嚼来咬去,喇叭里平井坚那个英俊的男人,用孩子气的声音在唱LIFE
IS……
生活大抵就是一场翻来覆去地赶死。
陆晓把头靠上墙壁,感觉音乐带来细微的震动,他静静望着一大一小两个颜色迥异的男人。
掌心,是湿漉漉的啤酒罐。
徐倏影是烟灰色的,看起来优雅洁净,心里却是千疮百孔;
赵英宁是橙色的,像橘子,外表鲜艳,内里却温柔似汪洋。
不管是哪一种颜色,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他很清楚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