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赵英宁是朋友?”
“是,但是,他和我不一样,他不是……”
他和我不是一样的人,陆晓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贫乏的表达欲。越是想解释清楚,越是呐呐不成言。
“我知道。”
男人只是微笑,好像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样子。
“我。”
“像你这样单纯的孩子,如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走投无路,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徐倏影轻轻抚弄着沾着水珠的花瓣,淡淡地宽慰道。他没有看陆晓,不知道他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在说这番话。恩客
,还是律师?
“肮脏的,是我这样的人。龌龊的金钱,污秽的欲望。
“不。不是这样。”
陆晓慌忙叠声否认,他不想见到男人和自己一样自我厌弃的样子。
“那天,出事那天晚上在病房,模模糊糊,我知道,你陪着赵英宁一直在照顾我,谢谢你。”
“不 ,不,这不算什么……”
设想了一千遍与徐倏影面对面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呵呵,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
砰砰砰砰,心跳到了激烈得几乎绽开胸腔的速度。陆晓垂下头,刘海覆盖了眼睛,他轻轻地问,
“那个人,是Ray吗?”
徐倏影一惊,似乎好久都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其实他原本想说的,是靳朗,和少年一样善良而不擅于掩饰的靳朗。
“啊。确实很像。”
不知道怎么地,徐倏影没有反驳。他们确实很像,纤弱的身体,白皙的皮肤,藏在刘海后的眼眸,含情脉脉,欲语还
休。只不过一个狡狯乖巧,一个单纯善良,但是他们都曾经用身体,温暖过自己疲惫的心灵。
“伤你的,是Ray的弟弟。”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陆晓咬了咬嘴唇,
“啊?”
“圈里盛传,Ray是因为跟某个多金的青年才俊赌气而自杀的。我想他的弟弟调查了很久,才找到你。他很固执的相信
那个人就是你,其实这不过是一场误会。”
“你不这样认为么?”
“不。徐先生,您是个好人。Ray说起您,总是感激。”
感激嫖资比其他人丰厚?徐倏影自嘲地笑了。
“呵呵。”
“是真的,他对您,从没都没有过怨恨。他总是说,如果他出生在一个健全家庭,那么您就是他的目标。”
“做个体面而有身份的嫖客?”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徐倏影笑着反问,
“我只是想代Ray道歉。他不会想跟您添任何麻烦。”
陆晓很诚恳地回答,
“呵呵。Ray是你的朋友么?”
“恩。”
虽然并不是第一次跟身边的人提起Ray,却是陆晓最为难过与最难以自持的一次,或许对象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关系吧。
“Let the sunshine in”
“Sunshine?”
“Frente的民谣。Ray送给我的CD,最后一起听的曲子。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可惜,我们这样的人,却不被生活所热爱。真是讽刺。”
陆晓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散漫的云絮,光线在翻涌的蓝白间追逐,一层又一层的亮色从蔚蓝与羽白间渗出来,就好
像清澈的水滤过细碎的沙,然后拍打着你的脸。
日影低斜,盛夏的日光,带着金属的喧嚣,伴着火红的颜色,一点点从西方压过来。
陆晓离开之后的好几个小时,直至午夜,直至在凌晨一点的电台里听见DJ用感伤的语调念着有关于记忆别离的句子,
徐倏影都在怔忡之间回忆有Ray出现的片段。
这些时光仿佛只是发生在昨日,那些零落淅沥的雨,辗转跌宕的影,尘土一般铺散开来,在空中浮游无根,却激荡涌
动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
Ray已经解脱去往天国,而自己呢。
这一刀,是上帝的惩罚吧。
枕边的花束,在走廊壁灯的映衬下泛出莹莹的光华,盛夏里本该是没有什么花事了,该结果的默默结果,没有结果的
拼命绿着,这束百合,大概是栽自于温室的产物。
午夜电台在凌晨两点准时和听众道了晚安,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徐倏影静静躺着,依然了无睡意,靳朗说,进
入夏天,胃口下降不思饮食身形清减,这种状况叫做“苦夏”。
是啊,夏天本来就是苦的,又一个苦夏,即将过去了。
陆晓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散漫的云絮,光线在翻涌的蓝白间追逐,一层又一层的亮色从蔚蓝与羽白间渗出来,就好
像清澈的水滤过细碎的沙,然后拍打着你的脸。
第五十五章:夏光
夏飞背着沉甸甸的画板慢慢走过教学楼,操场前是美院蔚为大观的园艺景观——蔷薇墙,碧绿的爬藤上盛放着成千上
万朵深红的花朵,每个枝头皆有三两蔷薇朵簇生在一起,一大片接近于绛紫的红,琳琅满枝,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
又是一年盛夏,进入六月,便一日热过一热,一天躁过一天。
似乎去年夏光还画过这些花朵们,这是夏光最后的作品,这幅画被他自己精心地贴在出租小屋的墙上。那种大面积铺
陈,浓烈得近乎肆意涂抹的笔触,仿佛几欲脱框而出的嫣红,总是推开大门的第一时间,狠狠地抓住夏飞的眼球,让
他内心生出些许潮湿的欲泪的冲动,可每每,这股冲动又总是迅速地被接踵涌来的一波波愤懑不平所替代。
中午刚下过一场急雨,被雨水浸润过的花朵还没有被晒干,花瓣红晕湿透,重重叠叠,叶与叶之间,花与花之间缀着
无数小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钻石,一闪一闪亮晶晶。
和那副画里描绘的一样,熠熠闪光的红蔷薇。就像歌里唱的:
不知谁昨夜没有睡
叫醒了那一朵红蔷薇
短短的就在这一夜之间
绚烂盛开是如此灿烂如此绝对
不得不承认,你始终的确是,比我有才华。
站在一整面墙的花朵前,夏飞忍不住在心里喟叹。他突然想碰碰这些花儿们,伸出手,却只轻轻的摸了摸它的叶片,
倒卵形的叶片很小,却比想象中坚硬,先端急尖,边缘有锐锯齿,两面有短柔毛,一不小心,便会拉伤你的手。
似乎那个时候,图书馆还未竣工,夏光每天午后,在阳光最炽烈的顶峰,支着画板坐在蔷薇墙前仔细描摹。高远的天
空,夸张的深深浅浅的楼房。阳光在画里面晃着眼睛,因此所有的元素都闪着橙色的光芒。他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坚毅
,瘦弱的身躯里,似乎凝聚了千钧的力量。
在夏飞的记忆里,除了画画,夏光似乎从来没有聚精会神做过任何一件事情。
男孩定定地伫立在花架前,许久没能挪动一步。总疑心,只要动一动,眼前的幻觉,就会悉数被打散。
那时候,他好像正在和第N任小女友陷入热恋,同所有情侣一样,每天都以连体婴的姿态徘徊在校园里。好几次经过蔷
薇墙,看见作画的夏光,他都假装视而不见。耳边女友好奇的感叹,也显得格外焦躁难耐,一如树上的知了叫声,只
是把夏天拖得分外无聊和冗长。
汗水顺着脖子一直往下淌,上了一上午的课,没有吃早餐,挂在肩上的画板,越发的沉重,重到几乎撑不住。
那时的自己,没有想过,没有蝉鸣的夏天会是怎么样,自然,也不会想象,没有夏光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喂,臭小子,我可能活不长了。”
“你早就烂透了。怎么会活得长?”
“滚,我可是你哥!咒我呢?”
“切,早几分钟出生的哥?”
“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哥。”
“哼。”
“明天,我去拿体检和验血结果。晚上可能就不回来了。”
“恩,死Gay他妈的染上艾滋最好了,永远别回来啦!”
******
然后,果然咒诅被应验了,夏光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白布下摔得七零八落的身体,切割破碎的手腕,苍白的脸,分明不像他。太平间的消毒水味道刺激着大脑血管,太阳
穴突突乱跳。
警察递给夏飞一张死者的遗留物品清单,白衬衫一件,牛仔裤一条,帆布鞋一双,手机一支,全身上下,加起来,只
有28块钱。
当时的本能反应是什么,忘记了,大概是唾弃,明明是当了X子,却还要把自己打扮成最单纯的模样,如今的Gay叔叔
都好这一口是么?
夏飞抱着装有夏光遗物的牛皮纸袋,穿过警察局幽暗的长廊。十一月的冷风刮得脸生疼,尸体特有的血腥味道刺激着
鼻腔和胃底粘膜。
刚走出门口,他就把所有东西都扔进了垃圾箱,只留下手机。紧紧地捏在掌心。
认尸之后,夏飞一直在呕吐,持续不断地,几乎把胆汁都要吐出的,摧枯拉朽般的呕吐,让他大病了一场。
咒诅应验了,夏光再也没有再回来。
不管长廊的蔷薇是开了又败,还是败了再开。
“哼。画的还成。”
眼前到一切,不知见过多少回,但从来没发现当这些变幻成杂糅在一起的各种颜色时,可以美得如此让人心动。
“我今天递交了退学申请。明年只需要为你一个人的学费操心了。”
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悲喜,似乎“退学”对他来说,不过是和吃饭睡觉别无二别致的小事。
“哼,教授没挽留你啊,这个学期你的出勤率很高哦?”
夏飞就是看不惯夏光这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上学是无所谓的,卖身是无所谓的,为了钱,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这个,说不准,是我的遗作吧。”
少年抚摸着盛开着墙壁上的蔷薇轻轻感叹。逆光的侧面,美好的如同一幅黑白剪影,
“你以为你是梵高吧?拜托,我可做不来你最亲爱的提奥。”
面对弟弟的讽刺挖苦,夏光从来都是笑眯眯地一径承受,他的耳朵似乎有过滤功能,从来,都不会觉得伤心。
“下次,该给它配个框。”
夏光非常喜欢画花,盛开的花,枯萎的花,吐蕊的花,只要是花,他都喜欢,素描,粉彩,或者油画。
大一期末,教授把新生们的优秀考试作品贴到了展厅,夏飞早早就去逛了一圈。印象最深刻的一幅,画了一大把雏菊
,大部分处于即将枯萎阶段,有一枝似乎刚刚死去,剩下怒放的也一致地满面尘灰烟火色,仿佛尚未沧海桑田,已是
百孔千疮。作画的人铺陈好了一切必要的因素,然后让细节带来无限生长的想象空间。
这是夏光的作品。
考前的半个月他几乎都没有来上课,似乎是被哪个浙商包了两个月陪同出差谈生意,半夜里,他给夏飞打电话,
“你下学期,专心上课吧,不用再去打工了。”
“你不想挂科的话,回来赶快交作业!”
“酒店外花圃里的菊花快枯了,构图不错,我可不可以画它?”
“卖菊花的画菊花当然合适啊!”
“真的是很漂亮啊。”
“随便你!”
根本是驴头不对马嘴。
夏飞恨恨地挂上电话,心底冒出恶意,希望夏光仓促间完成的作品变成全系师生的大笑话。可事实上,却是相反的。
令人觉得讽刺的相反。
更多的是恼怒,恼怒为期末作业命题冥思苦想的自己。
不得不承认,夏光。
你始终都比我有才华。
在这个繁华都市里,突然地,就没有了你的气味。
其实从来都没有尝试着抹去你的一切,耻辱的,疼痛的,揪心的,愉悦的,忧郁的,犹如下过雨的天空,一点一点地
放晴。
新学期到来,在银行柜员机前突然像被殴打了一拳似的蹲下身。账户余额显示,你居然存了这么多钱。抛弃尊严和道
德换来的钱,不知不觉居然存了这么多。
可是相对于健康的生命来说,又显得格外的少,格外的廉价。
夏飞始终觉得屈辱,因为贫穷,因为他受着孪生兄长屈辱的恩惠,是哥哥卖身供自己在读书和生存,其实最屈辱的,
根本就是夏光吧。
你究竟,你以怎样的心情,在做这些呢?
第一次从他手里拿过一沓沉甸甸的人民币,还什么都不知道。
“喏,小飞,你可是我们家的希望。”
“哪里来这么多钱?”
“有你哥在,你安心读书就好。”
什么哥哥,不过是大几分钟的出生罢了。
夏飞攥紧了掌心里的物体,塑料壳的折叠刀,如果用在专业上,不过是普通削铅笔的工具,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它
也可以成为杀人的工具。
一直到四月,他都住在校外,夏光租来的房子里。那儿是他的画室,窗边摆着画架,画具凌乱地倚墙搁着,墙角只有
一张床,除此以外,别无长物。
在学校里,夏光不过是一个平凡得过分的学生,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朴素,他把自己隐藏得非常深,没有半个朋友,
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夏飞的哥哥。新生画展过后,让人惊艳的,也只有那幅画而已。
似乎一开始,他就没有指望能顺利地读完毕业,到大学来上课,不过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
“只要你好了。我们就都好了。”
夏光曾经对自己这么说。
“你逞什么强啊!早知道申请助学贷款不就好了?早知道,我们都不要读大学不就好了?”
你以为你糟蹋自己,我们就会好了吗……
“小飞最爱面子了,我不想你被别人瞧不起,没有父母的孤儿,就活该低人一等吗?”
他在夏光的枕套下找出了一个大大的EMS信封,已经写好了地址,却没有寄出的信。
地址是这个城市市中心最豪华的写字楼,收信人,是夏飞从来没有见过的名字——徐倏影
里面有一幅铅笔素描画,一个男人靠坐在汽车座位上,静静地睡着了。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撩起了他的刘海,和单薄的衣袖。
夏光在上面提名为,寂寞。
夏飞把这幅素描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任何秘密。
简单的构图,简单的勾勒,细密的线条,却似乎蕴含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好一幅寂寞。
徐倏影,一定就是画中人吧。
夏飞一直认为夏光的私生活是污秽的,是肮脏的,不洁的,也是他不齿去知晓去了解的。他不知道夏光为什么要自杀
,不知道他何以如此绝望,在潜意识里,夏飞拒绝去碰触,拒绝去探究真相。
可这幅画,似乎是在幽闭的房间里推开的窗口。
一丝光线照进来,不甚明晰。
信封里,还附有一张纸,这是一张HIV病毒的检查结果,阳性。
夏光把它拿起来对这太阳看了好久,才意识到,上面写着“夏光”两个字。
背面是铅笔写的一行字——
已经过了窗口期,我还是不敢去复查。
谢天谢地,幸好你没事,真是非常抱歉,医生说戴了保险套感染的几率非常非常小。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
CD送给你,算是留个纪念吧。
Ray
啪!
夏飞手指一松,
脆薄的纸张连同信封跌落地面,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