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蝉鸣依旧如网。
面前,满目的蔷薇氤氲成一大片浮动的红色。据说,它们还有一个非常古雅的叫法,叫“墙靡”,因其蔓柔靡,依墙
攀缘而生,故名“墙靡”。夏飞觉得,这个“靡”字用得恰到好处。
就像夏光画里描述的那样。满墙的花朵,生得如此靡费而妖娆,美丽的东西,本来就是要这样大肆泼洒渲染的。
半个月前,一个陌生女人找到他,提起夏光自杀的事情,她载着他跟踪了那个男人一整天。她什么都不说,因为她什
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不问,因为他,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能够容忍,他还这样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地活着吗?”
男人是律师,他的生活非常简单,除了上班下班应酬奔忙,根本没有多余的人际交往。像他这样的精英,怎么会有精
力来为点缀生活的小MB而停顿。
她问他,如果哥哥的自杀和徐倏影有关。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有的话,我保证会把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碎尸万段!”
事实上,他什么都干不了,什么也不能干。
无数个失眠夜晚,夏飞拿起夏光留下的信封反复翻看。
果然寂寞。
跟踪的几天,他看男人,满满的,也是寂寞。
直到,一天晚上,他发现陆晓与男人之间的交易。
徐倏影,你还真有本事。
压抑的愤怒终于再也忍不住。
“我哥是不是被姓徐的害的?你说啊!”
“是不是你现在跟他有一腿,就想着要包庇他?”
“臭X子,你说话啊!”
翻出夏光的手机查找陆晓的号码,把男孩叫出来,不断地逼迫他,责问他,甚至殴打他,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一直沉
默。
陆晓是夏光唯一的朋友,夏光第一次带他回家时候,正好碰到夏飞上门拿生活费。
陆晓是个看起来格外脆弱干净的男孩,他称呼夏光为Ray。
夏飞猜他根本不知道夏光的本名,只是微笑地叫着Ray,站在一片阳光下向自己点头问好。
“我是陆晓,你好。”
哪里来的如此单细胞的MB,夏飞冷笑着向男孩点头。
后来,几乎每次碰见陆晓,都是在夏光送钱或者自己要钱的时候,男孩的眼底明明白白写着心疼两个字,却什么都不
说,沉默地望着这荒诞的两兄弟。
每每这个时刻,夏飞总是生出一股残忍的冲动,侮辱他们,用言语狠狠践踏他们的冲动。
那晚,风很大,漫天都是星斗,璀璨而美好,好久都没有看见这样清澈如水的夜空。
夏飞把陆晓狠狠地一拳击倒在地,他没有任何反抗,任由夏飞肆意地发泄怒气,夏飞一脚踩上少年脆弱的肩胛,他吃
痛闷哼一声,却仰头,凝视着漫天灿灿的星光。
“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要脸?”
问的时候,是那样的理直气壮,可是现在想来,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拿着嫖资过活的夏飞,与抛弃尊严卖身的夏光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地不知廉耻。
冲动是恶魔?还是没有夏光的世界,已经开始从底部开始崩坏?
他们明明是双生子,被遗弃的时候,躺在一个襁褓里,而这么多年,也一直相依为命,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刀片捅入男人肋下的瞬间,夏飞终于意识到这么一点。
人群中突然爆发的尖叫呼喊随着发动的公交车渐渐远去,唯剩下存留于掌心的湿热,嫣红的颜色,宛如那一整面靡墙
,靡丽的蔷薇。
忐忑了一天一夜,在医院的长椅上发了好几个小时的呆,得知那个男人没有性命之虞,心里徒然间生出一阵脱力疲惫
的感觉。
这疲惫,却在见到拎着鸡汤的陆晓后迅速化作无法抑制的滔滔怒意。
夏光,你这个傻瓜,居然还把他当朋友。
除了我,现在,还有谁记得你?
一阵大风吹来,墨绿的叶片和花朵在风里摇摇摆摆。
夏飞似乎走了太久的神,又一个学期终于结束了,不管是之后的新生作品展,新秀作品展,毕业生作品展,都不再会
有夏光的名字出现。
夏光的雏菊,夏光的蔷薇,永远地停留在去年。
还是回去吧,别想了。
走了一段,夏飞回头,火红的花儿与深绿的叶片配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招展摇动。那种红,就像歌里唱的,
鲜红的。好像我心中那道旧伤口流的血。
Ray,在英语中,是光线射线的意思。
夏光和夏飞一样,天性骨子里更倾向于浓烈的一面。只有绝对的艳,才能完全掩饰绝对的寂。
走出邮局,肩膀上沉甸甸的画板似乎轻松了许多。
终于还是,把夏光的信寄了出去。
正如你希望的那样。
我把信投递给了那个男人。
我没有你这么善良,如果是因为他。
我诅咒他,被病毒吞噬,在痛苦和悔恨的煎熬中,过完接下来的人生。
阳光越发地灼热,照在身上都能闻到烤焦的味道。
不知道夏光一日日挨过病毒潜伏窗口期的感受,那种遗憾,那种孤单,对死亡的恐惧,有谁能明白?
哥。
在夏光离世后的第三百天,夏飞被突然来袭的巨大悲伤打倒,眼泪,第一次不受理智的控制,顺着脸颊淌下来。
他蹲在地上,手臂紧紧地包裹住肩膀,前所未有的酸楚与寂寞如海啸瞬间席卷全世界,被蔷薇叶拉伤的手指沁住珍珠
样的红。
哥,
对不起。
第五十六章:末了
郁放终于把长篇小说敲完定稿,一切尘埃落定。他自作主张地顺势给自己放了个暑假,燠热的天气里,在电脑前兢兢
业业挥汗如雨,这副场景,想想实在不适合自己。
距离和靳朗约定回家的日期越来越近,于是整个人也越发地懒散无聊,每天打打游戏,看看杂志,时间一晃,也就过
去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作风趣味一直没大改,尽是看些流行书,爆米花电影,反正也不用动脑省力。
报纸那边也不知道是最近太忙还是怎么的,一直都没有新的命题,如此这般,成天晃晃悠悠,该筹的字,该谋的篇幅
,该缴的稿子,也一并涎着脸拖着,编辑那儿不催,也就当万事大吉得过且过。
似乎过去的好几年都是这样在过,没有固定工资,没有生活补助,没有奖金,没有稳定住所,早已记不清究竟有多少
次因为没钱交房租躺在床上装死,一动不动。
这一年多来,唯一的变化,无非是多了一个人,可生活,却似乎已经天翻地覆。
期间赵英宁来了好几次,总是在清晨或者午后,每次都是推开门便径自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来,咕哝一两句,闭上眼
睛,立时沉沉睡去,并且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
赵英宁的理由是,一个人睡不着。
郁放没有追问,看着男孩越发地瘦削,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年轻的自己。
忆起几年前在某个城市肮脏的小网吧里看过的日本电影——《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这个故事在最初尚且留有余地,
两个有相似名字的女生,连着各自的故事,在同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静静地发生。恋爱即是生活的主轴,所有时间都
在爱中寻到了位置,将原先的一切悄然改变了坐标。
就好像郁放遇见了靳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天地变换了颜色。赵小猫是否也遇到了他的那位命中注定呢?
郁放总忍不住暗暗揣测,一场苦恋,是必然的吧。
有时候,赵英宁还会说梦话,含混不清地叫谁的名字,甚至会孩子般唤着妈妈,郁放没有笑话他,接触久了方才发现
,这个男孩,看似阳光灿烂,骨子里却是极端阴霾的。
待倦猫悠悠醒转过来,往往已近黄昏,暮色苍茫,外面炽烈的热度渐渐消退,天空呈现出一种明亮晶紫的颜色。
现在郁放已经会做一点点简单的小菜,两个人对着电扇猛吹,吃着简单的食物,三杯两盏啤酒下肚,全身都是灼热的
,汗水一层层涌出,又一层层干涸,郁放喜欢和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闲聊,
“你和朗哥几号回去?”
“下周吧。”
“好羡慕啊。您就别老刺激长年光棍的我好吧?”
“你不是号称情场无敌手么?”
郁放终于被男孩故作悲苦的面容逗得笑出声来,
“如果,对手是你,我赢不了。”
半真半假的语气,怔住了郁放,赵英宁定定地望着他,漆黑的瞳仁里闪动着深不见底的潭水,微蹙的眉心,似乎正在
做着认真到极点的表白。
“呵呵,开玩笑,开玩笑啦。Just a joke,”
不等郁放回答,少年率先呵呵笑起来,笑声太夸张,掩饰得太蹩脚,啤酒的苦味刺激到味蕾,一大口呛住了,咳嗽个
不停。
如果,对手是你,我赢不了。不仅赢不了,并且毫无胜算。
“你小子还没对靳朗死心吗?”
“怎么可能?”
“你要敢,信不信我把你那儿给切了?”
“滚!重色轻友的家伙!”
“呵呵。”
似乎进入夏天,时间渐渐就慢了下来,也不知道胡吹乱侃了多久,看天色,似乎是以每秒十几帧播放的电影,缓缓的
,黑夜,总也不肯降临。
认真地虚度每一天,算不算一种积极的态度?
一直到靳朗回家,钥匙在锁孔转动三下,赵英才宁蓦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准时向两人告辞,他笑着和靳朗寒暄,背过
身向他们摆手说再见。靳朗也不多做挽留。
男孩走后,仿佛变魔术似的,天,在顷刻间,慢慢陷入黑暗。
每个人都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每个人却都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暗暗察觉,
一切已不复从前了。
“小猫放暑假没地方去,总赖我这儿。”
郁放攀上男人的肩膀对着他的耳垂哈气,惹得靳朗一阵痉挛。
“有人陪陪你也好,免得老在家呆着会生锈。”
“哼,我一个人也挺好的。”
“少玩会儿游戏,怪不得都说宅男费电。”
“去你的。”
明明是宅男费纸,宅女费电,郁放小声咕哝,却不敢大声说出来。
“如今还算是我教育的好,以前你连挂面都不会煮吧?”
“滚!小爷哪有这么糟糕?”
“是啊,我怎么就看上糟糕到极点的你了呢?”
“别臭美了,你唯一的优点不过时眼光还成罢了。”
夕阳一寸寸从窗外溜进来,两张男人的脸抵在一起,眉毛贴着眉毛,鼻梁碰着鼻梁,都是感性的人,颠倒一下,成了
性感,最后一缕酒红色的夕晖染上眼睛,漫到鼻梁,游过发梢的弧度,最后在耳朵上留下吻痕。
赵英宁独自坐上返回学校的末班车,颠簸不平的道路让人昏昏欲睡,他突然想起郁放在某篇小说里的句子:
这个世界很公平,有人要发财,有人就得破产,有婴儿要降生,就得有老人离世,有人想要恋爱,有人就注定得失恋
。
闭上眼睛,黑暗中,浮起徐倏影的脸,他已经接连好多天没有去看他,刻意的,明明担心得不行的。男人曾经在昏迷
的瞬间,最脆弱的时刻,扯住他的衣角,央求自己不要走,可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听Shine说他打算在出院后去办理离职手续,想换个城市,换个环境重新来过,是因为郁放么?还是因为那场意外呢?
Shine没有透露,赵英宁亦不敢多问。在他人眼中,他和徐倏影,本就是两个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虽说人生的际遇根本无法预料,聚散与离合也都没有什么预兆。虽说心头早已做好承接任意一种可能的准备,但到底
还是在乎的,对于不完满,他一直看不开,耿耿不能释然。
无法释然,这么多年,你和他之间的羁绊。
无法释然,沉默伫立一旁的陆晓,居然都是戏中的一角。
无法释然,总是担当旁观者的自己。
郁放真是好命啊,如果对手是你,我根本,就没有胜算。
回家,开电脑,窄小的地下室总是恒温,暑假来临,酒吧的学生客人少了很多,于是晚上的工作就是闲闲地坐在吧台
后,等待客人上门,伴随着铜铃叮当的声响,木质的厚重大门被开启,复又合拢。
生意清淡,小米便靠过来让赵英宁调一杯不含酒精的软饮料。
“最近没有去看看倏影?”
小米貌似无心的询问,实则有意吧。
赵英宁顿了顿,小米眯缝着眼睛,双手撑在吧台上,没有束起的长发倾到肩膀,多了几分妩媚色彩。
“没,老板,他怎么样了?”
“伤口已经慢慢结痂了,快出院了,这次他可算是遭了大罪。”
小米耸耸肩膀,接过透明的高脚杯。
“我和他认识的年头,都快有一辈子这么长了。这家伙的个性比较容易遭人记恨。”
“哦?”
“该说是不尽人情呢?还是过于一板一眼呢?总之,他对周围的人狠,对他自己,更狠。”
“我……看不出来……”
“呵呵,他只对身边亲近的人这样,对外人,一般要么没有态度,要么就是过分温柔。”
小米摇了摇玻璃杯,把它举起来,隔着透明的杯壁,仔细端详少年的脸,琥珀色的眼睛,躲躲闪闪。
“是么?”
“恩,怪人一个吧。”
“呵呵。确实。”
赵英宁突然觉得无比沮丧,自己究竟对那个古怪的男人抱有怎样的心思,说不清楚。
不过,小米无意中吐出的“外人”听在耳朵里,异常的不舒服。
仅仅,只是,外人么?
他所了解的徐倏影和小米口中的并不一样,还记得和郁放重逢的那天,在暴风雨中突然变成黑夜的白昼,KFC明亮的灯
光下,男人的脸颊看起来居然是透明的。眼眶下是青黑色的浓重阴影。一向绷直脊背和肩膀终于垮塌下来,显得无比
落寂。
那时候,对徐倏影的印象,只是落寞,在其后的频繁接触中,男人又一次次刷新了赵英宁对他的认知。
他喜欢穿驼色的衣服,喜欢喝奶茶。喜欢喝速溶咖啡。喜欢后半夜打电话过来,声音清澈如同潺潺流水。不喜欢笑,
可笑起时,面貌如同烈日放光。
酒吧里放着缓慢而轻柔的Jazz,赵英宁在一阵阵舒缓的旋律中缓缓下陷,明明刚刚在郁放那儿睡了一整个白天,此时
此刻却依然还是没有精神。
模模糊糊中,想到陆晓,那家伙已经失踪了整整一个星期,真像只乌贼,你刚刚看清一点点轮廓,它便甩出一团墨汁
,刺溜地逃走了。
算了,什么都不想了。我不过是外人罢了。
你注定只是别人故事的观光客,你唏嘘不已,击节三叹,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上场的资格。
天亮之后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天刚蒙蒙亮,徐倏影已经收拾好所有的行李,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首先去缴费处刷卡结账,然后再到领药处拿药,
医生给他开了一大堆药,白色、黑色、淡粉红色、水青色、药片、药粉、药丸、胶囊,冲剂。各式各样,林林总总。
白色大圆药片,解热杀菌抗感染,一日三次,每次一片,饭后温开水送服,谨尊医嘱。
他坐在窗前喝药,把它掰成四片,喝的时候还是卡住了喉咙。
伤口已经长好,撩开衣服,肋下的伤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横在皮肤上。没有通知小米和Shine,甚至连赵英宁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