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受伤,本来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整理最后的零散衣物,生活用品,到洗手间里仔细地刮干净胡子。镜子里的男人,依然是那样消瘦,成天躺着,生理
盐水和葡萄糖灌着,也不见长肉。
不过,总算恢复成正常的徐倏影了,他又将无懈可击的面具戴了上去,原本他就是一个不戴面具活不下去的人。
时间尚早,卧床过久,徐倏影拎起包踏进电梯,住院部的新大楼有三十层,踏上天台,把头靠近铁丝网,任那些平地
而起的季风吹乱头发。鳞次栉比的城市建筑就在脚下,太阳已经升至中天。有飞翔的错觉。不知道Ray坐在酒店的窗口
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错觉。
“护士说你上了电梯,我就猜你会来天台。”
突然身后有低低的男声响起,回头撞见靳朗淡淡的笑容,温柔如水。
“哎?你怎么来了?”
“刚下夜班,猜你快出院了,就想着来看看你。喏!”
男人微笑着走到徐倏影身边,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巨大的蓝色EMS信封,手里拿着一罐奶茶,他把奶茶连同信封一起递
了过来。
“这是?”
“昨天下午下班时送来的,地址没有写清楚楼层,就直接交给前台了,前台让我转交,可是你们事务所居然一个人都
没有。我就干脆好人做到底罗。”
走近了,靳朗的笑容被放大,一点也不造作的浅淡笑容,被阳光染成金色。
“恩,有劳了。”
奶茶是温的,大概是体恤到他大病初愈的身体,这个男人,总是这么温柔。
“举手之劳罢了,没事儿。今天你出院?”
“恩。”
“都好了吗?”
“恩,都好了。”
“那就好。”
徐倏影讪讪的,这个男人,几乎见证了自己所有颓唐狼狈的时刻,从第一次被无理的客户骚扰,到某个午夜被伏特加
击倒,再到马路边意外被刺。
似乎在经历过这些之后,他已经无法心平气和地与他相处。
其实我们一生,都在和一些人相遇,我们和无数人擦肩而过,那些瞬间过去了,许多个瞬间过去了,我们心知肚明,
却不特别惋惜。
反正,本来就是要错过的。
只安于做一个太平盛世里普普通通小保安的靳朗,和私欲重重的奸诈律师徐倏影,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
下意识地捏紧拳头,信封挺括的纸张深深陷入肉里,疼。
“准备明天就回公司上班吗?”
靳朗见男人半天没有回答,便开口询问,
“不,我打算辞职。”
“辞职?这真不像你。”
“早就该要歇一歇了。”
“那岂不是以后很难再见?”
“是啊,真是遗憾。”
说到离别,徐倏影免不了心下怅然,他偏了偏头扯开话题,想躲避靳朗的眼睛,
“那个小子好久没来了。”
“谁?”
“你见过的,赵英宁。”
“他……很久没来探病了吗?”
靳朗略一迟疑,还是说了谎,他不想透露自己和赵英宁熟识的细节,虽然,如斯聪明的徐律师,又有什么猜不出呢?
拼起所有细节就能得知,连接赵英宁徐倏影和自己的那个人,是谁?
“没事,我想找他去酒吧就可以了。到是你,辞职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要换城市吗?”
“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也好。”
“我该说保重吧。”
“恩,保重。”
徐倏影握住靳朗的左手,冰凉的手掌和温热的肌肤相触,两个人同时在心底叹息。
“对了,有件事情我总想不明白。”
徐倏影转身,正准备下楼,男人的声音再次自背后响起。
“什么?”
“那本小说的结局。”
靳朗以一种异常认真地口气问道,
“哈?”
徐倏影不禁哑然失笑,那晚的伏特加让人变得格外有倾诉欲,讲了一半的故事,他居然还惦记着。
“那你猜一猜,到底女人是被冤枉的呢?还是她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徐倏影再次促狭地弯起嘴角,他并不宣布答案,却问了和当初相同的问题,
“我猜不出来。”
靳朗老老实实地认输。
“结果很简单,所谓的杀夫案不过是死人单方面的强迫殉情而已。”
“强迫殉情?”
“年迈病弱的丈夫害怕背叛,用扳手和皮鞋破坏刹车,想强迫年轻妻子一同殉情,永不不分离,说白了,不过是自私
到极点的占有欲罢了。”
“那这女人可真够笨的,为什么一直都不说出来呢?”
“她一点都不笨。”
“为什么?”
“她不过是想自欺欺人自己一直被爱着,一直被关怀着,一旦说出真相,所有的一些,所谓的爱,所谓的家,全部都
是讽刺的笑话罢了。”
“的确。”
故事的结果令靳朗不禁有些失望,真相并不能满足一般观众的猎奇心理,却有些于无声处听惊雷似的悲凉。他忍不住
追问,
“要是你是这女主角,你会怎么做?”
“说出真相,换回清白。”
徐倏影的声音没有半份迟疑。
“可是……”
“没有可是,故事和现实毕竟是不一样的。女人的世界建筑在爱情上,没有爱情的男人,依然可以活得很坚强。我不
认为爱情高于生活,你看,有无数的爱情,因为生活而破灭。”
靳朗听罢沉默了下来,徐倏影笑了笑。他拎着包夹起信封走下天台。清瘦的脊背,一如既往地挺直如杉木。
“保重,不要向他提起我。”
走到楼梯口,男人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你所说的“他”,究竟是哪一个他?
靳朗有些恍惚。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天台向远处眺望,天空蓝得逼眼,太阳迸出金属般耀亮的光。
心底潮潮的,他抬起手,后退一步。遮住眼睛。
记忆宛如一尊矮胖的罐子,稍微摇晃,便会有一两滴液体渗出。有的人,靠着被粉饰的甜蜜往事自欺欺人;有的人闷
在回忆恸哭,还有的人,则沉溺其中,烂醉如泥。
只有徐倏影,他一直坚持着清醒,坚持着承受自虐般的痛。
这般执拗的个性,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碰到对的人,被好好地关爱珍藏?
末了,每个人都会遇到另一个人。
你的那个他,还在等着你吗?
第五十七章:剧终
夜已经很深了,赵英宁在床上转辗反侧了许久,依然睡不着,好不容易酝酿出一丝丝睡意,却被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散
,这声音在窄小的地下室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刺耳,手机兀自在床脚震颤着,赵英宁伏在床上胡乱摸索,迷迷糊糊中
,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震颤。
“喂,还没睡呢?”
陆晓的轻笑透过听筒传过来,短短几日,他好像迅速从颓废里走出,恢复了元气,声音里再次充满了晴朗的气息。
“恩,您这几天又去哪儿发财了呢?”
赵英宁翻身坐起,喉咙里一阵饥渴,想抽烟的冲动占领了神经末梢,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得上尼古丁给人带来的镇
定感觉。
“呵呵,没有,我一直在整理东西,处理琐事。”
“干嘛啊?闲着呢,也不来找我?”
“恩,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一回神,想做什么的时候,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地,忽略了那么多重要的事情。”
陆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后悔,又似喟叹。
“啊?你说什么呢?”
赵英宁听不明白,握住手机的手臂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即使听不懂也察觉到,这个家伙在自己浑浑噩噩的这几天里,
悄悄地做下了什么决定。
他突然生出一个预感,预感陆晓会在自己眼前消失,再也不会出现。
“我妈妈生了很重的病。很重很重的。”
男孩的声音低下去,
“很重很重?”
赵英宁跟着重复,他不大能理解,这个所谓的“很重很重的”病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起自己的母亲,中了爱情之毒的
女人,为了被怜惜被爱,从大洋的一端颠沛流离到另一端的女人,岂非也是生了很重的绝症?
“是肾病,靠着透析一日挨过一日。花费不菲。家里该卖的,都卖光了。”
陆晓淡淡地叙述,赵英宁打了个寒噤,他没有插嘴询问,地下室的恒温一直钻到骨头的缝隙里,狠狠地扫荡活跃的细
胞。
“你没有见过得绝症的病人吧,菜色的皮肤,空洞的眼神,长时间的不发一言,总是定定地望着一处,活像一个蜡像
。这两年,我老是在想,当初信誓旦旦向家人保证,自作主张要出来赚医药费的自己,究竟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逃
避?”
一瞬间,世界不安定起来,赵英宁咬住嘴唇。陆晓的牵挂,陆晓的无奈,以及所有的悲伤,像是大提琴沉重的低鸣声
,通过电波,徐徐传来。
“病房里终年不散的消毒水味道,妈妈枯朽没有光泽的皮肤和头发,总也除不尽的病人的味道,死亡的气味。它们交
织混合在一起,压得你恨不能躲到天涯海角。”
像是被剥夺了所有的爱那样,生命中最温暖的地方,在少年的告白里变得残缺,一块坚硬的冰柱如同长刺一般横亘在
胸口,堵得人全身发寒。
“这就是所谓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吗?”
他轻轻问,
“不……”
赵英宁无力地否定,当初母亲提出要出国,不假思索地肯定回答的自己,也不能不承认,没有半丝解脱的快意吧。
“所以,我就出来了,每年回去两次,行色匆匆,我甚至不愿意在病房里多呆半天,只是拼了命的赚钱。这两年,基
本上没做几件体面的事情,直到后来碰到了Ray,碰见了你,还有徐倏影。”
“他已经痊愈出院了,Shine告诉我的。”
提起徐倏影,赵英宁越发地不能控制地想要抽烟,心跳如鼓,咚咚咚,斗室里天花板下的暖黄色吊灯,在头顶旋转旋
转。
“恩,我也去见过他。已经解脱了。”
“是吗?”
“放心吧,他很好。这几天,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许多东西,有Ray的,有自己的,还有你的。夏天,是个
最适合告别的季节吧。”
“也许。”
“我想回家了。也该回家了。”
不知不觉,又到一年毕业时,又一个学期结束,有许多大四学生来酒吧狂欢,一起畅饮最后的散伙酒。每天,无数人
在赵英宁眼前告别说再见,香烟,酒精,毕业照,眩晕,笑声,歌声,离别的话语,在一张嘴和一只耳朵之间不停传
递。七月,果然是个告别的季节。
“呵呵,那,今晚是Say goodbye吗?”
沉默了许久,赵英宁开口,
“恩。即使是迷途的孩子,也断断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跟我拽文呢?”
淡淡伤感的气氛在室内流转开来,对于陆晓,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准备消失,无法定义的朋友,赵英宁始终
还是在意的。
“你走了,我身边就没几个人了。”
“那个男人呢?”
“谁?”
“暗恋跟踪之男一号。”
“呵呵,我没那个福分。”
郁放吗?
他和靳朗回家的归期正好定在明天吧,不该是自己的,强求不来。赵英宁深深清楚这一点,徐倏影,也一样清楚吧?
“啊,下雨了,你听见没?”
赵英宁把耳朵贴近听筒,对面,除了沙沙的电流声,什么都听不见。
“我在上次你陪我淋雨的江边。”
“呵呵。”
“赵英宁。”
听到少年轻轻呼唤自己的名字,赵英宁有些忍俊不禁,真是难得严肃的语气。
“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
“恩。”
“那,再见吧。”
“恩。”
——再见
嘴唇无声的张翕,到最后也没能说出这两个字,再次把耳朵紧紧贴近到听筒,这一次,还真听到了淅沥的雨声,和上
次一样,轻轻落在江面上的夏日骤雨,愈下愈大,愈下越凉。
“再见。”
咔嗒,陆晓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听筒那边一片沉寂。
赵英宁挂了电话打开电脑,点开储存郁放相片的收藏夹,一幅幅看过去,一张又一张在眼前掠过,当初这个相册被命
名为,2009之简单任务,现在看来,应该叫2009之奇妙缘分更为恰当吧。
最后,他按了全选,然后选择删除,一瞬间,屏幕上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空白。
外面正落着雨,却什么都听不见,关上电脑,躺回床,蜷缩起身体,会让手脚暖和一些。
这一年来,生活只不过是个长长的雨天,而身体,只不过,是给这雨天撑的雨伞。
单恋是最能够挖掘出自己爱的能力的方法,除非你单恋,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够爱到哪种程度。
结果,我的爱,也只到这点程度罢了。
赵英宁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闭上眼睛。
火车一阵晃荡,汽笛长鸣,终于出发了。
由于惯性,郁放的脑袋被狠狠地撞上玻璃窗,他茫然地望着四周,车厢到处都是暑假回家唧唧喳喳的学生。
眼前,方形的玻璃窗,像是相框,固定住纯蓝色的天空,框起来似乎现实里不可能存在的美好。好倦,仿佛刚从长长
的噩梦中惊醒,恍惚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男人的脸也是模糊的,靳朗伸出手揉了揉郁放的痛处,唇边,挂着充满了宠溺的笑,淡淡的微笑,
“疼疼疼,真想睡啊。”
“谁让你昨晚上不好好睡觉。”
“切,你一直加夜班加夜班,我们多久没在一起了?我能不抓紧时间么?”
“咳咳咳。公众场合,别口无遮拦的。”
“哼,你得补偿我。”
“知道知道。”
“啊,我忘记带康师傅啦!”
“晕,三小时而已。”
“那你妈妈一定给咱们做了好吃的吧。”
“馋鬼!”
“啊,人家的消耗很大啊!”
“闭嘴,不准胡说八道。”
轻揉痛处的手指停顿,狠狠地来了个暴栗。
“喂,痛啊!哪这么狠心啊?”
“知道疼就给我闭嘴!”
“切,我这还没过门呢,就开始欺负俺啊!”
“你啊!”
******
闹了一阵,终于还是敌不过困意,郁放再次趴回桌上昏昏睡去,头顶的发旋在阳光的折射下,根根发丝,几乎透明,
男人熟睡的样子十足像个婴儿,列车隆隆隆地载着他们驶向家的方向。
夏日刺目的阳光穿破云层绘出漂亮的光景,如果火车一直轰隆隆行驶下去不停止,那么我们会到达怎么样的地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