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两个人之间呢?
无法判断,无法揣测,但一定不会是银货两讫的关系。
因为徐倏影不会同自己这样轻松地聊天。离开了黑夜,他根本不会记得自己的脸。
因为萦绕在两人间的气息是淡淡的,松弛的,仿佛一块冲了很多水的牛奶和奶酪,留了很多的缝隙,有很多多余的空
气,无法猜测的可能。
一种故作生疏的熟稔。
他早就应该走了。
这里,没有自己存在的余地。
“不好意思。”
陆晓怯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的空气,终于成功地引来了两个男人的注意。
“怎么啦?啤酒味道不好?”
赵英宁长吁一口气,突然有一股想冲上前去拥抱陆晓的激动,如果再这样和徐倏影僵下去,他真怀疑自己会不会跳出
来指着他的鼻子狂骂一顿。
我让你装,我让你装,典型的道貌岸然的家伙!
“不是,我突然想到还有事情,必须得先走了。”
如果再不告辞,他会不会把我认出来。认出来之后又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
陆晓低下头,用脚尖在地板上划了个圈,这是Ray的习惯,说谎话时候的不由自主的小习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染到
了自己的身上。
“啊?你才来几分钟啊!”
赵英宁有些着急,若是你走了,我和这个家伙又要假惺惺到什么时候。
“真的不再坐会儿么?真可惜,我都还没有跟你自我介绍。”
陆晓不用抬头都能分辨得出,徐倏影那干冰般的声线。礼貌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线。其实他根本就不想“认识”自
己吧。
“怎么会?徐先生。下次肯定会有机会再见面的。”
徐倏影一怔,似曾相识的谦恭态度,怯怯的,带着一点点的鼻音,来不及细细打量,男孩已经迅速推开门走了出去。
热刺的阳光突然从门缝漏进来四处摇荡,炫目而激烈的方式,空气遍体鳞伤。
少年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单薄的,白色的背影,亚麻色的头发是透明的。
徐倏影望着他,突然怀疑,他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哎,好不容易来一次,这么快就走了,真没劲!”
赵英宁不满地嘟囔着,打了个嗝儿,又灌下了一大杯酒。
“你的同学?”
徐倏影踌躇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看得出,这个男孩,对于赵英宁,似乎非常特别。
“不是,朋友而已。”
“他有些特别。”
“特别什么?”
“特别沉默。至少,没有你聒噪。”
“切,不过,陆晓确实够古怪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告诉你个秘密。他还是同道中人呢,怎么样?典型的病弱型美少
年。”
“呵呵,可惜,我没看清楚他的脸。”
“切。没品位!”
“呵呵。比你好点儿。”
徐倏影哑然失笑,又一个同道中人,仔细回想,男孩的外表,的确是自己喜欢的样子,皮肤白皙,瘦削脆弱,单薄羞
怯的少年,总是低垂着头,小心翼翼的,还真有几分面熟,貌似好几个夜晚用身体陪伴自己,安慰自己的少年们。
或许,他就是其中一个也说不定。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不知道怎么地,陆晓一走,谈话便开始能够顺畅地朝着轻松的方向聊去,这是赵英宁和徐倏影都始料未及的。
也许,因为手里握有对方的秘密实在是太过秘密,他们亦只有在彼此存在的封闭空间里,方能敞开身心。
“他在我们这里喝酒喝醉了,然后就认识了。”
“啊?这都可以?”
“怎么不可以?”
“你的朋友都是这么认识来的?”
“不行啊?连郁放都是这么认识来的。”
“那是你喝醉了,还是他喝醉了?”
“一半一半吧。”
“啊?”
******
时间一格一格快速移动,地下室里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好一个悠闲惬意的下午就这样在无知不觉中溜走了,也不知
道他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真正想要说的,却连一个字却都没有说。
赵英宁不想刺探徐倏影的过去,更不想应阮绢的要求去仔细剖析这个人。
他武装得那么无懈可击,根本不适合被剖析,更不适合被刺探,只适合缓缓地靠近。
整个下午,徐倏影都懒懒地斜倚在吧台边,尽管身为酒吧的大老板,却没有喝半滴酒,除了一杯清水,他什么都没有
要求。
直到黄昏降临。
赵英宁没有请他留下来吃饭。
而他也没有邀请男孩跟自己一起出去吃饭。
其实,也不是不想的。只是没有开口而已。
傍晚六点。
徐倏影起身告辞,赵英宁依然坐在吧台后,随着音乐轻微晃动身体,唇边挂着一丝丝不耐地向他摆摆手。
室外,半边天空,都是缱绻绯红的夕阳。恢弘而艳丽。
走出Daisy,被暮色笼罩的世界,安静下来。
徐倏影开着车,C大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
当秘密暴露于白日之下的那一瞬间,他和少年间,就有些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却又不是三言
两语能简单说清楚的。
他其实想告诉赵英宁,其实这些天,自己一直都非常惦念他。
或者说想念吧。非常复杂的情绪,他们之间的纽带是郁放,阻碍他们交流的隔阂,也是郁放。
世界真实奇怪,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
想念本就是一件容易重复且难以平息的事情,常常突袭毫无防备的意识,让人失败得一塌糊涂。
如果郁放是自己的心魔,那么赵英宁的存在又昭示着什么呢?
那些不到位的安慰,蹩脚的温柔,电话里无意义的寒暄,这些又昭示着什么呢?
三月,雨水总是那么充沛,好一个寂寞疯长不安定因素浓烈的月份。
下个星期要出差去东京,那里,正是樱花绽放的季节吧。
可惜,生活并不像樱花,可以在一次美丽的绽放以后,不计后果地任意凋零。
肆意燃烧,肆意湮灭。
徐倏影的生活早已化作一方可怕的熔炉,命运往里面不断添柴,时间燃烧着所有天真与单纯的秉性。
因此,不管是郁放,靳朗,还是赵英宁,都是他无法真实靠近的人。
也许,他所能真正拥有的,只能是那些能用金钱换来的,只能绽放在夜里的身体。
当汽车终于驶上回家的高架桥,徐倏影突然想起,浮现在黑暗中,少年那双细长的眼睛,无比凄楚的,流着眼泪的,
陆晓的,眼睛。
第四十一章:乱绪
下班回家的路上,靳朗一直坐在公车最后一排打瞌睡,感觉汽车颠簸着,过了一站又一站,傍晚的阳光,斜斜地从天
窗落到脸上,他在睡梦中皱了皱鼻子,最近一直非常忙碌,由于同事请假,人手不足,接连几个晚上的夜班,着实让
人吃不消。
退租了以前的房子,搬到楼下郁放家。
开始新的同居生活,靳朗这才深深地意识到,郁放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他的懒散,他的细腻,他的情绪化,他的小聪明,他并不勤勉,习惯潇洒地得过且过,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一份稳定
的工作,不习惯受上下班的束缚,是个典型的夜猫子,每天都沉浸在睡不着的夜和醒不来的白天,标准的昼伏夜出的
猫科动物。
还有,他的胃不大好,却丝毫不在意,高兴的时候暴饮暴食,写不出东西来情绪低落的时候,常常一天的饭并作一餐
吃。这一点,令靳朗十分担心,真不知道,在没有遇见自己的这几年,他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间,听见喇叭里报站的机械女声,盘算着还有几分钟的路程可以到家,昏暗中,突然感到胸口
一阵震动,郁放的短信定时到达:
我到车站来接你哦。
傻瓜!如此亲昵爱娇的语气。十足像个女人。
靳朗笑了笑,定定地,望着那行字好几秒钟,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不想回复消息,只因为,那个家伙的海量废话,
总是直白得令自己无法控制好一贯淡定的面部表情。
怀里的小笼包还残留着一点点余温,排了那么久的队,可惜,都快凉了。
不知不觉间,靳朗已经养成了每天拎着一堆食物回家的习惯,为了方便给不按时吃饭的家伙储藏食物,他甚至专门抽
了个休息日去二手电器市场去买了个旧的电冰箱,他不想哪一天回家,看到某个自虐的家伙又胃疼得在床上打滚。
因为,他会心疼。
隔着口袋握住手机,在颠簸不止的公车后排,靳朗再次阖上眼睛,嘴角旋出微笑的弧度。
窗外,绯红的晚霞像是蝙蝠的薄翅拖出长长的影子,向寂静的西天缓缓飞去。
郁放,郁放。
小声在心里默念,这是他的名字,
心脏,会不会因为这两个字,在收紧的瞬间,折出细小的褶皱,递而心跳加速呢?
直到真正生活到一起了,靳朗才发现,他们,的确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
不过那又怎样?
早上刷牙的时候,瞥见杯子里插着两只牙刷,卧室里,男人孩子般窝在被子里,睡得四仰八叉,每天上班的时候,都
能收到他的短信,寥寥几行字。或者撒娇,或者搞笑,偶尔色色的,叫人脸红心跳。
啊啊,都奔三十的人了,居然还会脸红心跳。
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便可以看见,男人的脸,下垂的浓密卷翘的睫毛,线条好看的薄嘴唇,下巴上偶尔覆着些许
未刮净的细碎胡渣,带着一点点的落拓的气息,他的胳膊,总是环绕在自己腰间,紧紧的。
靳朗非常满意现在的生活,平淡,安和,温暖,因为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每每接到母亲的电话,终于可以实话实说地回答,我很好。
汽车慢慢地开到终点站,下车,空荡荡的车站并没有熟悉的影子,靳朗左右张望了一下,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始
终都没有看到郁放。
起风了,气流卷起了地上的纸屑,没有人守候的车站显得如此的空旷和寂寥。靳朗拢了拢上衣,自嘲地摇摇头,为了
莫名涌上心头的怅然若失。
还是早点回家吧,难道那个家伙,还赖在床上么?
回到家里,房间里空无一人,洗手间的水笼头没有关紧,正滴滴嗒嗒地淌着水。盆子里泡着刚刚洗净的床单。厨房里
,咬了大半口的苹果孤单地立在果盘上。灶台上,搁着早已断电的热水壶,壶嘴,正兀自冒着热气。
这副光景显示,主人正离开不久。
从客厅摸到卧室,再从卧室摸到厨房,郁放,究竟是去哪里了呢?
如此的匆匆忙忙,慌慌张张。
虽然主人不在,可这里,却处处弥漫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家的感觉。
把温水灌进水瓶,重新烧上一壶开水。点火,架上蒸锅,想把早已凉掉的小笼包再热一热,估计那家伙一定又忘记了
吃东西。
做完这一切,靳朗拿出手机慢慢地给郁放发消息,
我已经回家,你在哪里?
半秒钟后,嘀嘀嘀的短信音从被子里传来。
哎,这个鬼人,总是丢三落四的。
莫名其妙的,等待的间歇显得格外漫长,或许是因为本该在的人却不在。
靳朗无端端觉着时间走得极为缓慢,百无聊赖,心里空落落的,坐立不安的当儿,总想找点事情来做。
叠好揉成一团的被子,拧干湿漉漉的床单,抱着它到阳台外用竹竿挂起来,掸平,用力抖一抖,晚风吹过,床单轻轻
晃动着,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弥漫开来。
最后一缕斜阳正在缓缓地沉入平线。
看看时间,晚上六点三十分。
郁放还没有回来。
趴在阳台上远眺,报废的机场跑道外围,荒草丛生的芦苇丛,在风里摇摇摆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半人
高的芦苇尖端长着绒绒的芦花,白茫茫地连成了毛绒绒的海,轻风掠过,一枝一枝的芦苇就随风轻轻晃动,那些柔软
的白色的毛发顺势倒成了一片,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的狗,身上长长的纠缠在一起的毛发。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的握
往一个方向拨弄。
这是郁放每天写作时候,习惯面对的,熟悉的风景。
靳朗等待的时光,在望着丛丛芦苇的过程中,突然变得温馨起来。
最后的夕晖终于被云层吞没,天边,残留的霞光慢慢隐匿到云朵之后。
天慢慢地黑了,风势变大,靳朗开始觉出一丝寒意。
郁放依然没有回来。
敏感和脆弱不是男人应该有的品质,可靳朗却管不住它们的肆意蔓延。
正在担忧的时候,瘦削的男人背影突然出现在视线里,他拨开大片芦苇杆走了出来,淡蓝色衬衫十分扎眼,他背对着
靳朗,耷拉着肩膀,略长的头发被风吹得纠结到一起,双手插在兜里,佝偻着背。看起来很是沮丧而颓唐。
“喂……”
女人的出现让靳朗生生遏住了冲到喉头的呼唤。
女人是黑色的,黑色的风衣,黑色的镜片,飘散在风里的黝黑长发。她站在一片芦花后,而后慢慢向郁放走近,向他
伸手,很急切地想说些什么。
靳朗努力睁大眼睛,可惜距离太远,天色太暗,完全看不清他们究竟是什么状况。
郁放一直没有直视女人,面对她激动的步步紧逼,他只是低着头。
她向他伸手,他却只是后退。
最后他索性扔下女人转身跑回来。
郁放抬头转身的瞬间,靳朗慌忙将身体藏到窗户后,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躲避,也许是不想让郁放发现自己,也许是惊
诧。
惊诧什么呢?
过了好几分钟,女人依然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郁放离去的方向,她始终都没有摘下墨镜。
靳朗有些疑惑,这疑惑里,还夹杂着几分忐忑,几分心悸,递而涌上他心头的却是,为这突然其来复杂心情的恼怒,
恼怒在意每个的细枝末节的自己。
原来除了自己和赵英宁,他并不是完全生活在真空里。
原来,他也有自己的交际圈,甚至异性朋友,
还有,他上次突然湿漉漉地出现在自己办公室,没法掩饰的情绪失控。
过后没有任何解释和说明,生活回复平静。
这些,都是自己全然不知的。
他知道的,也许只是郁放世界的十分之一。
咔嗒。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
“喂,你都回来啦?”
那女人大概是催稿的编辑吧。
是我想太多了吧。
靳朗在心里告诉自己。
厨房的水烧开了,急促的哨声,止住了四下作乱的胡思乱想。
拎起水壶,手里,和心底一样沉甸甸的,升腾的蒸汽迷糊了视线。
“亲爱的,我回来了。”
感觉一双温柔手臂环上腰间。郁放的气息里带着淡淡的汗味,他把嘴唇轻轻烙在靳朗的耳后小声说话,仿佛梦呓的气
息喷洒在颈后。
“放手,不然直接淋你手上。”
靳朗深呼吸一口气,稳定一下情绪,竭力板起脸,转身敲了色鬼一个爆栗。
“喂喂,不至于这样吧?”
“又没吃饭吧,锅里是你喜欢的小笼包。”
“哇!太棒了!亲一个!”
“别闹!”
摸了摸被偷袭右颊上大片口水印,靳朗哭笑不得,该说,这个人的演技已经收放自如,趋于化境,还是真的可以没心
没肺到如此地步?
望住眼前放大的,孩子气十足的脸,企图从他的眼底捕捉出一点点异常的蛛丝马迹,可惜,郁放的眼睛依然是那么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