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说,东岛西侧的赫连山脉,住着一群以修炼为生,随时都会羽化飞升的仙人。
还说,东岛大半的年月里皆是风调雨顺,正是多亏了这些仙人住在那赫连山上的缘故,仙人身分清贵,不理俗世,万万不可打扰。
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神佛远在天上,不可触及,但是仙人,活生生的住在岛上,可以看得到、摸得到的仙人。
不跑去看一眼,摸两下,实在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他初即位,还没立后,运气好的话,没准能拐个仙女来坐镇后宫说不定,民间不是有传说放牛的愣小子因为藏起了仙女的羽衣,就将人家娶到了手吗?
好歹整个东岛都在他手上,仙女既然住在东岛上,就都是他的,随便娶一个过来,当然是不在话下。
抱着此等恶霸的念头,还是个少年的东皇抽了个空,跟谁都没交代,兴冲冲的就从御马厩牵了骏马出来,扬鞭策马,出了京师,入了荒山野岭,找他的仙女皇后去也。
结果,到了山下才发现,赫连山脉实在是太大太大,只怕要走遍整片山脉,都要花去好几年的光阴。
跟山下的居民打探了半天,好不容易确认了可能居住着仙人的那几座山,试着走了几回,光是迷路,就迷了他好几天。
真是岂有此理!
想他堂堂东岛之主,临幸赫连山脉,那些住在岛上的所谓仙人不倒履相迎,恭候他大驾也就算了,居然连他亲自登门拜访,都摆出了拒绝的姿态。
不要欺他是个凡人,就不知道那山间纵横交错的小道,十条有九条,就是个迷惑人的障眼法,摆明了就是用来阻拦入山者的脚步。
这当然难不倒他,俗话说,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千里迢迢来到了赫连山下,岂有入了仙山空手而归的道理。
身为整个东岛的主人,他东皇临昼别的不多,最多的就是金银了。
这些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国库里头的银子多得都快塞不下,正好拿来在这偏远的西部山岭收买人心。
以免依附在这仙人脚下的黎明百姓蒙受仙气久了,忘了他这统治着整个东岛的人间帝王。
史官不是说,东岛之所以平安了几百年,正是因着仙人庇护的缘故么?
初次见面,身为整个东岛主人的他,理当好好的表达一下地主之谊才是!
这不,连续数日的水陆道场,祭祀天地过后,仙人们不就感受到了他的好意,派了人下来,请他上山了吗?
只是一呼就去,那他这东岛之主的面子要往哪里搁。
「要孤王停下这水陆道场,祭祀天地的各种仪式?请孤王上山一叙,可以啊!只是孤王旅途劳累,今日须得暂且休息,先把那道上的障眼法撤了,改日有心情了,自然会登门拜访。」
「如此,我族自会撤下迷阵,恭候吾皇光临。」眼见是请不动他,那仙人也不客气,随口答了他一句,转身就走。
看着那一身道袍,面无表情的前来相邀的仙人姿态高傲的出门驾鹤西去,真是让人有将他从天上拉下来的冲动啊!
随手接过身旁发呆的猎户手中的长弓,搭上箭时,那鹤仿佛感觉到了威胁,纵身长嘶,飞入云霄,只余半截鹤尾。
说时迟,那时快,临昼的长箭就在这个时候追了上去,半空中,就见金光一闪,中箭的白鹤在半空中化为一道金光,消失了踪影。
「好小子,倒是真小瞧了你。」那眼看就要坠地的仙人,瞬间化作了一头黑鹰,尚未落地,就已拔地而起,巨大的羽翼张开,翱翔于高空,转眼便消失在了九天之外。
「啧啧,什么仙人,危急中现出了原形,也不过是能化作人形的禽兽而已。」临昼颇为惋惜的放下了搭上了第二支箭的长弓。
转头看那借了他弓箭的猎户,却见他早已被这一番情景吓得两股颤颤,只怕是不敢再收留他这胆大妄为,连仙人都敢拿箭来射的外来人了。
趁着天色尚早,临昼便决定朝着那黑鹰飞走的方向,再行入山一探。
虽说仙人多半是山间禽兽所化,让他有些失望,但仙人清心寡欲的,在床上死板板毫无趣味,没准是山精野魅所化的更有趣味也说不定。
这般安慰了自己一把后,丢下银子,顺手拿了猎户的弯刀与长弓的临昼在午后的艳阳下,再度闯入了赫连山中。
相连的枝叶遮没了大半的阳光,偶尔几缕穿过树丛,留下了道道金色的光线,静谧的树林里,不时的有松鼠探出枝桠,兔子窜过脚下,都未曾引起他太大的注意。
临昼小心翼翼的在树丛间行走着,十二万分戒慎的提高了警惕,倒不是害怕着树后突然出现的猛兽,而是担忧着是否会再度迷路。
好在这回岔路虽多,总算是一步一步的,走对了方向,在半山腰的大石上望了一眼来路后,看着婉蜒而下,交错的小径,多少有些欣慰。
一转身,正待继续前进,不意的,却让他见到了此生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只见那小路尽头的山崖间,横长的枝桠上,正坐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梳着两个羊角辫,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模样。
那忮桠虽然足够粗壮,看起来完全撑得住娃娃的分量,但到底长在崖壁之上,随着风势晃晃悠悠的,像是随时都能将上头坐着的小娃娃甩落崖下。
那漂亮的小娃娃双手托着个玉石般晶莹的盘子,堆了满满一盘鲜红的覆盆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反倒满脸忧虑的望着那盘鲜红欲滴的果子,小手不时的扶一下,像是唯恐落了几颗,山崖那么高,掉下去,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临昼看得又是担忧,又是好笑,正犹豫着怎生想个法子,将那孩子从危险的枝桠上抱下地来,那边的小娃娃看到他,倒是先高兴的笑了起来。
「抱、抱、抱……」双手端着盘子,口齿还有些不清的小娃娃不知道是要他抱他下来,还是抱走他手上的覆盆子。
这时临昼也已看出,这娃娃恐怕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哪家的孩子会这么胆大,爬到这绝壁山崖上坐着,还一点惧色都无。
「你知道前往十八部族住处的路怎么走吗?」小心的走到了崖边,找了个娃娃即使掉下来也能接住位置,开口询问。
「知道。」娃娃更用力的把满盘果子往他的方向递了递,见他似乎够不到,小小的脸气馁的皱成了一团。
想了想,张开小嘴朝着手上的盘子上吹了口气,就见那果子上沾着的露水,瞬间变成了一团雪白的云气,托住了盘底。
娃娃一松手,那被云气托着的盘子便飞了下来,缓缓的落到临昼面前。
「往那边走,我家在那边,果子给姐姐。」在临昼伸手接住盘子的时候,小娃娃笑眯眯的露出两个酒窝,指了指崖后。
「那你要怎么办?」虽说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这孩子的安全,总是把他放在实地上比较安心。
「辰安太紧张,忘、忘了刚学会的舞空术,不要告诉爹和姐姐,会被骂。」小娃娃苦着脸和他商量,「要不?找嘲风大哥来救?」
说话之时,临昼早已攀上了山崖,长腿勾住崖边的千年老树根,双手探出,将垂头丧气的小娃娃抱了过来。
小心的将人放在安全之处,这才一个鲤鱼打挺,从崖顶翻身而下,稳稳的落在崖边的小路上,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好棒,好厉害。」刚脱离险境的小娃娃半点被吓坏的神色都没,倒是不忘拍手赞扬,「谢谢你救了辰安。」
晶莹的乌眸亮闪闪的望着他,小小的脸上满是浓浓的感激。
临昼被这纯真的神情逗笑,忍不住道,「不如让我亲一口表示感谢。」
说完,想起晨时所见的那高傲的仙人,这孩子若是与他同族,只怕骨子里也一样的骄傲不爱亲近人。
正想着,却见那小娃娃半丝犹豫也没的,就跑上前来,侧过来,雪白的腮帮子侧着,显然是等他来亲。
临昼一愣,下意识的蹲下来,抱起娃娃,在那粉嫩的脸上亲了一口,小娃娃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了。
「你这是要礼尚往来,也回亲我一口?」他笑着凑过脸去,逗弄着怀里的娃娃。
突然间脸上一麻,软软湿湿的东西忽然在脸上贴了一下,某种甜蜜的滋味,慢慢的从心底涌了上来,晕陶陶的,像是饮醉了美酒。
待到回过神来才发觉,只不过是被这小小的孩子在脸颊上使劲的亲了一下。
真是,想他身为整个东岛之主,后宫美人无数,长到这么大,不知多少香吻主动凑上来,亲过了脸颊脖子,甚而身体各处,也没见有多大的感觉。
今日却意外的,这孩子无心的一下碰触,就感觉这样的甜蜜。
怀里的孩子柔软娇小,正仰着脸,天真的看着他,见抱着他的人似乎有松手放他下来的迹象,连忙更加用力的搂住了他的脖子。
「怎么了?」他有些奇怪的望着不肯下来的小娃娃。
「辰、辰安怕高,刚刚就是太高了,才忘了舞空术,下不来。」小娃娃低着头对手指,「把辰安抱回家好不好?脚麻麻的。」
临昼有些好笑,「原来是为了让我抱你回去,才这么大方的让我亲一口,再回亲了我一口。」
被他说中心事的娃娃露出更加甜蜜的笑容,有些心虚的吐了吐小舌。
临昼笑着揉了揉那胖乎乎的小脸,拿起放在一边的覆盆子,放到高高兴兴的坐在他的怀中的小娃娃手上,转过山崖,朝着山顶的方向拾阶而上。
接近崖顶的气候与崖下不同,仿佛初春时节,枝头上缀满了新鲜翠绿的嫩芽,怀中的小娃娃心满意足的坐在他的臂弯上,笑得眉眼弯弯的。
转过了山崖,踏上了崖顶被绿藤覆盖的羊肠小道,轰鸣的瀑布声后,出现波平如镜的清澈湖面,湖的对岸,错落着许多古朴的小木屋。
想来那应当就是十八部族的所在,怀中的小娃娃欢呼了一声,从他的怀中挣扎着下地,双脚踏上地面后,小手招了招,示意他蹲下来。
他一蹲下,小脸就主动的凑了过来,表示让他亲一口,让他亲完双颊后,踮起脚响亮的回亲了他一记,就蹦跳的跑了开去。
被亲过脸上残留的甜美酥麻,到很久很久以后,都未曾散去。
临昼笑了笑,望着这天真的孩子远去的身影,对这遗世独立的高傲族群的敌意,倒是淡了少许。
崖顶的木屋间炊烟袅袅,湖边几个妇人正从身侧的木盆中取出衣物摊开在水边,正举着木槌,用力的敲打着,孩子们四肢滑动,嬉笑着在湖边划着水。
远远看去,这番场景似乎与普通的农家并无太大的区别,只待走近了一些,临昼方才见着其中的不同之处。
那炊烟雪白蜿蜒,从木屋的顶端冒出,却是丝毫不受山间清风的影响,细细缕缕的,却是一路扶摇,直上青天。
浆洗的妇人们虽然衣着简朴,却是个个身形纤细,让人不由地怀疑这似乎一折就断的纤细手臂,到底蕴含着多大的力量,竟能抡起有她们半个腰身粗细的巨木槌。
最为怪异的,还是那群在玩水的孩子,波平如镜的湖面,仿佛真的成了镜子般,毫不费力的,托起了孩子的全身,却偏又在小手探入水面之时,恢复成流水的本质,任由水珠四下里飞溅。
这怪景象乍看之下,多少会让人吓一跳,但临昼没多久前才见识了活人大变黑鹰的戏法,这些日常生活的小小把戏,倒是并不放在眼底。
虽然年少,但自小尊贵,他多少有些自恃身分,不欲贸然上去惊扰妇人孩童,沿着湖岸的木屋走了一圈,找了个水浅之处,涉水而过,进入了山后的密林。
林中的树木相较于别处更为高大,绿条相交,连成片片华盖,枝头上缠满了细细的藤蔓,藤蔓上繁花似锦,绵延而下,连着树下芳草间的不知名野花,在正午的阳光下,耀眼夺目的盛开着,美得便如仙境一般。
然而让临昼惊讶的是,这片繁华处处的仙境,却是鸟兽绝迹,从那处处盛开的完好的花骨朵们便可知道,这是片从来没有人涉足过的地方。
但明明十八部族的木屋,就在这片密林所在不远之处,如此美景,又怎会长年无人驻足。
抱着强烈的好奇,依然还是少年的东皇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走向了密林的深处。
最先听到的,是琤瑽的水流声,正待举步,却不料竟然一脚踏入了水中,拨开遮目的绿叶,这才发现底下是一弯清澈的溪流。
水流并不湍急,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本该清澈的溪水中,却混合了丝丝缕缕的殷红,淡淡的血腥味飘入鼻尖,引起了临昼一丝警觉。
逆着水流的方向,沿溪而行,越往上走,那淡淡的血腥味越强烈,临昼本能的感觉到,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想必不会是什么善行。
小溪的尽头是一汪碧绿的池水,池水中荷叶处处,上头开满了雪白的睡莲,中央是一汪喷涌而出的清泉。
一群白袍,明显是做祭师打扮的男人,正焦急的围在池边,为首之人白发白眉,白须及地,藏在须发之下的容颜虽然不甚清晰,然而探出衣袍的手臂却是光滑洁净,不见半点岁月的痕迹。
临昼找了一块巨大的山石,小心的在石后隐藏好身形,留神注意着这群人的动静。
只见这群人围着池水站成了一圈,朝着池水伸直了双臂,反复吟唱的咒语声中,一道金色的流光绕着伸出的十八双手臂飞舞着。
流光过处,不时的便有殷红的血珠从手腕间留下,滴入池中,奇异的是,这血珠落入水中,却并不与水融合,反倒不停的在泉眼附近打转。
围在池边的十八人神情庄重虔诚,只一门心思的盯着那涌动的泉眼,对于自己正不住滴血的手臂却是正眼都未曾瞧过,仿佛在进行的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仪式。
这诡异的光景维持了极长的时间,长到窝在石后的临昼开始猜度这些人最终是否会流尽全身血液而死的时候,为首之人终于率先停下了吟唱声。
他一收回伸出的手臂,其他人便也跟着将手缩回了白袍中,任由那血液继续缓缓的从袖口渗出,连包扎的举动都无。
「血祭毕,时辰到,开天启,现天祭祭主。」白须人一声令下,繁复咒声再度从所有白袍人口中唱出。
清若龙吟的唱咒声中,满池的荷叶陆续的沉入了水底,顶上雪白的睡莲慢慢的散开,围成了近似正圆的形状。
在这片睡莲围成的圆形中,清澈的池水,缓缓的开始了旋转,急速的漩涡搅浑了水面,池水开始变得浑浊。
那一团浑浊渐化成模糊不清的色彩,剧烈的旋转着,像是挣扎了半晌,却不得要领,只是暴躁得越转越急。
十八名白袍人见此情状,却是个个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加大了咒语的吟唱力度,直到这睡莲圈成的池水中,慢慢的现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孔。
随着水波的荡漾,那张脸孔渐渐清晰起来,从饱满光洁的额头,到秋水般寒若星辰的黑眸,再到秀挺的鼻梁,形状优美的红唇。
「十五年后,天祭祭主,白辰心,白长老,恭喜您了。」为首之人淡淡道,却不见半点贺喜的热诚。
「老夫知道了,这是小女的荣幸。」被道贺的人同样语调平平,听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说完,便待施法,消去这湖中的影像。
「白长老稍待,在下以为,池中所现之祭主,并非白辰心。」出入意料的反对声想起,听得众人同时一愣。
「应天雪,十五年后的天祭事关重大,这主祭之人,是万万弄错不得的,你何以确定这池中所现之人并非白辰心?」为首的白袍人皱起了眉。
「诸位请看,池中人看似与辰心极为相像,然其面目俊朗,喉部有结,虽腰如细柳,却无明显女子特征,应是一名男子才是。」
其余十七人闻言细看半晌,纷纷点头,不得不承认这应天雪言之有理。
「十八部族中并无与辰心面容相似之人,如此说来,这祭主究竟又是何人?」为首的白袍人看向了对岸,「白长老,您有何看法?」
被指名的白长老半晌未曾开口。
临昼就藏在他身侧的山石后头,见这白长老双拳紧握,用力到几乎连指甲都深陷掌中,正在疑惑,那白长老已松开了拳头。
「应长老所言不误,祭主非是小女辰心,乃是犬子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