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颜回想起那年的情景,虽然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却同样感怀:“当年,主上您可没让我们几个少操心。”
“那时年少,被母妃和父皇惯坏了,不懂师傅的用心……”巫烨浅浅一笑,脚下不再停顿,再看了一眼那池塘,便继续朝自己寝宫走去。
只留下身后各自生了疑惑的卿颜倚雷,以及依旧挺着一张没有表情面孔的啸桓。
巫烨回到自己寝宫,遣了卿颜倚雷二人去整顿休息,刚想对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啸桓说几句话,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打断。那人脚步极轻,等到巫烨听到声音时,他已鬼魅般的飘到巫烨面前,单膝跪下,低道:“主上。”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透出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巫烨闻声向他看去,只见眼前的人全身笼在黑色大氅之下,只单单露出一张鬼面獠牙面具。
“朔风?”
千夜宫四大护法,东卿颜、南啸桓、西倚雷……以及北朔风。巫烨终于见到了剩下的最后一人。
“刚刚收到的消息,北堂各地分堂在申时叛乱。何延钦属下一干叛党,已按照主上您的吩咐,全部剿灭。”
北朔风行礼完毕,起身来到巫烨身边,将他离开期间,宫中的一些事项给予说明,最后从大氅中掏出一个密封的信封,递给巫烨:“这是各地乱党的名单。”
巫烨却没有接,只是径自沉浸在研究北朔风面具上鬼面獠牙。那张面具,不似常见的那种涂满各种颜色,张着血盆大口。它的比例和正常人的脸一模一样,上面挖着两只黑洞,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无情的眼睛,中间是优美挺直的鼻子,下面还画着一张鲜红的嘴,明明是正常的五官,却让看的人毛骨悚然,心中惊惶不可终。究其原因,大抵是因为眼前面具的颜色太白,白到巫烨无法形容,若要描述,只能说那种白色,简直像只存于幽冥地狱之中。
他兀自看得津津有味,却让面具下的人眉毛微微蹙起:“主上?”
巫烨却置若未闻,半晌,喃喃赞叹句:“好工艺!”
北朔风不明所以。
巫烨终于回过神来,从他手中接过信封,打开,一边看一边和记忆中的名字对比,巫烨发现并无多大差别,心里对暮寒仲本人能力的欣赏又增加了几分。心性敏捷,冷静沉着,那片虚无中的青年,并非像他对外人表现出的那般喜好随心,耽于声色。
看完名单,略一思忖,巫烨从书桌上站起身,整了整衣物。
“主上您这是?”
“带我去看看何延钦。”对北朔风说完,巫烨又看向一直沉默站在自己身边,几乎让人忘了存在的南啸桓。回宫以后,他换了身黑衣,头发也高高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浓密的眉毛直挑入鬓,狭长的黑色眼睛沉静内敛,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即使身在重重守卫之内的千夜宫主殿,耀夜殿内,却也是时刻警戒的姿势。
见巫烨起身,他也迈出步子,就欲跟在巫烨身后。
“不用跟来了。下去好好休息几日。”
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巫烨出言制止,说完,便带着北朔风朝书房门口走去。
南啸桓怔了怔,眼看着巫烨就要走出去了,才急道:“主上!”
巫烨回身,挑眉。
“属下不在这几天,可要调几个暗卫过来贴身伺候?”
南护法统领直属于暮寒仲的几百暗卫,平日里的贴身护卫,自是由他做了。
巫烨略微一思考,已给出答案:“不用。除你以外,其他人不习惯。”
暮寒仲不喜陌生人碰触,巫烨刚好,也有同样的习惯。这身体已习惯了南啸桓,若是突然之间换了人,虽然只有三天,倒不如一个人待着舒服。
“那……属下知道了。”
巫烨朝他淡淡一笑,知道对方已明了自己的意思,带着北朔风便出了门。
跟着朔风在层层回廊中穿梭,巫烨在脑海中整理着何延钦的信息。
何延钦是被上代宫主暮云萧一手提拔上来的,对暮云萧可谓忠心耿耿。暮云萧退下宫主之位时,特地吩咐其帮助暮寒仲处理宫中事物。然而不知道为何,何延钦一直对暮寒仲深有不满。这些不满表现在各个方面,时日一久,北堂堂主与宫主貌合神离的事情全宫都清楚了。但何延钦在堂主之位上一直没有任何失误,再加上碍于暮云萧的面子,无论再厌恶那人,暮寒仲也无法对其出手。
这次不知为何,素来行事谨慎的何延钦突然开始暗中行动。巫烨对他的突然行动疑问满满,但是当务之急,却是“遗情”的解药。
一路行来,巫烨思绪重重,待回过神来之时,朔风已将他带到地牢入口处。
地牢入口守卫森严,守卫们见到二人,恭敬行礼。北朔风看也不看,径直向里走去,旁边有卫士小跑着跟上前去。
地牢打扫的很干净,不算宽敞的石道,两侧的墙壁异常光滑,隐约映出人影来。几缕阳光从墙壁最高处的小窗上射入,反射在石壁山,明明是夏日的阳光,却没有一丝热度。一个拐弯,这条小道终于到了尽头。
放眼望去,粗大的铁栅栏将空间独立成一个个牢房,一排排延伸到尽头。阳光射不到的黑暗中,有低低的咳嗽声响起。
朔风朝里面走去,吩咐狱卒打开牢门后,便站在牢门口,待巫烨进去之后,才跟了上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何延钦。
记忆中总是神采飞扬的被堂堂主,此刻正奄奄一息的被锁链拷在牢房中央的刑架上。上好的锦衣已碎成碎片,被干掉的血粘在赤裸的身体之上,粘着鲜血的头发散乱的垂下,遮盖了他的面孔。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正在咳嗽的人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看向走在最前面的巫烨:“你终于来了……暮寒仲。”
08自尽
见巫烨没有说话,他低低的笑起来,笑声凄厉恐怖,回响在空荡的牢房里,更显阴森:“怎么样?毒发的滋味如何?”
“想来和我在这牢房内所受之刑比起来,大抵还要胜上一筹吧?!”
当日密谋计划之时,他就非常清楚一旦失败之后,自己的下场。他亲眼见过不少落入北朔风手里的敌人的惨状,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死之前能拉上自己此生最恨之人当做垫背,对于他而言的愉悦感,已超过了对酷刑对死亡的畏惧。
自失败那时起,他一边忍受肉体上的折磨,一边等候眼前之人的出现。他本已预料好了发现自己身中“遗情”之后眼前人的反应,但是,眼前人的神情举动,却让他怀疑起自己原先的计划是否出了纰漏……若是计划成功,为何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惊慌惧怕之情?
就在何延钦心思百转之际,牢房里突然响起突兀的轻笑声:“何堂主在这种时候,还惦记着我,我真是甚感荣幸。”
“我只是在惦记着你何时去见阎王!”
恶毒的话语从何延钦嘴里蹦出,
不知又想到什么,他冷笑出声:“话说回来,暮寒仲你也就现在,能逞逞口舌之快了。”
“哦,此话何解?”
巫烨眨眨眼,十分好奇的模样。
“呵呵,宫主又装模作样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白费功夫,解药我没有,世上应该也不会有人有……”脏污的面容从垂下的乱发中露出,何延钦脸上扭曲的笑容,略显着几分癫狂之态,他看着巫烨,低低的笑声最终转为大笑:“哈哈哈哈——!我何延钦烂命一条,换你暮寒仲的性命,真真划算……唔!!”
狂傲的笑声到最后却陡然转成痛苦的闷哼,却是一条黑色长鞭当着他的面孔抽了下去。
巫烨向一旁看去,只见原本静立在一旁的北朔风不知何时已来到何延钦身旁,收了长鞭,鬼面獠牙面具上的眼睛,正对着和延钦。
那沙哑空旷的奇异声音,回响在地牢内,泛出森森寒意:“我还是喜欢嘴巴干净一点的人。”
看着面前可怖的面具,何延钦想起了过往关于死在掌管刑律的北护法手下的种种传闻,不禁毛骨悚然。然后短暂的惊恐过后,他继续大笑出声,蛇蝎般狠毒的目光直直盯着巫烨:“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何延钦这次一时不察,落在你的手下,我认命!!顶大不过一死,我何延钦把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死?”巫烨喃喃着这个词,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何堂主觉得我会杀了你?你在我身边这几年,还不明白么……”他慢慢朝刑架上的人走进,俊美的面孔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只剩下浓厚的杀气从他身上传来。何延钦猛地一颤,一股寒气沿着脊背冒上。
什么时候,那个不谙世事,只是一味任性肆意的纨绔子弟,居然有了这种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杀气?!!
“我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延钦猛地一颤,突然之间静了下来,良久,牢房里只听到柴火的噼啪声。
“你知道么……我留着这条性命……就是为在临死前见你最后一面。”何延钦缓缓开口,打破了劳房内的寂静,失去了刚才的癫狂之态,现在的何延钦,更符合巫烨记忆中那个老谋深算做事谨慎无比的北堂堂主。
他微微抬头,看了巫烨一眼,继续道:“现在我见到了,便能心满意足的离去了。”最后扯出一抹笑容,他便垂下头去,没了反应。等到北朔风回过神来察觉到不对劲,上前一把揪起何延钦散落肮脏的头发以迫使他抬头。映着昏暗的炉火,巫烨看到从何延钦紧合的嘴唇上溢出的殷红鲜血。
“咬舌自尽。”北朔风探了探何延钦的鼻息,平静的陈述道。
罪魁祸首自尽,解药怕是不那么好找了。
何延钦的事算告一段落,剩下的收头事情,巫烨便交给了朔风去做。
然而那个带着面具的护法,却对地牢里何延钦关于中毒那段话耿耿于怀,鬼魅般跟在巫烨身后,要求得到解释。巫烨无奈,看着长廊之上,立于自己身前的人,只好将实情说出。这一说出,便自然牵扯到了啸桓。
北朔风掌管千夜宫刑律,律人更律己。巫烨没有一见面就直接对他说出口的原因就在此。
果然如巫烨所料,听完巫烨的话,面具之下的人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开口:“既是宫规,理当除去南啸桓护法身份。”
巫烨轻轻皱眉,脸色不自觉的冷了下来。他已在刚才的谈话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眼前这人却丝毫没有一两分知趣的意思,就算明知北朔风就是这样的性子,巫烨还是有些不悦。
“宫规由宫主所定,自可由宫主所破。”巫烨不再看北朔风,直接大迈步朝前走去。
“主上,请三思!!”噗通一声,却是北朔风朝地上跪了下去。
巫烨回身,只见北朔风直直跪在那里,黑色的大氅和白到诡异的面具在渐渐暗下的天色中生出一股冰冷寂寥的味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古人警言,不可不忌。”他继续着,面具之上,血红的嘴巴映在巫烨眼里,“南护法既然侍了寝,为了千夜宫,入住落情宫,这才是上策!!”
巫烨冷冷看他一眼,忽的冷笑了一声,便再次转过身,迈步走了。
北朔风跪在地上,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动不动。
天边的夕阳缓缓移向地平线,余晖染红了北朔风所跪的地方。
吃完晚饭,巫烨又去书房翻看了一会书。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挥退所有下人,去殿里后苑露天温泉里泡澡。
巫烨靠在池壁上,朝天仰头,双目睁开,看似发呆,却是在理清脑中杂乱无章的记忆,拣出其中最重要的部分细细分析。暮寒仲可以当一个喜怒凭心,宫中众事全交与护法堂主处理的宫主,他巫烨却不能。
泡了一会,事情想的差不多了,巫烨便从池中起身。
弯月如勾,夜风习习,回廊上的宫灯发出淡淡的柔光,侍卫们也都在巫烨的要求下消失不见,浑身舒适,巫烨心情大好的看沿途风景,慢慢散着步回房。
“主上。”
巫烨刚推开门,就听到低沉的男声响起。却是南啸桓一身黑衣,直直的站在前厅的角落。若非他出声,巫烨绝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怎么来了?”巫烨一边朝次间走去,一边问道。啸桓亦步亦趋的跟了进来。
接下巫烨脱下的外袍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啸桓又退到一旁,低低答道:“倚雷告诉属下,主上所中‘遗情’之毒,随时都有发作可能。”
“嗯——?”巫烨挑挑眉,静待下文。
“‘情毒’发作之时,疼痛难忍。”南啸桓顿了顿,接道,“若毒发之时,属下能随侍主上身前,便可运功缓解疼痛。”
这便是眼前之人不顾自己命令的原因?想起刚刚清醒之时,‘情毒’第一次毒发,他侥幸逃过一劫,但那冰热交融的疼痛,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当日若非啸桓,还不知将会如何……
巫烨略一思索,看向南啸桓。烛火洒在极其分明的脸部线条之上,稍稍柔和了男人的冷硬。一身黑衣,穿在他身上,总是有股萧索的意味。
脱鞋上床,巫烨朝南啸桓淡淡一笑:“既然如此,你便睡到耳房吧!”
09堂会(一)
巫烨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未亮。侧耳细听,便能听到均匀悠长的呼吸声,除了自己,还有他人。想到不远处耳房内,睡着的南啸桓,巫烨颇有些头疼。
因为“遗情”之故,而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眼下看来南啸桓似乎毫不在意,但巫烨却知,那种事情,没有哪个正常的男人可以做到完全的不介怀。南啸桓的表现,只是他本身性格使然。又想起地牢外北朔风直挺挺跪着的身影……真是乱七八糟……一堆破事。
想着想着,沉沉睡意再次侵来,巫烨慢慢又睡了过去。
一觉安然。睁开眼时,天已亮了起来。啸桓早已洗漱完毕,一直候在一旁。见巫烨醒来,快步走了过来。
“主上,要现在洗漱么?”
巫烨从喉咙中嗯出声,算作回应。
一排统一着装的侍女,手中捧着洗漱用具、衣物配件,从外面走进来。巫烨任人服侍着起床、洗脸、漱口、束发。
侍女熟练的替巫烨打理着那一头过腰的长发,巫烨则盯着铜镜里的人细细打量。只见铜镜里的人肤若白玉,金冠束起长发,露出一张俊美无双的面孔,一双细长凤目,眼角带着几丝天生的倨傲冷然,墨若点漆的双眸淡然冷漠,完美的薄唇微微抿着,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巫烨轻轻勾起唇角,镜中的人也随着勾起唇角,只是淡淡一个弧度,浑然天成的淡漠冷傲便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多了几分悠闲平和,变得容易接近了一些。
巫烨从椅子上起身,侍女从旁边拿过大大小小的配饰待在身上,比之昨天,今天这层层叠叠的衣服,正式了不少。
“主上已经起来了啊。”一身淡黄衣衫的卿颜走进来,身后跟着倚雷,浅笑着看了几眼巫烨,感慨道:“果然还是白色最衬主上您。”
倚雷在一旁同意的点点头。
巫烨不禁在心中赞同,却没应声,收拾妥当后,便出了次间,朝偏殿走去。
那里,早有侍女等候,一张圆桌上,也布满了各色餐点。
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洒入,清晨的鸟鸣添了几分生气。巫烨朝窗外望去,只见窗外一片鸟语花香之景,苍郁大树、奇花异草、假山流水,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夏景图。这是一片偌大的花园,名叫无香苑,是平日里暮寒仲休憩练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