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小太监看着我一会儿叹气又一会儿大笑的模样,也抿着嘴角,跟着我嗤嗤的笑起来。
09.风波
日光暖融,我仰头看着站起来的南元,微黄的阳光照耀在南元的白色衣衫和如墨玉的黑发上,微光在他那不染纤尘的白衣上掩隐着一层淡魅好看的光晕。
南元回过头,对我展颜笑道,陛下,你看,梨花就要开了。
又是一年初春。
晴光微风,积雪融化,各种各样的树木都已经吐蕊抽芽,就连空气中都充满着浅淡的阳光的香气。
本来是一年好景,但是我的心情却因为朝堂的一件事而转回了冬日的阴冷天气。
这日朝堂上,皇祖母提起就要回朝朝觐的诸侯王瑞文来。
瑞文是我胞兄。
他与瑞武是先帝的妃子妍妃的两个儿子。在我登基之后,他们兄弟两人各归其封地,而妍妃也是跟着瑞文到了他的封地煅晖。
瑞文与我本无任何矛盾交集,可是因为皇祖母对于瑞文一种无端的偏爱而引得我十分不满。
自先帝在位时,皇祖母就对瑞文异常疼爱,并且一连两次提议让瑞文做太子,但是每一次都被先帝巧妙的回避拒绝了。先帝因为不想重蹈前朝早立太子导致太子恃宠而骄,权倾位重,而后来更是试图谋获皇位而引起宫廷皇城的斗争这样的覆辙。所以先帝在位一直都没有立太子,传位更是驾崩后才对外宣布即位人选。而我,就是这样稀里糊涂的变成了帝王之位的继承人。从此成为了少年帝王。
皇祖母虽然对先帝的诏书无可奈何,她只能假惺惺的正式承认我的帝位,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心里其实是希望瑞文当上帝王。
因为瑞文自小与她亲近,加之瑞文他熟读诗书,勤看兵书,真是文武孝廉一应俱全,有着这么一名德才兼备,聪慧听话的皇孙,自然是比这个懒洋洋,不修边幅,不爱读书的我好上许多倍,她老人家心里一直都认为帝王迟早都是瑞文的,但是到了最后,我那捉摸不定,深不可测的父王竟然将帝王之位传与我。
皇祖母心里虽然失望但是还是多少有些侥幸。
因为我实在不是一块做帝王的料子。
坐着这个帝王位子,其中真正掌权的,却还是皇祖母。
她把持着朝中一应大小事物,因为其实我根本不稀罕坐上帝王尊位,但是又不能违背先帝遗诏,只好坐上了这个位子,但是我着实懒得管事,于是我又变成了皇祖母手中把握着的白痴傀儡帝王。
对于此,皇祖母自然欣喜有加。而我,也只是每一日在朝堂上依照着皇祖母的点头或是摇头的眼神办事。
但是令我奇怪的是,皇祖母她对于瑞文似乎还是宠爱依然。每一次,瑞文进皇城朝觐时,皇祖母都会赏赐给他不同与其他郡王诸侯王的丰厚馈赠。每一次,只在瑞文入朝,她老人家扑满厚厚白粉的脸上就会笑得像秋日里的一朵老白菊。而我的耳朵里,总是会是不是钻入瑞文,瑞文这两个字,惹得我极其不快。
今日,在朝堂之上,皇祖母简直就是突发奇想的在朝堂上直接干涉政事。在丞相禀告有关太庙祭祀的事项,我那时有些疲倦了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快到耐心的极限,可是就是因为我叹的这一口气,皇祖母竟然在我叹气之后在垂帘之后发言。
她那老母鸡嗓子一在朝堂之上响起,我当即清醒了。
她满心识大体顾大局的说道既然帝王近日为国操劳,心感疲倦,那么太庙祭祀一事何不由瑞文诸侯王代为?
皇祖母言谈真挚无比,简直就是顾全大局的万全良策。
的确,瑞文那斯是一块无比之好的帝王良料,既然让他代我去太庙祭祖,那么干脆就让他坐在朝堂之上代我掌权好了!
我冷笑不语,只是想看皇祖母她老人家的那张褶皱早如老母鸡屁股的喷香好似菊花的老嘴再能吐出什么莲花来?
我不说话她就自然很自作多情的把我当成默认。
不过,一向以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由皇祖母来做主的,但是既然如此,她为何又不干脆光明正大的将瑞文立为帝王将我废黜呢?
我看着朝堂上百官们有何高见。
很好,他们表现得果不其然的理所当然——朝堂之上一片为喏之声,果然赞颂着他们国家的老皇太后英明神武为国着想,也谄媚着他们的白痴帝王因国操劳,还恭言我切莫过度劳累操国……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带着人皮面具的丑恶嘴脸,不由觉得可笑之极。
真是可笑啊,这一出无比尊严朝堂上的滑稽戏剧,我笑了起来,无声的张着嘴巴笑着。
下面正在仰着文武百官正向一群朝天压着公鸭嗓子正对着我喋喋不休,但是他们之间全都不出声了。因为他们看到我在笑,他们年轻的帝王正独自坐在皇位上张着嘴巴无声的大笑着……
我笑得累了,终于合上了嘴巴,我看着下面一片哑口无言鸦雀无声的群臣,累得叹气揉肚子。
坐在侧帘的皇祖母也满是吃惊的看着我。
整个朝堂终于安静了下来。
皇祖母看着我乐的停了下来,正想开口还说些什么,我却先开口说道,朕饿了,要吃饭!
众人哗然。
我皱眉不满,都聋了吗?朕饿了!要吃饭!
大臣们四顾交目,没有人敢发出一声声响。
就连皇祖母也半张着嘴巴,不知道一时之间该说什么。
混帐!都聋了吗?我大骂道,退朝,朕要吃饭去!
皇祖母此时开口,陛下他身子不适,先退朝吧……
我不等礼仪宫监宣布退朝,自己一人先站了起来,转身离开,边走边喊,饿死朕了!快拿饭来!
皇祖母的手紧紧握着龙凤紫楠木权杖,指节微微发白。
我懒得理她,直接走了。
第二日,我对太医说我病了。
于是,全朝大臣们昨日还劝诫着不要为国事操劳的君主,今天还真是应景的劳累得生起病来。
对于此,皇祖母并没有任何的动静,不上朝依然还是不上朝,她不可能代我上朝,于是我与她老人家就这样僵着。
瑞文是否代替我去太庙祭祀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所有的一切都像锅里煮糊的粥又浊又僵。
我侧躺着,头枕在南元的腿上,嗅着南元身上淡雅清新的薄荷似的香味儿。
南元忧心的看着我,陛下这样不去上朝,会不会皇太后她……
我抬起手,捻起南元从胸前垂下的一缕黑发,不必管她,她想怎样便怎样吧。
可是……南元还想说什么,我打断说,南元……
什么,陛下?
起风了,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我一连三天不早朝,皇祖母那边依然不起一丝波澜。
第四天,皇祖母那边终于派来人请我到她的冰岚宫去。
太医说,今日陛下身子大好,应该可以去见一见皇太后她老人家了。不然,皇太后她就要亲临陛下这来恭视了。
那个讨人厌的面白如霜的宫女带着没有感情的语调,一板一眼的说着这些没滋没味的话。
算了,为了不让这尊贵的皇太后亲临圣驾,我还是去见一见她吧,不知道她又要罗哩罗嗦的教导我些什么。
她带着虚伪的笑容貌似慈爱的看着我。
我看着她那恶心做作的笑容,真有一种作呕的欲望。
我静静的等待她,想要看看她究竟要开启她的金口发出什么尊言。
她虚假的笑着看着我,就像看着她那真正可爱的孙子,我冷冷的看着她,丝毫不领她那不值一分的虚情假意。
我没有开口给她请安,她在等待着,我也等待着。
就在我有点不耐烦想要转身离开时。
她终于缓缓开口了,但是说出的竟然是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
她好意提醒我,自我成年之后已经一年了,是不是应该考虑选妃的事情。
我听了她的话,不由一怔。
皇祖母看着我怔了怔,接着一笑,那是阴恻恻的,不怀好意的笑。
即使不立皇后,也是该选妃了,皇家血脉必须有所传承……
她喋喋不休的说个没完没了,我无法反驳她的话。
的确,年轻的帝王若是传承皇家血脉,这是多么令国上下欢呼的事情,但是我却清楚的知道,我讨厌所有的女人,包括眼前这个苍老的褶皱如菊的老妇人,即使这个人是我可敬可亲的皇祖母。
曾经的那一个梦就这样突然重新被我想起,勾起了我心里那时的恐惧厌恶暴虐的欲望……已经被我压制遗忘的那件事就这样被她唤醒了……心底,有着一种无力的沉重却又摆脱不了。
我握紧了拳,她却得意。
末了皇祖母盈盈欲笑。
选妃事宜由我来操持,陛下不必担忧,不过,似乎哀家听说你与侍书郎端木南元感情很好呐,陛下从小独立,还真是难得与其他人那样相处……
此时,我才知道她提出选妃的事情是为了什么。
我咬牙,恭顺向她请退。
皇祖母得意的看着我,似乎她已经探寻到隐藏在我底那个秘密,那个让我厌恶憎恨暴戾的秘密。
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憎恨她的原因。
我郁郁回到内殿,那里南元正等待着我。
他快步向我走来,行到面前他行礼,陛下……
南元话未完,我却说,我肚子饿了。
南元看着我的脸色不好,陛下?
南元,我有些累了。我疲倦的对着他笑笑,我朝内殿走去,南元,我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好的,陛下。南元跟在我身后,我没有回头,却清晰的感觉到南元投在是身上忧虑的目光。
南元曾经从府中的那些奴仆那里听来的故事早就已经对我说完了,那要说什么呢?南元问我。
说……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想了想,就说你的梦吧,南元,你做了什么梦,告诉我……
我说完,闭上眼睛。
南元轻轻的说,细细的说,声音是柔而不腻的那种,就像是春风吹进了宫殿里,我其实并没有听到南元说了什么,只是躺在南元的怀中很快睡着了。
没有梦,而是又回到了那一种没有色彩的灰色的空间。我觉得我一个人在漂浮,没有人在我周围,就像我坐在皇位上的感觉,空旷,孤独,没有着落点。曾经的一些恐惧,一些厌恶,一些恶心,一些憎恨都从我面前飘过去,我远远的看着,曾经的那些灰暗的色彩,与我共处于一个空间,但是却伸手不能触及,我安静的看着,无喜无怒,然后慢慢地往下坠,一直坠一直坠……
醒来的时候已经午夜了。我竟然睡了那么久,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更惊讶的是南元,他一动不动让我靠着他的腿睡觉,他坐着一动不动的陪着我到午夜,醒来时感受到他温柔的目光。
我依然有些迷糊,听闻他轻声问,陛下醒了?
我抬起手揉揉眼睛,嗯?
我起身,伸了一个懒腰,问他,什么时候了?
已经月霜三更。南元轻轻答。
我站起来,南元,你累了么,饿了么,我叫人备膳。
南元扬起头看着我,依然微笑,不累也不饿,陛下睡了一觉好像精神好些了。
是,睡得很舒服。我故作轻松的对着他笑笑。宫女听旨退下,很快,外殿就备好了饭肴。
我闻到了香喷喷的菜肴的香气,看着还是坐着的南元,说,一起去吧,一定很饿吧。
可是南元依然没动。
我奇怪,怎么了?
南元微微一笑,现在动不了了。
原来南元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了,一双腿早就发麻发疼动不了,但是他却不说一句,还是装成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和我说话……我默然。
蹲下去,手轻轻把南元的双腿拉直,他皱了皱眉,但是他知道我在看着他,于是很快舒展开了,勉强对着我笑。说,还是有点疼。
我揉着他那早就发麻发疼的双腿,低声突然骂了一句,笨蛋。
声音不大他却听到了,南元没有生气而是咬住嘴唇,抿出一丝笑意。
被骂了还笑,我心里咕嘟,手上的力道大了,南元不由轻喊一声,疼。
我不说话,手上的力道变小了。
揉了很久很久,南元才可以站起来,不过他站起来还是打了一个趔趄,我扶住了他。扶着他,一起走出去,坐到了摆满了膳肴的桌前……
宫殿里的红烛高烧,四周低头垂跪的宫女们安静的呼吸着,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看似美好,我与南元就像每一天一样用着膳。
我给南元夹了一块酥皮鹅脯胭脂丁,南元默不作声的吃了。
我挥手让所有宫女太监都退下。
南元吃完,抬起头,有些讶异,不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接着夹了一块南元最喜欢吃的虾皮卷,夹进南元碗里,低声说,皇祖母她说要给我选妃。
南元的碗明显一颤,我收回筷子,放下了,不再说什么。
南元放下碗,沉默的站起,不知道是双腿依旧发麻还是其他别的原因,他站得不稳,似要跌倒。他后退一步,总算站稳了,我依然低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竟有点不敢抬头。
南元有点踉跄的走回内殿,我独自一个人静静的坐着。
看着满桌的食物,我再吃不下半点。
黄金沙漏又过了一格。
我站起来,往内殿走,看见南元他独自侧着身睡在床塌上,所有的一切都埋藏在沉静中。南元似乎睡着了,我叹了一口气,退了出来。
走出宫殿,看到静候在外面的当值宫女太监,我来到玉阶前,低声说,留下一人,其他的都退了吧。
他们诺了一声,所有人都像潮汐一般的退去,我又一次孤独的停留在空寂的中心。
我走下几级玉台阶,坐了下来。
有月光,染白了一片地。掠过树影的月光投下了黑色的影子,把整片的月色就像是编织成了一张网。那交错的树影就是一格一格的银丝网……
我看着,久久的。
忽然,身边响起一个有些怯弱的声音,陛下,夜风重,小心湿了寒气,还是回到殿里歇息吧。
我转过头,看到了那个小太监。
那个我曾经让他偷偷跟着南元回端木府,然后向我绘声绘色的汇报有趣情况逗得我哈哈大笑的小太监。
此时他跪在我身边,抬起脸,小声的对我提议。看到我回过头看了他,他立即又把头恭敬垂下。
原来,是他留了下来。
我留下一个人,只是想提醒着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但是原来是他。
我忽然微笑,起来吧。
是,陛下。他惶恐而又恭顺,小心翼翼的起身,恭立在一旁。
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故意没话找话。
回陛下,奴才方才提醒陛下风大衣薄,还是回去歇息吧。
他抬起头回答我。
在月光下,我看清了他那一张小脸。
他总是在我身边,但是我从来都没有看清他长的是什么模样,今夜,在月光下,我总算是看清了他。
有些稚嫩清秀的脸庞,嘴唇也是嫣红的,但是却远不及南元那样的美。
他看着我看着他。
他垂下眼帘但是却掩不住笑意,他的眼里,有惊讶有欣喜有狡捷还有一丝丝的恐惧。
他的眼睛有着那样多的东西,是我所不喜欢的。
但是,在这个时候我身边真的想要一个人陪着说说话。
你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来与我说说。
陛下想要逗乐的事情么?他眼睛里面映着月光亮亮的,我在他眼睛里看清了我的影子。
我点头。
那么我来给陛下唱一节花霜戏吧。他机灵的说。
那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是我们那里一个逗乐的戏,是戏子扮成花姑子给客人逗乐的。他边说着,边半蹲着身子,很快入戏了。
他的眉梢吊起来,挑起了妩媚风骚的情致,他的手指弯成了兰花指,别有风情的唱出了戏词:小哥儿你从东边看,我这西边的姑娘儿好不好,奴家会把桂花油浇,包你小根儿香喷喷,奴家会把酥骨绕,与你生死粘不缠,小哥哥的舌儿丁香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