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上翘。
日头正高,屋里屋外都是烦人的闷热,窗户外头连鸟儿都懒得叫了,齐俊却突然在这安静的状况里觉得烦躁,心
跳声不知怎么的就那么清晰起来。
看着他皱眉的样子,看着他轻轻起伏的肩头,齐俊的手就不自主的伸到白昭淮的额前。
然而在他触碰到那光洁的皮肤之前,白昭淮就睁开了眼,墨黑水亮的眸看的他在那一瞬间连呼吸也停了。
白昭淮向来浅眠,从齐俊在院外敲门时起,他就已经醒了过来。
只是他与齐俊的交情只有几面之缘,虽然有之前帮忙解围的恩情,但对于齐俊的热心和亲近,他不知道要拿什么
样的表情和心态来对待。
有些事萦绕在心里挥不去解不开,怕稍微大意的时候就泄露了秘密。
他原本想等齐俊进来便起了,却在那人进来之后的安静里突然害怕起来。闭着眼睛就看不见齐俊的表情,只听着
他的呼吸和悉悉索索的声响并不能猜得出来他的动作。
直到那气息靠近了,近到额头前就能感觉得到他的体温的时候,他才睁开眼。
男人剑眉朗目,英气逼人,蜜色的皮肤、结实的身躯隐在蓝衫之下,显示着毫不招摇的健硕,指节分明的手悬在
自己面前,在自己看向他时僵硬的停在了半空,脸上神情也同那悬着的手指一般,是僵硬而尴尬的。
对视里,男人闪躲的眼神终究是躲到了一边,手也慢慢的收了回去。
握成拳的手抵在唇边,齐俊轻咳了一声不自在道:“那个……我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在发烧……”
“嗯……没有……”白昭淮撑起身子坐起来。
起身那一瞬间,齐俊望见了白昭淮领口里露出来的一点白皙的胸膛,不知为什么就连说话也结巴起来:“没事就
额……好……”
白昭淮咳了一阵,缓缓道:“将军来是……”
“哦哦,我,我就是来看看……”
白昭淮看看他笑道:“那……将军看过了,我还成…离断气还挺远…”
齐俊被他这一逗也哈哈笑起来,先前的尴尬气氛终于散了过去。
病了十几日回来生意倒似好了,一上午的时间就卖出了两幅字去,价钱也都不错,还有人跟他定了扇面。
午后一热起来,摊子前的人便少了,白昭淮趁着空隙靠在树荫下看起书来。
“先生能帮我写副字吗?”
白昭淮抬头看去,见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面前,明眸皓齿,笑得乖巧,一身月白薄衫外罩着件白色纱衣,
眉眼里隐隐流转着风情。
这人白昭淮认得,正是那日赵峰林怀里被叫做玉倌的人,是这瑞安楼里的小倌。
白昭淮放了手中的书问道:“公子想写什么?”
常玉笑笑,手指抵在下巴上看着白昭淮道:“让我想想……”
说是想想,其实常玉却是在观察。
若说美貌,瑞安楼里俊俏的小倌比比皆是,即便是他自己,满身的风情也自是胜过眼前这规矩又疏淡的男人。
只是,这人的面貌却并非是清秀那么简单,那般清冽而沉静的气质让人只看着也能生出些心平气和来,而那颗眼
尾下的红痣,长在别人身上若不是风情万种便是丑恶讨嫌,偏偏在他的脸上却只添了几许淡淡的忧愁来。
常玉垂下眼,慢慢道:“就写一首……上邪吧。”
白昭淮伸手拿起笔来,蘸足了墨,在纸上仔细写了起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常玉看着白昭淮的笔锋,却渐渐的念不下去了。
他住的屋子正在二楼东侧,开了窗子就能瞥见这颗大树和树下卖字画的白昭淮,齐俊几乎每次出现在他的屋子时
,都会下意识的将那扇窗开了条缝隙,不大不小,正好看见他。
“这字真是俊。”
“公子谬赞了,可还需要其他?”
常玉将手中的碎银子放在毛笔旁边,而后接过字边走边收了笑容喃喃念道:“我欲与君相知……”
墨蘸得太足,字迹印透纸被,在第二张纸上模糊的留下了痕迹,白昭淮收起笔墨和银子,目光停在那隐隐约约的
轮廓上。
看了好一会儿,白昭淮才重新拿起笔来,就着那墨迹添上寥寥几笔,一副风景画立即跃然纸上。
“这份奇思妙想,不知白弟可愿意割爱卖与我?”
听这声音便知是齐俊,白昭淮也不抬头,在纸的左下方只又添写了“我欲与君相知”几个字,而后推开镇纸抽出
画来笑道:“只怕齐兄将来要后悔。”
齐俊奇道:“后悔?那也该是白弟后悔才对。”
白昭淮卷画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抬头对上齐俊的眼淡淡的道:“嗯,现下便后悔了。”
齐俊立即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啊呀,那可不好,不如我再加价?”
“那也要看你加多少。”白昭淮微笑的接着道:“一般的价码我可不同意。”
“那……就老华居的一餐酒菜如何?”
白昭淮笑而不答,缓缓将画交到了齐俊的手里。
老华居最出名的不是他家堪比御厨的大师傅,而是他家窖藏了多年的状元红。
听说有三届的状元都曾喝过他家的酒,于是齐梁城里传的就更加神奇了,仿佛只要能求得他家一两酒,明日就必
定能高中一般。只是想喝这酒却并不容易,不但要看老板心情,也要看求酒人的身份地位,刨除这些,便是那一
壶一百两的酒钱,也非一般人能买得起的。
“听说过吗?老华居的状元红。”齐俊倒了一小杯推到白昭淮面前。
“这么贵的酒就用来换了一副破画,齐兄这买卖做得真是亏本。”
白昭淮自然知道这酒的名头,那酒液一倒出来便是满室生香,果真是精纯的佳酿,即便没有那传说中喝了会中状
元的典故,也实在当得起极品的称号。
白昭淮端起杯抿了一小口,比记忆里原府上过年时喝的状元红却到底还是差了点滋味。
不是不够纯,不是不够香。
只是,人变了,事变了,有些东西就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真是好酒!”白昭淮放下杯子叹了一句,嘴边淡然的笑容若有似无。
一边的白礼谦瞪着乌黑的眼睛在齐俊和白昭淮的脸上来回的看,那眼馋的神情可怜又可爱的。
齐俊便在他面前的小杯里也倒了点酒笑道:“谦儿也来尝尝?将来必定也能高中!”
白礼谦到底是个只有七岁的孩童,好奇之下连征求白昭淮同意也忘记了,捧着酒盅就拿小舌头在里面舔了一下。
白昭淮和齐俊都望着他,便见小孩脸上火红一片,闭紧的嘴巴里还鼓着气,两眼已经被酒辣的泪汪汪的,却仍是
倔强的不肯流出来。
齐俊被他这可爱的小模样逗得哈哈大笑,一边的白昭淮也忍不住嘴角含笑的倒了杯茶给白礼谦柔声道:“谦儿这
么厉害,已经能喝酒了呢。”
原本还被辣的难过的男孩听了这话立刻显出点小孩子的得意来,将嘴巴里的味道都忘记了,喝着茶,大着舌头道
:“谦儿是男子汉哦,以后会更厉害!”
“嗯。”白昭淮微笑着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
齐俊望着白昭淮带着笑意的侧脸,突然觉得心跳在那温柔的表情里漏了一拍,世界一瞬间的安静了下来,没有酒
楼里吵杂的人声,没有那两人接下来的对话,只有白昭淮淡淡的那一声“嗯。”
窗外有晚风吹进来,拂动起白昭淮胸前几缕发丝,飘然而起的除了那让人熏熏欲醉的酒香还有男人身上淡淡的清
新的气味,夹在其中不分明却让齐俊心里一片柔软。
把酒畅言,诗书国策无所不谈,无论齐俊说什么话题,白昭淮都能对答如流,等到两壶酒下肚,窗外已经是明月
当空。
白礼谦早就在大人不甚明白的对话里趴在桌上睡了。
白昭淮伸手想去叫醒,齐俊拦了下来:“别,我背着送你们回去。”
待要推辞,齐俊已经蹲下身来:“白弟不会是怀疑我堂堂一个将军连个小孩子也背不动吧。”
白昭淮笑笑,架着白礼谦的腋下将他抱起来放在齐俊背上。男孩只转了个头就又继续睡了。
齐俊虽然习武长大,在军营里锻炼多年,但身形却不是彪形大汉的模样,若是不留意他薄衫下面手臂上的肌肉线
条,他看起来也只是比一般人硬朗挺拔而已。
白昭淮慢一步跟在他身边,面上安静,心里却是连七八糟。
这并肩同行的情景突然掀开了他心里的一个小小角落,有什么不能控制的从那缝隙里涌出来,暖心暖神,却让他
生出了慌乱和犹豫。
在齐俊转头说话的时候,白昭淮低头将脸藏在灰蒙蒙的夜色里。
齐俊酒量好,虽然两壶酒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人喝下去的,这时候也不过是脸色微红,笑容比往常多而已。
夏秋交际,夜凉如水,半个月亮斜挂在天边,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齐俊驻足而立,身边的白昭淮坐在秋千上,晃
动里带起轻微的风。
齐俊不走,白昭淮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便借着月色轻声聊起天来。
齐俊对白昭淮的身世了解的并不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不是好奇之人,也没想过一定要去深究,只是每次提及臣考的时候,白昭淮就总是会
默而不答。
齐俊知道这其中定是有难言之处。
无论是白昭淮的谈吐还是学识都能看得出来他并非是贫苦人家出身,那股舒淡儒雅的气质绝非普通人家所能培养
,那么是如何大的变故才会让他落得如今这般情景,不用细想也能想象得出来。
而除了这些之外,萦绕在齐俊心头的还有一个不大好说的问题,便是关于白昭淮的儿子白礼谦。那孩子与白昭淮
在相貌上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齐俊观察了许久,隐约觉得那也许并非是他亲生。
他虽年长白昭淮几岁,但自幼生活在军营和战场上的时间居多,若论布阵杀敌自然不在话下,但这般猜来猜去的
心思却不是他所擅长的。而他认识了白昭淮这些日子,却好像对他的了解也只有他的姓名而已。
2
这样想着,说话的时候就免不了有些分神。
闲聊的空隙里,白昭淮望着天突然轻声道:“你想问什么?”
齐俊原本还在心思烦乱的说着边疆异族的奇闻,听见他问,便停了下来。
想了想,齐俊上前一步,双手抓住秋千上的绳索,正好覆在白昭淮的手上,掌心下的手略微的挣动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问?”
“都写在脸上了……”
齐俊哈哈一笑,也不反驳,只接着问他:“那你猜我要问什么?”
安静了一会儿,白昭淮才淡然道:“你想问我为何不想参加臣考;你想问我为何落魄至此……”
白昭淮回头借着月光看着齐俊继续道:“你还想问我,谦儿的母亲是谁,我是家住哪里,可曾娶妻,可曾……许
谁……”
这最后的一句说出口来,白昭淮自己也禁不住脸上发热,好在夜色渐深,齐俊并看不出他脸上异色。
齐俊没想到白昭淮如此心细,自己一番烦恼的问题竟被他看了个明白,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其实…我只是觉得
你如此才华,浪费在卖字画上,实在是可惜了,不如去参加臣考,也好为谦儿打算……”
他是真的在为白昭淮打算,对他隐约的有着长辈一般的寄望,年纪轻轻就能有他这样的本事却又不骄不躁的人并
不多见,齐俊除却私心也是当真爱才。
安静了一阵,白昭淮站起身,双手不动声色的从齐俊掌心里抽了出来。摩擦间,齐俊手掌上常年习武练就出来的
粗茧在他手背上留下长久消不散去的触感。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白昭淮伸手扶着树,背对齐俊慢慢道:“谦儿的确不是我亲生孩儿,我们都是父亲收养的。我五岁那年被人偷了
卖去堂子,是父亲好心救我,将我赎了出来。谦儿是父亲经商路上捡回来的,那时候他才半岁不到的样子。”
停了一会儿,白昭淮继续道:“五年前,家里遭逢变故,府上上下四十几人一夜之间都被仇人杀害,只有我和谦
儿当日不在府里,才躲过一劫,再回去时,家里已经大火冲天……”
“我不想谦儿同我一般的无依无靠,所以……才让他叫我爹爹……”
寥寥几句,说的人语气也是波澜不惊,然而中间曲折、离恨伤别却已经是他二十几年的人生。
齐俊长了他八岁的年纪,与他的交往里带着点兄长的疼爱,那种长久伴随着成长而渐渐深刻的伤痛,他只稍微想
象就觉得压抑且苦涩。一时语塞,心被那淡然的声音抓着,生生的疼了起来。
安静了好一会儿,齐俊才艰难开口问道:“那……仇家可找到是谁了吗?”
白昭淮扶在树上的手紧了又紧,抠得指甲发白,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谁……知道又能如何?”
“总要讨个公道!有我在,定然不让你受委屈。”
话音刚落,就听白昭淮惊呼一声,突然收了手捧在胸前。
“怎么了?”齐俊两步抢到白昭淮身前。
“没……被树上的刺扎到了手指……”
“进屋去我看看。”
刺扎在肉里很深,齐俊在灯下拿针挑了半天才出来,白昭淮食指尖上也渗出殷红的一滴血来。
那鲜红的颜色仿佛开在心头,齐俊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的将那手指含在了嘴里,而后抬头看向白昭淮。
男人没有挣动,任他吮着手指,眉间是淡淡的忧伤,看向他的眼神在昏黄的灯火里茫然一片。
待齐俊的舌尖舔上男人的指腹,他才突然的如梦初醒,在手指被齐俊含着的暧昧的情景里,渐渐红了脸。
手指却没有立即收回来,那双似是点漆的双眸闪着水光看进齐俊眼底里。
温热而湿润的气息从指间慢慢延伸到白昭淮的脸上,齐俊热烫的呼吸停在面前,白昭淮不敢去看,垂着眼睛盯着
两人越来越贴近的胸口,心跳得不能控制,从脸上到耳根都是一片滚烫。
这该是叫做情欲的东西,白昭淮却不敢任它肆无忌惮的流露,艰难自制的过程里,觉得胸口都要涨得炸开来。
“昭淮……我能……亲亲你吗……”
那声音听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一句里却是不曾有过的万分缠绵又万分期待,向来爽朗的将军竟也有这般小儿女
的情怀,不需去看也能猜到那张俊脸上这一刻必定也是羞红一片。
白昭淮依旧低垂着眼,不答应也不拒绝,安静得似是入定。
就在齐俊沮丧的要退后身子的一瞬,有个声音轻飘飘的钻进耳里。
“嗯!”
白昭淮说:“嗯……”
只那简单的几乎要察觉不到的一声,落在耳里竟是这样的动听。
然而得到许可的齐俊,却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