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步走出盘龙,想去御书房等皇甫翰。
却在半道上遇见了皇帝。
两个月不见,变化不大,只是看上去健康多了。
他扭着头和身边的陈诚说着什么,眉间是说不出的喜色。
公输月站在原地,百感交集。一股酸楚感从心底冒着气泡,翻滚上来,此时无声,却正是因为心绪澎湃,一时之
间倒无话可说了。
他想出声喊这个男人的名字,却又觉得不甚合适。
对方着了一袭淡黄绣着栩栩双龙的内袍,披了一件白色的狐裘外套。看上去英气勃发,却甚难接近。
皇帝显然看到了他,却只是迟了迟,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刺痛顺着脊梁蔓延上来。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公输月一时词穷,满肚文章,思来想去却也只酿出一个“痛”字。
无语凝噎,原来真有这样的事。
不过两个月,他和翰竟成了,照面点头的君子之交。
他假想有无数种可能,翰会漠视他,会冷落他,会对他发脾气,会和他闹别扭。却从来没有想过,翰会敛去笑意
,对他轻轻地点头。
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想。
他认识的皇甫翰……不该是这样放得开的人。
他……
皇帝若无其事地与公输月擦身而过,转而又和一旁的陈诚讨论起来。
陈诚看到了公输月多少有些顾忌,相较起来,反倒是皇甫翰要淡若得多。
盛世江山,天下百姓,他都能轻易放下,何况只是一个公输月?
他说过来世不愿相逢,因此即使照面,也只是点头,笑而不语。
这便是君无戏言。
172.
公输月转身望着皇帝清傲的背影,耳边清朗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才蓦然发现──他不曾懂过皇甫翰。
“翰要册封皇后了?”皇甫旬搁下手里的书,抬头去望站在案前低头看着什么的不归。他今早才得知这个消息,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
他比谁都清楚。那个孩子,看上去清高自恃,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比谁都认死理。他认定
的东西,即便是赔了一切也要得到。
“嗯。”
不归翻着草药典籍听皇甫旬这么问,头也没抬,扫了最后一行,便轻轻翻过一页。
“是钱斯行的女儿?”皇甫旬见不归如此,猜他早知道了此事,便也不多想,又问了一句。
“嗯。”
不归仍在看书,仿佛这些事情都再寻常不过,远不值得他去关心。
“不归。”
“嗯。”
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不归应了一声。却突然觉得不对劲。
男人的声音里透着冷意,显然是快要发作的样子。
他连忙识相放下书,走上前,按了按皇甫旬的肩笑着道:“我的意思是,翰他……”想要说些什么话来安抚对方
,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又扯出美却尴尬的笑容拍着马屁:“他像你,做事自有主张,轮不到别人为他操心,咱
们就别多管了。”
“什么多管?翰从来不让人操心。我看你是不想管吧!这么多年,你从来……你从来……”
不归知道曾经英明神武的皇帝,爱翻旧账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勾起嘴角,凑上脸,堵住那微微颤抖着的双唇。
这一招是最有效的。
多少次惨败,才总结出的战果。
想起这个,他感慨颇多。
儒麟余色此生没有输过谁,可在这个坏脾气的皇帝面前却常常以完败收场。败得多了,自然就懂了如何把握胜的
时机。
就像现在,皇甫旬被禁锢在椅间,动弹不得,抗拒着的双手也被他恰倒好处地控制住。一个温淡如水,却情深如
澧的吻,旖旎地横在两人之间。让皇甫旬轻轻喘着气,再也说不下去。
不归倾城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来,他太了解幸福来之不易,所以懂得去珍惜。
他们都过了气盛的年龄,都不再追逐什么轰轰烈烈。经历了这许多,才终于懂得这份平淡的来之不易。
皇甫旬气鼓鼓地捂着嘴,看着这个一脸温柔的男人,他的心突突地跳。
狂热爱没什么大不了,难得的是多少年后,爱的那个人仍为你保留了最初的那份悸动。所以,皇甫旬并不后悔,
因为江山远比不起这些。
173.
月色皎洁。
总令人惆然失魂的月亮,今夜却不寻常的明亮。
公输月站在盘龙殿的门前,却犹豫着久久不敢推开门。
他知道皇帝就在里面,但不知该以何种面目见他。
踌躇着终于鼓起勇气去碰门,却在听到和亲王爷盛怒的声音时,又缩了回来。
──皇兄你胡闹!为什么要娶那个女人!
公输月知道皇帝即将封后的消息,却不知道为何这个决定会让受宠的小王爷气成这个样子。
“朕做的决定,何时轮到你插嘴?”是皇甫翰的声音。
闻此,公输月的心突然揪了起来。他听得出这声音里的冷淡和倨傲。
他从来没有听过皇甫翰这样似笑非笑的声音,那不再是骄傲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戏谑,这才是皇帝该有的姿态。
可……从前的翰不是这样。
他对皇甫訾宠着惯着,做着寻常兄长该做的。
他不过是被逼无奈才装出那副恩泽终生的样子,他的心从来……从来比谁都柔软。
公输月咬着牙,盯着屋内那一抹淡黄的影子。
“你放不下公输月,何苦去害其他女人来做牺牲品?皇甫翰,你根本是在骗你自己。”皇甫訾显得咄咄逼人,一
双淡紫色的眼睛泛着水光,一副洞察一切的模样。
“放肆。”
皇帝转过身来,公输月终于看清他俊美却冷淡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突然不认识真正皇甫翰了。
却见和亲王爷劈手夺过皇帝腰带上系着的饰物。他不禁低头去望腰间的几块石头。这是皇甫翰的天命石,自打那
日碎了,他便镶在腰带上鲜少离身。
“你若能忘了他,又为何随身带着这块玉?”更加戏谑嘲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公输月一愣,抬头看屋内。
皇甫訾拿着一块淡绿色的玉片,水头很足,色泽少见,可其中杂色的沈淀却让此玉失为上品。这实在不是适合皇
帝的饰物。可公输月对它太熟悉了。
这是那年,他亲手为暖暖挂上的。
公输月神情复杂,转身欲走。
却听到身后的人说。“皇兄若真能忘了他,现在便砸了这块玉!”
他挪了一小步,却立刻僵住了。
月亮仿佛也僵住了,不再流连在晚云里,它被勾在枝头,于远撒下一道静谧的光。
174.
皇帝虚弱自嘲的无可奈何有这着无限韵意,拉长在无边的冷夜里,却让公输月心绪起伏。
他说:“拿来吧……朕,舍不得。”
公输月借着踮脚的力量轻掠过枯落的枝丫,瞬间便落在了宫墙之外。
心砰砰地跳,那种紧张的压抑感,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要让他崩溃了。他再也不能面对那样的场景。
皇甫翰有特殊的力量,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要命!让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窒息,冲动混杂在一起,让公输月恨
不得破门而入,不顾一切地立刻带他走。
“你要逃?”勾着冷冷尾音却魅惑万分的一句话响在耳边。
公输月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
“月,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那声音打头顶来,公输月抬头竟看见一抹幽然的白影,翩然立在枝头月下。
那枝丫只有手腕粗,用力一扯便能折下。
偏偏那枝上人站得稳如泰山,发丝倾动,眼波静谧。衣袂翩跹,心如止水。
堪与桃花比媚的一双眼,眼尾轻勾,不笑是妩媚,一笑便是倾城。
公输月不禁一愣,这相貌似曾相识。
枝头的白衣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左手一旋,竟凭空多了半面白铜制的面具,在月下隐隐生辉。
“师傅?”公输月大惊。
不归勾了勾嘴角,施施地从月下走近。
恍然间竟像是从月上飘然下凡。
“您怎么会在这!”
十余年不见,不归却依旧未改。
依然出尘又魅惑,冷淡却皎然。
几十年于他,像是一场空梦。没能染了他的无暇,没能毁了他的无双。不过无意间弹指,不过饮了一口茶。
当年先帝说,穷尽天下笔墨也画不出一个不归。
他的确无法用笔刻画,因为任何凡墨都注定错过这一身清傲的骨,冷淡的香。
“怎么?怕了想逃了?”不归走到眼前,公输月才转过神来,他顿时明白了不归的意思。侧过脸去,蓦地又迅速
转过来:“这么说……翰是您救的?”
不归不答,那笑便是答案。
“你从小胆便不大。只是没想过了这么多年,你非但没有长进,还在这个时候吓得落荒而逃?嗯?”
公输月被正中心事,谈不上恼羞成怒,却的确是面上红了一红。
他嗫嚅着期期艾艾:“不是怕,只是……”
“只是什么?还是怕翰冷落你罢了。”不归一抿唇无不讽刺地道:“当年,你问翰的名字,问了这么久才能如愿
。而今,不过一波一浪便能轻易把你吓退。皇甫翰却从此为你负尽荣华,你这般怯弱,他值得么?”
这一番话不响,却如惊雷,一下子便把公输月炸醒了。
他突地折下身子,单膝跪下埋头道:“求师傅指教。”
不归不知可否地笑哼了一声,他举头惬意地望着当空正明的月亮,柔声道:“四月初八是迎娶皇后的日子,你该
怎么做……别人教不了。”
公输月仰头正撞见不归华如望月的眼睛,不过是轻微的笑意却能在人心上掀起狂狼。
等他从恍惚中转醒时,华光早就散尽,只剩下一轮明白的月亮。
175.
纳彩,大征,册封到最后的大婚。
本该是一场盛事,却有些仓促地只准备了几天便开始了。
婚礼前夕,民间开始盛传,钱府千金到了适龄还未婚配,是因为天生的克夫命。
钱斯行又急又气,派人去查,却没查出这话到底打哪来。
好在皇帝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依旧置办嫁妆,布置婚礼,循序渐进。
这天,一顶火红的轿子一大清早便从钱府的正门喜气洋洋的抬出来。
轿子顶上是一朵巨大的红花,用江南的软丝织成。
轿顶的四角镶着用江南水乡盛产淡水珍珠编成的精致花环。
轿子本身是用独长在江南的乔木所制,散发着浅浅的香气。
味道虽浅却不容易被遮掩,因而即使配着最艳的颜色也依旧脱俗。
新娘身上的所有饰物都和江南相连。
江南产的胭脂水粉,江南产的绫罗绸缎,江南产的美玉如意……
听说,就连新娘也是生在江南,长在京城的女子。
钱斯行不过是个户部侍郎,萧丞相在时,欺上瞒下,溜须拍马的事儿没少干。也就指望着能够一步登天。谁知天
没登成,瞎眼跟错了主子。萧鸿章一倒,皇帝立马撤下了所有与萧氏的官员,大到一品,小到九品,无一例外。
独独只有他,还尴尬地呆在原位听侯处置。
他心里明白,皇帝不动他,不过是没找到恰当的理由。他虽无大成,却也没有大失,平日里和同僚们的关系不算
密切,却也还过得去。萧鸿章时,他虽有心攀附却没敢明目张胆。因此,皇帝要撤他,指不定会招来口舌,搞不
好有什么自认清明的官员会跳出来为他求情。
他忐忑不安,抱着侥幸,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圣旨,却等来一纸婚书。
皇帝要娶钱家的女儿!不是侧妃!是皇后!
这消息简直要让钱斯行乐昏过去!
天大的好事!
他盼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钱家飞黄横达一刻!眼下他的女儿即将贵为国母,那离他青云直上的日子便不远了!
虽然准备仓促得惊人,连嫁妆也是以清俭为由,草草了事。
但钱斯行巴不得越快越好,自然没有异议。
送嫁的队伍很长,前后左右十二个轿夫皆是宫里的正牌禁军。这可给足了钱家面子!
开道的是钦点的御前侍卫,两侧护行的,则是遴选出的各门侍卫。
最前面是六部尚书,各内监执事。
金如意二柄以龙亭舁为头抬。
这场面壮观,引得侧道皆是百姓。大家好奇地看着浩大,却远不及上次隆重的迎娶,人群中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花轿稳妥地在路中间,一路被观望着,直到宫殿的正门口。还有不少的人,大胆地跟在队伍的不远处。
皇后理应是要直接从正门入宫,以示入主之意。可谁知走在最前面的陈诚却在这时勒了马,示意轿夫们将花轿放
下。
这是皇帝的旨意,禁卫军们心领神会,齐齐放下轿子。
众人哗然。
大宓自古便有规定,迎娶新娘轿子半道不得触地,女子半路不得沾土。因而即使是寻常人家的送嫁,也没有将轿
子停在半路的道理。
可眼下皇后的轿子却在众目睽睽下停在了宫门口。
杂乱的讨论声布在队伍的周围,人们不敢走太近便在一旁指指点点。
“皇上驾到。”尖细嘹亮的一嗓子,让众人沸腾了一下,却又立刻安静下来。
皇帝容貌俊逸,神情清冷。
黑亮的发不多加打理,随意披散在肩上,不严谨却依旧清明。
大喜之日他却着了一身玄黑夹红的袍子。精致却不够华美,印花布上压绣了几个不知名的花式,不是翔龙入云,
不是九龙戏珠。领口是普通的黄色锦缎,红底金纹的腰带恰到好处地束在腰上。
看上去意欲风流,只是一张脸没几分血色。
兴奋的百姓们,显然没注意到这点。
公输月也在其中,他看着皇帝身上穿的这一套衣服,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他们去江南时,翰穿过的袍子。
176.
皇帝在辇上平静地扫视众人。
奴才们放好踏步的梯子,铺好地毯,他才起身在贴身太监的搀扶下一步步从容地走下来。
除了那顶花轿,像是没有看到任何别的东西能入他的眼。
他脸色苍白却平静地一步步向轿子走去。
公输月的本意便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今天抢亲,他以为皇帝会在宫里,却没想到皇甫翰会出现在此处。
人群将他挤到最后面,他心急地想要往前却突然听到齐齐地一阵惊呼。
心猛地一痛。
众人皆往前他才借着空隙看清楚情况。
皇帝一手撑着轿门,像是被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向前倾,压在轿上。
公输月再也不想继续等,他旋身凌空,转眼便到了最前面。
皇帝伸手掀轿帘,却突然迟了迟,转过脸朝着公输月的方向看过来。
那通透的眼神中有多少不知名的厚重尘埃。
公输月的手按上了腰间的软剑,刚要抽出却又愣住了。
只见皇帝猛地收回手捂住口,殷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滴下来,落在汉白玉铺成的地砖上,像是雪地上凌乱散开的几
片红梅花瓣,肆意而张狂。
众人皆傻了。
大口大口的血从皇帝口中涌出,禁卫军一时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输月站在原地,他看着混乱的场面,一时间竟然无所适从。
有一双合着无畏的眸子透过人帐望过来,那渐渐灰暗的色彩里镌刻着淡漠,心寒和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后会无期。
皇帝被司马悦然扶起身,陈诚和原诚一前一后地开着道。
他竭力地转头又看了一眼,见公输月仍愣在原地,才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随着人流缓缓走进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