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这株树,叶子里集了一些。只是现在提炼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他心里不是不急,可他比谁都清楚,着急解
决不了任何问题。伸手扯了这一株树,携着皇甫旬一齐翻过宫墙。
“不去看看翰?”
“你是要看他还是要救他?”
依稀的对话在宫墙外响起,越来越远,渐渐消失。
公输月进了门便看见皇帝倚在床上,半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那块石头,确认它没有碎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是訾儿么?”皇甫翰侧过脸问他。
他竟然有些紧张,呼吸微滞地靠近榻前,挨着床边坐下。
“喉咙好一点么?”
一双凉凉的手摸上他的下巴,慢慢地移到喉颈处。
公输月点了点头,皇甫翰便稍稍解颐,松开手道:“这么大了还不小心。”
咫尺的距离,一下子被沉默拉得很远。
皇甫翰笑着握住他的手,凉凉的。
让人心生不安,是他此刻的特权。
他就有这样的气度,让你望着他,心疼着,却不敢怜悯。
公输月喉头一哽,几乎就要装不下去。
他伸手把眼前脆弱又坚强的皇帝拥在怀里。
皇甫翰被突如其来的温暖的所惊,泛着灰色的瞳孔猛地一缩,才微微一笑靠着公输月的肩,轻轻地说:“朕的訾
儿,长大了。”
有一股清浅的香萦绕在鼻尖,是他所熟悉的。只是他再也闻不到,嗅不出,分辨不得。
他把头埋在对方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满足地呢喃了几句。声音细弱到连公输月都没有听清。
听着皇帝平稳的呼吸声,他不由收紧了手臂。
即使是蒸沙成饭他也要试一试,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怀里这个人就这样走。
皇帝真的累了,以致如今他太容易倦怠疲惫,太容易入睡。
均匀的呼吸声让公输月又害怕起来。
他最近特别易感,特别担惊受怕。
动作轻柔地让皇甫翰躺下,便立刻解开胸前的袋子,将那块色泽沉重的石头拿出来,放在手心里,去数那上面密
密的裂痕。
一共十三条,比昨天又多了两条。
胸口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突突地跳,剧烈地疼。
他望了一眼睡沈了的皇帝,终俯下身在那两片柔软的唇上印下一吻。
皇甫翰,你别走。
163.
这些天局势安稳,可皇帝却多了件烦心事。
他从来讨厌吃鱼,觉得那些腥的东西都难以下咽。
可偏偏最近皇甫訾来看他,每天都带着一大碗鱼汤还有一大碗苦药。
他生平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便是腥、辣、苦。
这三样东西,他一下子要面对两样,所以这日子着实不好过。
他本以为只要对吃软不吃硬的弟弟皱皱眉头对方就会放过自己。可是这次却似乎一点都不管用。
“朕已经喝了一大半了。”把还剩下大半的鱼汤推得离自己更远些,皇甫翰皱着眉,竟然有几分幽怨。
公输月心口一紧,久违的幸福感猛地窜起来,他捉住皇帝抵着汤碗的手,轻柔地塞到被子里。执起还剩许多汤的
碗舀起一勺,递到皇帝嘴边。
皇甫翰自知抗议失败,只好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是喝多么难喝的东西一般,皱着眉,捏着鼻子勉强张开嘴喝下半
匙汤。
有这么难喝么?
公输月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厨艺来,他收回汤匙,舀了一匙给自己喝。
咸淡适中,还不错。
皇帝看不见,却能猜到对方做了什么。
他“扑哧”地笑出声来:“这不会真是你亲手做的吧?赶紧饶了皇兄,朕本来好好的,别被你这汤喝出什么病来
。”
皇甫訾小时候,有一阵子特别爱亲自下厨。煮的一锅汤,难喝得可以毒死一屋子人。偏偏这个受宠的小王爷还就
是执着得可恶,每天都要准时准点地送一锅汤孝敬皇帝大人。不是炖鲤鱼就是煮鲫鱼。总之什么腥他就煮什么,
弄得有一阵子皇帝听到鱼就恶心,以致到今天也一点不喜欢喝鱼汤。
公输月无言以对,他静静地看着皇帝的笑容,手不由地探到胸前去摸那块石头。
“不过说实话,朕的訾儿的确是长进了不少,鱼汤……唔……也比以前煮得好多了。”皇帝听眼前人的呼吸突然
急乱起来,他以为是皇甫訾想到了伤心事,急忙扯开话题。
他一向疼爱这个弟弟,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有天大的事也总是一个人扛着。
164.
公输月咬着下唇,一双澄如秋水的眸子里含着痛惜,有口不能言。
皇甫翰笑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声突兀的开门声打断。
──是原诚。
他是皇帝的近臣,平日里负责的大多是皇家见不得光的密事,因而有不用通传自由入殿的特权。
“皇上。”原诚一眼就见到了坐在床边的公输月,心里打了个咯!,却没有多言,恭敬地俯下身子磕了个头。
“查到了?”皇帝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他虽看不见,可眸子却更是淡若远山,失去了焦距,眼神也不涣散。
原诚碍于公输月在场,迟疑着不敢说,却被皇帝皱眉催了一句:“期期艾艾似乎不是你的作风吧?原爱卿?有什
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
原诚收回落在公输月身上的目光,一字一顿道:“臣的确查到……公输大人的父亲葬在哪,只是……”
轰。
有什么涌上来,使得脑子一片空白,手脚冰凉,心在胸腔里发着抖。
公输月死死端住那一碗作为药引的鱼汤,面如纸色。
“只是什么?”不知情况的皇帝神色如常,语气却有些急切。他一心想知道公输璇的安身之处,忍不得这种温吞
。
“只是皇上当真要去探望?”
眼前的皇帝虽然还是神圣得不可亵渎,可骨子里却早虚弱得寸步难行,要去离京数十里处拜祭,是怎么样都吃不
消的。
皇甫翰沉默了,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沉重却又不乏释然。眼睛里也闪烁起奇异的光芒来。苦痛却不苦闷,像是埋
怨又像是理解。许久才悠悠地说:“朕自问从未负他,此去只是想谢谢他。他那一封信,费尽苦心要断了我所有
的退路。可阴错阳差,却也……却也算是替朕了了一桩心事。”
原诚不懂,可在场的某人心知肚明。
他手一抖,一碗还温着的汤翻到被衾上。瓷碗瓷勺滚了一圈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訾儿?”皇甫翰一惊,连忙叫皇甫訾的名字。
一床做工精美的被子染了鱼汤,油污迅速漫开,皇帝坐在一片狼藉里却不自知,只是慌张地去摸皇甫訾的位置。
朕自问从未负他,此去只是想谢谢他。他那一封信,费尽苦心要断了我所有的退路。可阴错阳差,却也……却也
算是替朕了了一桩心事。
可阴错阳差,却也算是替朕了了一桩心事……
公输月躲过皇甫翰的摸索,脸色惨白地站起身。
所有的一切,一下子明晰了。
可这样的事实却意外地让他无法承受。
他的翰,他的暖暖,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他所有的谎言,不过是被逼无奈地去替别人圆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过世的公输璇!
“翰。”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胆怯,懦弱到要鼓起所有的勇气才能喊出这一个字。
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原来要亲身体会才知道五脏六腑都在疼怎样的难熬。
皇帝的表情一下子僵了,他呆了几秒,忽然剧烈地喘气起来,大口大口地,“不可能的……”
公输月抓住皇甫翰死死紧握着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倾尽一切想要保护的公输月此刻应该在边疆,他应该穿着盔甲,手握冷剑!而不是在这!
在他床前!
付出了太多好不容易才换得一个人的周全,此刻才突然醒悟他早已和自己一样万劫不复!这样的打击太过致命,
以致他歇斯底里地不愿意承认。
“翰!翰!”公输月真的怕了,他流着泪,抱住不断颤抖着喘息的皇帝,想要平复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却被对方
狠狠地推开。
165.
皇甫翰狼狈地向后退,直到背部抵上了冰冷的墙壁。
那一床翻了鱼汤,撒了鱼肉的被子被皇帝推到床边,他自己缩在龙床的角落里,瑟瑟地发着抖。
此刻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害怕和心寒。
纵然月知道了一切,纵使月不再恨他,可这一点也不值得高兴!
因为皇甫翰就快死了!
世上再也没有翰,再也没有暖暖。
再也没有记忆里那过于清浅的江南!
那块玉佩在枕头底下,他带着最后一点小小的私心留下了此生最美的缩影。
他矫情地放在枕头底下,一刻都不想放开。
眼前,枕头早不知去处,只剩那块通透的玉片孤零零地躺在那。
“翰,翰!”公输月手脚并用地爬上床,他一下便认出了那块玉佩,顿时心起狂澜,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
皇甫翰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膝,又哭又笑。
骄傲如他,却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
他这一生被这些东西所绊,从来没有个痛快。
大喜大悲也不过一抿嘴一皱眉。
那些额外的情绪就被藏在这副皮囊之下,藏得好好地谁也看不穿,谁也看不透。
就是明眼人见了也以为这是浮权之上的一点点寂寥。
可那远不止寂寥……
有太多话他不能说,有太多事他不能做。
他好不容易放下一切去爱一个人,却被自认为忠心耿耿的臣子以死相逼!
他不无辜,可也没有罪。
他不过……不过是想倾尽天下……好好爱一场。
“皇上!”原诚也慌了手脚,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只能站在床边干着急。
皇甫翰的双肩突然猛烈地抖动起来,他费尽力气地咳了两声,“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公输月只觉得一颗心被人踩了一脚,肺腑里有什么在燃烧着。他握住皇甫翰瘦得不像样子的双肩,竭尽全力想要
阻止它们继续颤抖。
皇帝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脱开。他唇边还沾着血,凄惨地轻声说:“公输月,你不该回来。”
“我……”公输月早泣不成声,他哑着嗓子,将下巴抵在皇甫翰的额头上,眼泪流下来,顺着额头滑到皇帝的眼
角,缓缓地淌下:“我早该回来的,我早就该回来的!”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睁开那集了天下骄傲的眸子,空洞地望了半晌,才放弃所有地说:“算了吧。”
公输月一愣,他低头去看皇帝。
“公输月,此生就算了吧……但愿,来生不再相逢。”
这不是矫情,不是欲拒还迎。
皇甫翰是认真地在讲。
用的商榷口吻,却又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什么算了?我不要,我不要算了!”公输月终于懂了皇甫翰的意思。恐慌将他团团围住,他所认识的皇甫翰从
来是君无戏言。
他说算了,那便是算了。
他说来生不愿相逢,那么来世他们便只能形同陌路。
不要!绝对不要!他抱着皇甫翰心里却空落落的,一点也不踏实。
“翰,我们从头来好不好?就像小时候练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不好?好不好?”
皇帝撇过脸不再看他,他骄傲到像一座冰雕,对任何人都不例外。
这本没有必要,如果初识那年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王,那必然就有俯瞰一切,藐视所有的胸襟,必然就挨得起寂寞
,不为任何人所动。
他是皇帝,本就不该对谁有执念。
江山就是他唯一的执念。
166.
可偏偏有人误打误撞地跌进他的世界。
既然是他亲手开了门,那么这次也要亲自送他走。
他沉默着,用最安静的方式表达他的意思。
公输月该是聪明人,绝对懂这沉默之下的深意。他不是死缠烂打的那种,但此刻却说什么也不愿放弃。
“翰,你回答我好不好,答应我好不好!我们像以前一样好不好?好不好?”
皇甫翰终于不再闭着眼,他睁开那双含着笑的眸子,用眼神告诉公输月──我们回不去了。
时间是最公平的,有些事情,不管是谁都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便不能再回头。
“翰。”公输月顾不得原诚在场,他俯下唇去吻皇甫翰冰冷的嘴唇,皇甫翰意外的没有挣扎。公输月心里一喜,
却在起身的那一刻清晰地听到,皇帝用清冷淡薄的嗓音说:“公输月,好聚好散,你大可不必如此。”
他从来不知道,翰对他也可以这样冷静。
他所了解的皇甫翰,虽然骄傲,却比谁都容易动容。
可眼前这个温淡如水的男人,双眸淡然从容,没有一点波澜,他看不见却像可以用眼神触到你的心。
他的眼神就是回答,他说──公输月,我不再爱你。
原诚站在床边,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皇帝和公输月之间的一切。
旁观者清。
即使他再怎么糊涂也该看出这两人的关系了。
手心里满是凉汗,他知道皇帝心里一直有个人,藏得深深的。也曾猜过这个人的身份,却从未想过这人竟然远在
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一身素衣的公输月。
这一切太突然,他双脚像是生了根,扎在地上移动不得。
“可我爱……”
公输月低着头,附在他的耳边说。
这声音太小,以至于他竟听不到后面的半段。
皇甫翰满以为自己能够狠得下心了,可那个“爱”字却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像是突然敏感了起来,连指尖都在
痛。
公输月的气息喷吐在耳边,他凭本能知道对方在讲些什么,可耳朵却迟钝得可以,一点也听不进去。
“翰?”公输月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急切地喊了一声,却发现皇甫翰的表情没变,仍是略疑地盯着某处。
翰听不见了。
公输月胸口一紧,轻轻将皇甫翰扶起。
皇甫翰迟钝地转过脸,眼神空洞而茫然,他的耳边突然静了下来,死寂,让人心生不安。
“你们……”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们都不在说话么?”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什么东西都看不到。
这种无助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一丝脆弱随着微微皱眉的动作泄露出来。公输月心疼地不知说什么好──事实上他也没有开口的时间。
皇甫翰的身体轻轻一颤,五脏六腑像是错了位一般突然剧烈地疼起来。
他不再喘息着咳嗽,腥甜立马涌上来。
顺着嘴角缓缓的滑下。
公输月慌忙拿手背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太医就在隔壁!快去喊!快去!”他扭过头声嘶力竭地对着原诚吼道,随后像哄孩子一般柔声安慰着皇帝:“
翰,乖,别怕,太医就快来了。”
皇甫翰听不到看不见,畏惧着却不卑微。
即使在死亡面前他也显得那么骄傲。
殷红凝成一股细流,从嘴角流下。
他倔强地将大口的血生生咽下去,纵使痛却也不出一声。
167.
皇甫翰曾以为死亡该是一片岑寂的黑,可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他非但不浑噩,反倒异常清醒。强光刺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