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绎气愤的看了络玟一眼,又憎怨自己对这个玟弟弟毫无办法,只好愤懑的把眼睛转向一边,再也不看络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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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研严英注意到两个哥哥似乎有些隔阂。严英不方便劝什么,而陆研以前整天见两个哥哥交头接耳的私语冷落了
自己,现在见他们有些隔阂,陆研反生了几分故意看戏旁观的意思。
络玟这些天很少说话,其实也明白陆绎说的话是真的。义父有自己的无奈,正如义父只能看到自己的下属沈炼被
流放,正如义父不许他们妄议朝政一样,正如义父救不了诏狱中的杨继盛一样。可是那份密报是义父亲手送上去
的,是义父亲手断了自己爹爹的生路啊。义父纵有千个不得以,但自己爹爹确实是死在他手。那个自己只听过其
名未见过其人的爹爹,对他的事情有一种天然的亲昵,这样的亲昵也许是因为自己血脉中有他的温度在里面。络
玟也说不清是心中那隐藏着的小小的对爹爹的想像,还是一直以来义父暖暖的笑容,哪一个自己来得更加亲近。
陆绎不知道为什么玟弟弟只要一涉及夏言就会像一个刺猬一样张开了自己刺。就算络玟喜欢秋萝也未免过于爱屋
及乌了。再说络玟与秋萝能够有多少时间在一起,自己以前在府里还私下问过别人。也没有见他们两个真的有什
么过密往来,玟弟弟整天都与自己在一起嘛,哪有空去理那个坏心眼的女孩。
四人坐在酒楼上面各怀不同的心思。陆绎忽然注意到严英的手抖了一下,陆绎看过去,就上去行礼,“严大人。
”
来人正是严世蕃。陆研也跟着乖乖的叫了一声。络玟严英跟在后面行了的礼,却未开口。因为四人都是一般服饰
出来的,严世蕃以为后面两个是陆绎陆研的随从,也没有多加在意。
严世蕃笑对陆绎说道,“听你爹说你带着弟弟游玩,没想到倒让我遇上了。”陆绎低头答了几句。陆研拉着哥哥
要离开,陆绎便又行礼告退。
四人溜了出去。陆研见严英一个人不开心走在后面,便凑过去轻轻问道,“你怎么不上去跟你爹爹问安?”严英
没有说话。
过了晌午,屋中还有一些闷热,络玟一个人坐着无事,起身想出去走走。路过陆绎房间的时,又见陆研陆绎正在
谈笑。陆研不知道说了什么,陆绎也跟着笑开了。
络玟觉得在外面看着无趣,也不想进去,于是便出了院子沿着溪水拾阶而上,却见严英一个人站在亭子中。络玟
上去,问道,“狸奴在想什么呢?”严英失魂落魄的道,“原来他不认识我。”
络玟原来这些日一直在矛盾着爹爹与义父之间的恩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取舍。严英一句,“原来他不认识我”
对络玟却恍若石破天惊。原来他不认识我,原来我也不曾认识他,既然形同陌路那又何需为他不平?
络玟拍了拍严英问道,“我们去喝酒可好?”
到了傍晚的时候,陆绎想唤他们几个出去吃饭。却发现络玟不在屋里面,一会儿陆研也匆忙过来说,“狸奴不在
屋中。”两人叫上蓝按四下粗粗找了一下,不见他们两个的踪迹。陆绎道,“可能他们两个偷偷溜出去玩也说不
定。”
陆研道,“才不会呢,狸奴不会不带我一个人出去的。”陆绎想到络玟第一次因为自己打他就离府的事情,立刻
吩咐蓝按,到锦衣卫所寻求帮助。一群锦衣卫将整个杭州城翻得人仰马翻也没有看到那两个小孩子。
陆绎这才慌了。难道络玟因为自己骂了几句又要离开?但是如果说要离开,也不用等这些天啊。
陆研也有些慌了,不断抓着陆绎问,“哥哥,哥哥,你说狸奴会不会遇上坏人了。”陆绎道,“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看到天色暗下去,陆绎手心中也慢慢有了汗。
蓝按过来报说没有找到,又问需不需要送信给指挥使和严首辅。陆绎咬牙道,“等一天吧。”忽然,蓝按听到什
么,赶紧冲到院子中放酒的一个小屋子,就见看到络玟站在那里,揉着眼睛道,“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么黑啊。
” 蓝按再一看严英也在那里,原来两个小孩子在小屋中偷酒喝,喝醉了就睡倒在地上,所以也没有听到大家找他
们的声音。而后来的锦衣卫只顾着外面查得满城风雨,却没有谁来院子中查看。
蓝按叫道,“他们两个在这里呢。”
陆绎陆研听到声音,立刻飞奔了过来。看到两个醉鬼,一个站着还在睡,一个躺在地上睡,陆绎陆研不禁笑了。
陆绎让蓝按抱严英进房间,而自己拉着络玟进了他房间。蓝按煮了醒酒的茶,陆绎陆研分别让络玟严英喝下。两
个醉酒的小孩倒是很容易就入睡了,陆绎却又担心着络玟严英他们半夜口渴,让蓝按陪了严英一夜,而自己陪了
络玟一夜。
络玟醒过来却是次日快晌午的时候,陆绎见络玟醒了,便问,“你要吃什么”络玟道,“一些清淡的就是了。怎
么就天亮了?”
陆绎道,“你喝醉了。自己喝不算,还带着狸奴胡闹。骗着人家叫你哥哥,也得有一个做哥哥的样子。”一边说
着,陆绎一边出去吩咐厨房。
络玟冲陆绎的背影笑了笑。络玟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听到严英絮絮叨叨的讲着他一开始没有被爷爷看重
时的童年,讲他与娘亲一开始在家的境遇。严英讲后来他搬过去与爷爷住,但是娘亲依旧在爹爹身边做侍妾。讲
他好不容易哄得了爷爷的欢心,有了行动的自由,可以偷偷溜过去看娘亲的时候,娘亲已经不在了。原来世上最
爱我们的人走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原来在最幼小的时候,我们就透支了我们所有的亲情,只是我们不知道
而已。严英一遍遍的道,“原来他不认识我,原来他不认识我。”严大人认识陆绎,认识那个指挥使的嫡长子,
却不认识严英,这个该叫他父亲的孩子。也许对严英来说严大人与其说是他父亲,还不如说是一个应该熟悉的陌
生人罢了。严大人从不曾好好认真看过严英,无论严英的目光曾经怎样追随严大人的身影。
你们都不曾爱过我们,为什么我们要一如既往的爱着你们。络玟默默的想。夏言,对他来说是否也应该是一个空
洞的名字和符号?络玟见过自己娘亲的困苦,也经历过与娘亲相依为命的日子。而那时候,他的父亲又在做什么
?娘亲被赶出来的时候,夏言不是首辅吗?娘亲带着他走在雪地上的时候,夏言不正与别人谈笑风生吗?这样的
父亲若真的只是一个符号,那么何必为他交付出自己的爱慕。
那个一笔一划教自己写字的是义父,那个拉自己上马的是义父,那个说这么乖的弟弟的是义父。自己不曾经历过
夏言与义父之间的风波,但无论怎样,在络玟的心里他愿意去相信义父,相信那个会暖暖的看着自己微微笑着的
人,相信那个说从你第一次叫我义父你就永远是我的义子的人。那么可不可以且让那位公瑾先生淹没在故纸堆里
。一个书札角落上的名字罢了。
等陆绎进来的时候,见络玟还在床上,便道,“你还不起床呵。”络玟没有说什么,却反趴到被褥上面去了。陆
绎见络玟这样,笑问道,“你这是干什么,睡觉不像睡觉,起床不像起床。”
络玟的声音从被褥上闷闷的传出来,“我做错了,请哥哥惩罚。”
陆绎倒愣住,不知道为什么一场醉酒这个冤家居然心思反转了起来。络玟的脸趴在被褥上面看不到络绎的反应,
喃喃的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络玟自己伸手到后面褪下了裤子道,“那这样好了吗?”
陆绎想笑又故意掌住没有笑出声来,清了清声音道,“你错在那里?”
络玟道,“不该怀疑义父。”
陆绎坐在络玟的床边,问道,“还有呢?”
络玟道,“不该与哥哥吵架。给弟弟们做了一个坏样子。”
陆绎挑着眉头问道,“还有呢?”
络玟道,“不该带着狸奴喝酒。”
陆绎用手指刮了刮络玟的后面,问道,“还有呢?”
络玟转过去看着陆绎不解的问道,“还有什么?”
陆绎道,“还有一条,你呀,不该让我如此的担心。”说完,重重的拍了络玟一下。
络玟看着陆绎笑了。陆绎红着脸道,“还不快起床。”
第十九章:相许
嘉靖三十四年。俞大猷代浙江总兵官,在西庵、沈庄、清水洼、黄浦等战役连获大胜,诏还世荫,加都督佥事。
(注,其实是嘉靖三十五年,俞大猷才被免罪加封的。现在提前一年写出来。)
陆研见蓝按在跟哥哥说什么,便进屋道,“哥哥,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陆绎道,“正在说你又可以叫俞叔叔总兵了。皇上不仅复了他的职,还升了他的官。”
陆研等了又等,直到山上的雪融了又积,积了又融之后,才见俞大猷再次上大定慧寺。等俞大猷一踏出寺门的时
候,陆研就窜上前去道,“恭喜俞叔叔,恭喜俞叔叔。”
俞大猷道,“你这个小猴子,消息倒是蛮快的。”
陆研灿烂的笑着,忽然想到什么就说,“俞总兵,我请你喝酒。” 俞大猷道,“好啊。”说完抱着陆研就往他的
马走去。
陆研叫道,“等一等。我要去找哥哥。我请客,哥哥掏银子,俞叔叔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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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猷与四个小孩坐在酒楼上面。陆研,络玟,严英前面各放的着一盅茶,陆绎前面放的是一盅酒,而俞大猷面
前却放着一碗酒。
陆研这几日不断听说俞大猷如何有勇有谋击败倭寇的事情,对俞大猷心中仰慕不已,不禁说道,“俞叔叔,你比
爹爹威风多了。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做一个总兵。”
俞大猷笑道,“哈哈,你才呆了不到一年就被我收买了。这让我以后见到你爹爹该如何交代?小娃子,记住如果
不是你爹的支持,我也没有这么逍遥。”
陆研不解的看着俞大猷。
俞大猷笑道,“若不是你爹在吹风,我前面戴罪之身的时候就被锁拿至京了。呵呵,不过反正你爹管着诏狱,我
常去做做客也无妨。”
络玟一听心思一动,不禁拿起陆绎的酒杯缓缓喝完。陆绎见络玟喝酒,拿眼睛瞪他。络玟毫不在意,向陆绎巧眉
一笑,又倒了一杯,一口喝完。
出酒楼的时候,络玟已经是满腮绯红了。陆绎担心络玟骑马不稳,便拉他上了自己的马。两人合骑一马。陆绎圈
着微醺的络玟,见络玟双目似笑非笑半开半闭,低声嗔责道,“不许你喝酒,你偏偏喝。”络玟只是痴痴的笑着
,也不理陆绎的话。
几人骑马在堤旁行走。垂下来的柳条拂过脸上,痒痒的。络玟依着陆绎,慵懒的道,“绎哥哥,我们回家吧。”
陆绎道,“你累了?还是醉了?我带你回去休息。阿巫他们反正有俞叔叔照看。”
络玟头朝着北方,依旧半眯着醉眼,梦呓般的道,“我想义父了。绎哥哥,我们回京吧。”义父,冷风寒露中您
是否独立于墨夜?如果是,我可否为您捧一件披风陪在您的身后?在您需要的时候,希望它可以给您一点温暖。
即使您永远都不需要它,我也愿意一直站在您的身后。
第二十章:回府
嘉靖三十四年。那一年他十二岁,那一年他十四岁。
因为赶路错过了投宿的地方,陆绎一行五人就借宿在一个猎户的家中。严英与陆研睡在猎户腾出来的一张床上,
蓝按睡在床边地上。而陆绎络玟睡在一处堆放杂物屋子中。
陆绎见络玟盯看着门外的月光,轻声道,“睡不着吗?想什么?”
络玟道,“我在想以前研弟弟在稻草上睡不着,现在却一沾到几个木板就睡了。”
陆绎道,“他在杭州跟着武僧练武总得有点长进,以后回去了,才可以吹嘘嘛。”陆绎也看着外面的月光,一会
儿幽幽的问道,“玟弟弟,你若这么贪恋这里的清风明月,我们就在这里住几天再走好了。”
络玟笑笑道,“不必了。反正这些时光我都会记得的。以后再想起来,也就等于又回来了一次。”
陆绎问道,“你要记得什么?”络玟笑了笑,没有说话。记得静静的夜里面,静静的月光撒下来。记得隔壁有斧
子劈木头的裂开声,记得木块掉地上的清脆声。记得野草淡淡的香味,草丛中昆虫轻轻的吟唱。
陆绎见络玟久久不说话,紧紧握了握络玟的手,道,“要记住我是紧紧的握着你的手。”络玟笑了一下,慢慢闭
上了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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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骑马,从嫩芽抽枝到处处姹紫嫣红,再到遍天飘落的黄叶,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真正入了京,却谁也不想
匆匆赶路了。陆绎见陆研在后面不知道与严英说着什么都笑了,便道,“我们且在客栈休息两天再回去吧。”
隔了一日,络玟在酒楼上面看到一些小贩的影子,心思一动,便对陆绎道,“我想过会儿去看看李大叔。”陆绎
道,“早点回来。”
晌午的时候,络玟回来。陆绎见到络玟便道,“这么早就回来?我还以为你要到傍晚才回来。吃过了吗?”络玟
似乎没有听到陆绎的问话,却道,“杨椒山被判了斩刑,日子就在明天。”
陆绎也是吃了一惊,眉头皱了一下,出去叫了蓝按过来,问了几句话,叹息了一声,也没有说话。络玟道,“绎
哥哥,我想留下来安葬椒山先生。”
陆绎看看络玟,缓缓点了点头,道,“那我带阿巫今晚回府。”
络玟道,“谢谢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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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络玟看到消瘦的杨继盛被囚车推出来,看到单薄的囚衣烘托着坚毅从容的眼神,看到明晃晃的刀在太阳下
扬起。络玟闭上了眼睛。
周围的看客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垂泪,有人在叹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杨继盛得罪的是首辅。他写的奏折
内容是真也好,假也罢,在他生命结束的时候严嵩对他的报复是不是应该结束了?人心终究还有良善的一面,在
旁边可以看到棺材铺的老板,看到皮匠都在一旁。他们其实在等,在等有人出首,这样他们就可以对死者尽一份
心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良知,即使不曾喧然表现出来,但一些希望却永远的种了下来。络玟看着周围不肯散
去的人群,忽然有些明白杨继盛为什么决然选择这条路,为什么他会说“我自有黎民百苦在心底,皮囊之痛早就
无知无觉。”。
络玟进了人群中到了棺材店老板的前面,将十两银子拿在手上,道,“我想请你帮我。”棺材铺的老板见这个少
年一袭青衣,眉稍发际都似一尘不染,以为小孩子不知道其中厉害,不禁喃喃的想提醒,但终究不知道如何说才
好。
络玟轻轻的摇了摇头,将银子塞入放到棺材铺老板的手上,便走到了杨继盛尸体的面前。棺材铺老板见这个少年
毅然出面,便招呼了伙计上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