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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玟一进陆府,门房就说老爷在主书房等他。络玟抿了一下嘴唇,便匆匆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就看到春凳和板子已经摆在那里。络玟心中有些稍稍的安慰,还好义父没有想当众罚他。
络玟赶紧上前给陆炳行礼。陆炳问道,“你一切都安置好了?”络玟看着地下,点点头。
陆炳吩咐道,“银桦。” 银桦拿起板子,走到春凳的旁边。
络玟抬头看看义父,便慢慢走向了春凳,正准备趴下,忽然想起什么,从胸口中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放到茶
几上,这才又走到春凳的旁边。
陆炳忽然道,“等一下。”络玟诧然看着义父。络玟从没想过逃避这次的惩罚,络玟清楚的知道,他公然站出来
做这件事情,义父就算为了给首辅一个交代也不会姑息他的。
陆炳道,“玟儿,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被打一顿,然后你趴在床上养一个月的伤。还有一个是,你直接老老实
实的在床上呆一个月之后再出房间。”络玟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义父的意思,惊诧得有些脸红。
陆炳道,“你选哪一个?”然后一边微微笑了笑,一边招手对络玟道,“过来,让义父好好看看你。”
络玟也笑了,走到茶几那里拿起刚才放下的东西,到了陆炳身边,道,“义父,送给您。”
陆炳拿在手上,问道,“这是江西的黄玉。你自己刻的?”络玟连连点头。
陆炳笑了笑,道,“谢谢。”这个孩子他一直把玉雕贴身收着,是想一见到义父就可以给义父。刚才他从身上掏
出来,是怕被责打的时候不慎打碎了碰坏了玉雕吧。这个孩子怎么让人不心疼?
络玟见义父把玉雕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络玟脸上洋溢不住的笑意。
“爹爹,……”陆绎听到络玟回来,便匆匆也跑到书房,看到的却是络玟与陆炳两人都面带笑容。陆绎赶紧刹住
了自己要说的话,讪讪的给爹爹行礼。
陆炳道,“书房是你随意闯来闯去的吗?还有昨日,我问玟儿为什么不回来?你是怎么回答的?”陆绎低头不语
。络玟拉了拉陆炳的衣袖。
陆炳道,“以后你们两个要做什么事情,先跟我商量一下。若以后再像这次这样,我一个都不饶。”
陆绎低头了一会儿,眼睛瞟了一眼爹爹,见爹爹没有真的在生气,才低声辩道,“爹爹,如果我们跟您商量了,
您一定不肯让玟弟弟做。”
陆炳道,“于是你们两个订了一个好计策。做哥哥的把最小的弟弟带回来,另一个在外面胡闹。那我这个做爹爹
的是不是也应该依计行事,重罚一下胡闹的,表示一下这件事情与陆府无关。你这个做哥哥就这么忍心看弟弟被
打吗?”
陆绎道,“爹爹……”络玟又拉了拉陆炳的衣袖,用恳请的眼神看着陆炳。
陆炳看看这两个小孩,道,“绎儿,把你的玟弟弟‘搀’下去吧。他要在房间中养一个月的伤呢。”
陆绎立刻抬头关切的看着络玟。络玟笑着向陆绎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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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研晚上的时候去看络玟,见络玟趴在床上休息,不解的问道,“哥哥,为什么玟哥哥一回来爹爹就会罚他?”
陆绎正色的道,“因为玟哥哥自己拿注意,做什么事情也不跟哥哥和爹爹商量一下。阿巫,以后要做什么,要先
跟爹爹哥哥讲。这样爹爹和哥哥才不会生气。”
陆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看看陆绎,不解的问,“我怎么不觉得哥哥在生气?”络玟听了陆研的话,止不住的
笑看着陆绎。
正好有丫环过来,说是夫人请三少爷过去一趟。陆研道了声再见,就跟着丫环走了。
络玟见陆研走了,叹了一句道,“‘养伤’真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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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玟在床上趴了十多天之后,估计差不多日子了,便有时在自己屋中稍微起身走走。
络玟站着,斜倚着茶几道,“这画地为牢的日子真闷。”
陆绎道,“你就当真的在养伤好了。”
络玟道,“若真的有伤,无力动弹也倒罢了。我现在却是有力不得使,休息得周身都不舒服了。”
陆绎道,“怪不得你每日看阿巫进进出出都一副艳羡不已的样子。”
络玟道,“对啊,我看他天天跑来跑去的,都恨不得变成蝴蝶跟着他出去。”
“玟哥哥,狸奴看你来了。”陆研的声音随人到了。
陆绎起身,帮络玟请两个弟弟坐下。络玟依旧站在原处,斜倚着茶几。
严英见络玟不动,以为他行动不便,讪讪的道了一句,“对不起。”
听得另外三人都是一愣,络玟陆绎旋即明白了,相互对望了一眼。陆研却道,“玟哥哥是被爹爹打的。与你何干
?”
严英没有说话,只是颓唐垂头,不安的转着自己前面的茶杯。
络玟见状安慰道,“其实没什么,我已经都好了。”说着就走到严英旁边的凳子坐下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
好的?”严英依旧不语。络玟接着道,“其实伤早就好了。我不过是想偷几天懒,才继续躺着。现在你不要说让
我坐着,就算是让我骑马都没有问题。”
严英低头看着茶杯,陆研却在一旁叫道,“真的?”而陆绎瞪了络玟一眼。
络玟意识到自己失言,但见到严英不开心的样子,想着严英在严府中的为难,想着严英在大家相处时的谦让,想
着严英在大家欢笑时不经意流露出羡慕和落寞。络玟不禁道,“当然是真的。走,我们去马厩。”
四人到了马厩。陆绎没有肯让络玟骑马。络玟便在一旁看着。严英骑的是络玟的月弓,月弓不喜欢汤圆,倒是喜
欢与陆绎的星箭为伍。陆研骑在汤圆上面偏偏想凑到严英的旁边去。大家见汤圆老是往月弓和星箭中间挤来挤去
,不禁笑起来。
傍晚的时候,陆炳回府,络玟被请到主书房。陆炳问道,“我当时怎么吩咐的?”
络玟道,“好好在屋中呆一个月,不许出房间。”
陆炳道,“既然这样你不肯安生的呆在房间中。那你就真的养伤吧。趴到那边的桌案上去。”
边上的桌案不大,是陆绎有时被留在主书房中看书时用的。现在桌案上什么都没有。络玟走过去,迟疑了一下,
不知道自己是应就这样半身伏在上面,还是该整个趴到上面去。络玟看了一眼义父,便也不再敢拖延,解了汗巾
,咬牙整个人趴到了桌案的上面,自己伸手让后面露出来。
陆炳拿着戒尺走了过去,一手压着络玟的后背,一手拿着戒尺一五一十的打了起来。陆炳着力并没有留多少情,
因为有些恼怒络玟辜负了他的一份苦心。
络玟努力忍着,这份因葬杨继盛而起的责罚还是落在了身上。厚重的戒尺落在身上很痛,但疼痛中却有一份心安
。世上有很多事情,即使知道会有磨难和疼痛,但仍愿意义无反顾,因为那份义无反顾,所以后面接踵而来的一
切都泰之若素。对于这样的疼痛,络玟愿意坦然受之,即使再有一次,络玟还是愿意留下来安葬杨继盛。杨继盛
的奏疏,迎来的是廷杖之辱,切肤之痛,最后是身首异处。杨继盛的选择是飞蛾赴火,玉石俱焚。自己比较起他
只是微末。自己逞一时之勇的站出来,是因为心中被杨继盛感染,还是因为知道有义父这样一颗大树在那里,或
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要被义父打一顿,那么什么都可以烟消云散,还可以有自己的安乐太平。义父纵然
力有所限,心有所叹,但是义父最终还是给了陆府中每一个人一份坚实的依靠,一份无忧的乐园。这中间的每人
中也包括络玟自己在里面。
络玟忍着痛,把头转向陆炳,轻轻的道,“义父,对不起。”
陆炳听了络玟的话,见络玟痛得满脸是汗,便放下了戒尺,道,“起来吧。”陆炳回到椅子上,在他的记忆中络
玟从来没有在责打中求过饶,无论以前的责打多么的严苛。络玟以前总是谨言慎行,就像被关在陌生地方的小鸟
一样诚惶诚恐着。络玟以前总是被人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乖巧的立在一边,似乎努力的让别人忽视他。络玟
以前即使是呻吟也只是轻声的,仿佛那样的压抑着疼痛还生怕惊扰了别人。
相比之下,陆炳更喜欢现在的络玟。现在的络玟有了自己的主张,他会自作主张的留下来安葬杨继盛,他会在被
吩咐呆在屋子中的时候一时兴起的溜出去,他会在被打痛的时候轻轻的求饶。也许这样才像个孩子,有孩子的莽
撞顶真,有孩子的不顾一切,还有孩子的一点点娇气。既然他只是一个孩子,又何必苛求于他?自己一品大官总
能维护一个孩子吧,就让陆府给他一份自由的天地。毕竟这份不用为生计前程家族性命,而辗转而奔波而忧愁的
日子,只剩下这短短的时日了。那就让他们在现在,在今日再多快乐一些……
第二十一章:商贾
嘉靖三十四年。那一年他依旧十二岁,那一年他依旧十四岁。
四月,兵部上疏军需补足,请增筑铜钱,户部复议。世宗从议。十二月,又以军需为由,议广开银矿。世宗命先
开四川、山东二省银矿。
陆府主书房。陆炳看着陆绎络玟陆研写的字,叹道,“你们三个在外面一年,没有一个练过字。”
陆研道,“爹爹既然让我们出去玩,我们父命不敢违。”
陆炳笑看陆研道,“以后你们每人每天临一副字,练得最差的挨戒尺。”陆研道,“哪有这么严苛的规定?”陆
炳道,“这可不是爹爹创的,这是国子监的规定。”
络玟道,“国子监鼎盛的时候有上千人,最不济的时候也有几百人。他们中每天出一个最差的,哪有那么容易轮
到?义父,我们可只有三个人。”
陆研道,“爹爹偏心,明知道我写的字最不好。爹爹要打我直说好了。”说着拿起案上戒尺就跑到陆绎的身后。
就听到“啪”的一声,众人一惊。原来陆研没有收住,碰倒了茶几上的一个花瓶。众人一愣。陆研道,“对不起
,爹爹。”
陆炳笑笑没有在意,只是让人进来收拾。主书房中的花瓶本来是一对,管家进来问另一个花瓶是不是收库房。
陆研道,“一对的花瓶,坏了一个,另一个留着做什么?爹爹,我帮你也砸了它好不好?”
陆炳稍微皱了一下眉头,便问道,“阿巫,你砸坏了东西,爹爹还没有罚你。你现在还准备砸第二个?”
陆研立刻用手捂住了嘴,笑眼看着爹爹。陆炳问道,“管家,你记得这一对花瓶的价钱吗?”管家回道是五十两
银子。陆炳便道,“阿巫,明天你一个人把这个花瓶拿出去卖。不换回二十两银子不许回府。你先下去想想明天
要怎么做。”
陆研离开了书房。陆绎问道,“爹爹,怎么让阿巫做商贾之事?”
陆炳道,“他从小锦衣玉食被娇惯坏了,不知道珍惜东西。学一次商贾之人的锱铢必究也是好的。”
络玟道,“义父,我明天随阿巫一起出去好吗?”陆炳看看络玟,点点头。
次日,陆研就抱着一个大花瓶出去了。络玟跟在后面拿着一个包袱。
陆研捧着花瓶问道,“玟哥哥,为什么你要带一个包袱?”
络玟道,“这里面是干粮还有一些玩的东西。本来还有银两的,结果被绎哥哥给拿走了。”
陆研道,“我要好好的卖花瓶,你为什么要带玩的出来?”
络玟道,“对啊,你卖花瓶,我在一旁玩啊。义父是罚你一个人卖花瓶。”
陆研道,“好吧,你就旁边看我怎么把花瓶卖出去。”
陆研络玟寻了一处地方,然后又从客栈借了一张凳子一张桌子,就将花瓶摆在桌上。
络玟道,“阿巫,你先把花瓶抱起来。”陆研依言抱起花瓶。络玟将一块布铺在桌上。陆研问道,“玟哥哥,为
什么要这样做?”
络玟道,“这样就告诉别人,这个花瓶很珍贵。”陆研看看这个绣花的兰色棉布,觉得有些熟悉,便问道,“你
从哪里弄来的?”
络玟道,“绎哥哥房中的丫环寻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
陆研仔细一看,叫道,“我知道了。是白兰一直拿在手上绣的那块布,她绣了很久。我还以为她要送别人,没想
到最后还是给了哥哥。”
络玟道,“白兰是绎哥哥房中大丫环,她绣的东西当然给绎哥哥了。”
陆研坐着一会儿觉得无聊,便问络玟带了哪些东西。络玟说带了笔墨纸砚,几本妖书,还有一些面粉和彩粉。陆
研道,“你带面粉是为了捏面人吗?”
络玟点点头。陆研有了兴致,便道,“我来画。我画什么,你捏什么好不好?”络玟笑笑。
陆研画东西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可爱,于是有了缺耳朵的老鼠,单脚着地的小鸡,长脖子的猪,大眼睛的蚱蜢…….
一些小孩和少年觉得好玩,就围了过来。
一开始每有一个人过来,陆研就问,“你们要买花瓶吗?”那些年幼的孩子只顾着热闹,哪里管花瓶。有年长一
些的少年,稍微问一下花瓶的价格,络玟答道,“五十两银子。”也就无人问鼎了。
有人问陆研,面人买不买。陆研摇摇头。络玟却道,“卖,五百文钱一个。”看得人很快就散了。陆研问络玟为
什么不说花瓶二十两银子,而说五十两银子。络玟道,这些人又不是真的有兴趣。一两银子足够他们过一年了,
一亩地也不过七八两银子。若真的付得起二十两银子买这个花瓶的,也不在乎是二十两还是五十两了。
陆研问道,“那爹爹的花瓶为什么这么贵?”
络玟道,“我不知道。大概就像玉一样有三五九等,这花瓶可能属于贵的一类吧。”
“那面人为什么要买五百钱?”陆炳看着前面只顾着玩的两个少年问道。
“爹爹。”“义父。”络玟陆研赶紧行了礼。
陆炳道,“有人说西街这里有两个少年在诓骗,一个面人就卖到上百文。原来是你们两个。”
络玟红了脸道,“孩儿想卖贵一些,也就能够凑足二十两银子了。而且阿巫的画也应该值钱吧。”
陆炳道,“你们两个如果不想因为做奸商而被抓到锦衣卫所里打板子的话,那就一个面人最多十文。”
络玟和陆研相互看了一眼。陆炳看了几个面人,也笑了,软声道,“其实十文已经算是贵的了。街上一个面人不
过是两三文,你们不可太过。”
络玟陆研点点头,送陆炳离开,才又回到桌前。
陆研道,“十文就十文,十文可以买我喜欢吃的猪血糕呢。”络玟笑了笑。
两个人就坐在花瓶的后面开始卖起面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