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
「请问……您是董琦明的家长?」
李庆云礼貌地颔首,回道:「您是?」
「敝姓沈,是沈豫的家长,董同学来过我家好几次,跟小豫的关系不错。」那男人脸上满溢着笑容,似乎是个相
当宠溺儿子的父亲。
李庆云听董琦明提过几次这个名字,多少知道这两个孩子从初中便一直同班,便也露出了微笑:「琦明承蒙沈豫
照顾了。」
「别这么说,其实都是董同学在照顾小豫,经常教他做习题呢。」
两个男人寒暄了片刻,那位沈先生才又笑着道:「刚才我还犹豫了一下,没想到董同学的父亲这么年轻。」
李庆云微怔,才自嘲道:「我不是他父亲。」
那沈先生也明白过来,连忙道:「抱歉,我说错话了……」
「没事,琦明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因此改由我担任他的监护人。」李庆云一顿,平静道:「方才没自我介绍,
敝姓李。」
他如此说着,一时心中突然生出些许难得的怅惘。
对方歉然道:「李先生,我实在是……失礼了,不该多嘴。」
「没事,说我是他的家长其实无妨;这几年来,我与他也算是相依为命。」他淡淡道。
家长会如期结束,李庆云与那位沈先生虽称不上一见如故,却也是相谈甚欢,于是还交换了手机号码。才想着是
否要去园游会上找董琦明,手机却发出收到简讯的提示音;他一目数行,随即往学校后门走去。
比起正门,后门位置相对偏僻,也几乎没什么人;李庆云望见熟悉的背影时停下了脚步。
对方没有发现他,正坐在花坛边,背后是一丛盛放的白色山茶花,花坛边落了一地花瓣。少年一身运动服,及膝
短裤下是黑棉长袜铁灰色板鞋,正微微低着头,百无聊赖而伸长舌舔着棉花糖的模样无辜又可爱。
「──明明。」他出声道。
对方登时回头,瞧见他时脸上露出笑容,埋怨道:「好慢。」
李庆云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被直直看着,即便是迟钝如董琦明也渐渐觉得不对,连忙举高手中物说道:「你要吃棉花糖吗?」
李庆云望着对方手中那枝明显缺了一角的粉红色棉花糖,微低下头咬了一小口,蓬松的棉絮状糖丝很快便融化为
舌尖上浓郁的甜意;李庆云伸手扯了一小撮糖,放到董琦明嘴边。
对方明显懵了一下,随即意会过来,左右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才张嘴任他喂食。但李庆云并不急着收手,甚至
犹有馀裕的用手指轻轻抹揉软嫩的唇瓣,若有似无轻薄了一番。
董琦明抬起脸,脸上迷惑,纳闷道:「我的嘴唇沾到什么了吗?」
李庆云不答,却道:「很甜。」
董琦明把先前的疑惑抛到脑后,接着笑了出来:「这是刚刚从园游会上买的,还有白色跟其他颜色,不过我去买
的时候只剩下粉红色的,班上的人都说我吃棉花糖还买粉红色是娘娘腔……」他说到后头隐隐露出别扭神色,但
却并未真的动怒,脸上仍带着笑。
「我不是说棉花糖。」
李庆云淡淡道,手指按着薄嫩的唇,重重揉了下。
董琦明意识过来,耳朵也热了起来,急迫道:「这是在室外……」
男人似乎也顾及着场合,总算收回了手,随即又握住他手掌,牵着他走出校门。董琦明并不讨厌被牵着,只是多
少有些不好意思,因而低着头匆匆跟着李庆云的步伐走。
走在人行道上,董琦明正想开口问对方家长会如何时,却听见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一惊,忙抽回手掌,急
促地回过头;李庆云垂下眼,望着自己的手,耳边听见的是陌生少年清脆的嗓音正絮絮说着什么,约莫是班上的
事情。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董琦明却突然笑了出来,一如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毫无忌惮,那薄薄的唇弯了起来,眼底都
是笑意。
李庆云望着两名少年谈笑的情景,微微发怔;他们都是瘦而修长的身材,生得斯文俊秀,一样的年少稚嫩,一样
的耀眼夺目……他彷佛见到了记忆里的情景,只是那少年是他自己;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的恣意,即便不爱说话
,也依然受人注目……然而那都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久得彷佛已是前生。
他无声叹息,又自嘲地想着自己果真是老了,居然也开始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却又不是与现在的
情形毫不相关,李庆云略有些烦躁,见两个孩子一时半会还无法结束话题,索性拿出打火机点了烟,自己走到一
旁等待。
他已经廿八岁了,再过几个月将迈入廿九岁,接踵而来的便是而立之年。李庆云从不觉得自己苍老,但这把年纪
放在十馀岁的孩子面前,又怎么能称得上年轻。他与董琦明差了一轮又多一些,再多几个年头甚至勉强可以当董
琦明的父亲。
董琦明从来没对他的年纪发表过什么见解,但李庆云不会真的以为对方不介意。尽管他心知肚明,但又能如何…
…这并非人力所能改变,而他比对方多活的那十几年也已不能复返。
而此时此刻,望着那一对笑逐颜开的少年,李庆云只觉得心口滑过一阵涩意。他并非嫉妒那样的年少,而是……
他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不禁垂下了首,视线毫无焦距地瞧着地面,心中自嘲地笑了。
「这位是……」陌生少年这时才注意到李庆云,神情有些迟疑,仍笑道:「叔叔你好。」
他瞧见董琦明有些局促慌张,却也没多加分辩,竟是默认。李庆云喉间干涩,终究只点了点头,向董琦明说道:
「若你还有事,我先回去。」
董琦明连忙拉了同学,又说了几句后便互相告别。
两人上了车,气氛却沉滞得令人难以忍受,董琦明故作无事地拿出手机玩游戏,时不时抬眼偷偷瞄一下对方,却
见男人毫无异状,一如以往。
董琦明很想说些什么,例如园游会上的趣事,又或者,开口为自己辩解……他们彼此都知道,方才同学迟疑的那
一声叔叔,是将李庆云当成了董琦明的父亲,而董琦明却没有开口反驳。
他不反驳其实只是不想让同学知道,自己父母双亡,如今寄住于李庆云家的事实;但李庆云又会对他的沉默抱持
什么感想?那个人会觉得被自己的态度冒犯了吗?
董琦明越想越是焦躁,手机游戏好几次才开始就因失误过多被迫结束,他用力按键,心中觉得懊恼无措,而李庆
云却在此时出了声。
「刚才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他连视线也没望过来。
董琦明一怔,答道:「叫沈豫,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同班的……」
「原来是他。」李庆云停下了车,「我今天有遇见他父亲。」
董琦明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闷闷应了声。
「他的父亲很有礼貌,一开始就弄错了,后来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父亲后,道了好几次歉。」李庆云的声音很平静
,却又显得有些飘渺:「我并不需要他的道歉,也不觉得这种事情需要道歉。我比你大了这么多岁,这点气量还
是有的。我不会因为你做了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而生气。」
「可是……」董琦明低着头,犹豫着该说什么。
他事到如今才发现,其实李庆云在他的生活中一直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如兄如父,却又不真的与他血缘相系,
要说是朋友也太过牵强,若说是情人……似乎也还没到那个程度,他向来依赖李庆云,却不会想要像那些情侣一
般整天腻在一起,对李庆云说那些肉麻的情话。
董琦明垂下头,茫然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李庆云却趁着他出神的当下,靠过来细吻他的耳朵颈项,他没有抗拒,
很快地便被对方抱到了怀里,在狭窄的车上,两人紧紧拥抱。
或许这样就已然足够。他安静地想着,感觉脸侧传来了男人的温度。
董琦明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过的班上同学的闲话,有几个同学因为时事所趋也针对为什么要发生婚外情讨论了起
来,董琦明记不起来当时那些人都说了什么,只记得有人说婚外情即是偷情,那种偷偷摸摸不能公诸于众的快感
才是偷情的一大乐趣。
当时听到只是一哂而过,后来想想,婚外情与同性恋说不定有某些程度的相似;同性恋远比婚外情见不得光,两
个男人在一起不但生不出孩子,甚至要因此受人唾弃──而那并不是董琦明臆想中的爱情。当然他们可以对这件
事情毫不隐瞒,但董琦明知道自己还无法面对那样的景况。
即便他明白李庆云会为了他做任何事情,也无法消除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的疑虑。董琦明今年才十六岁,爱情之于
他,本该是青涩懵懂中交杂着甜蜜……
──他还没有成熟到能够负荷这种秘密恋情带来的负担与焦虑。
8.
「你有在听我说吗?」
李庆云淡淡瞥了面前人一眼,却没有说话。他并不忙碌,自从成为这间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后,他接的案子也越
发少了,偶尔接的工作还是因为曹仲容过于忙碌而不得不转托于他,比如前些日子才结束的那个案子。
案情很简单,不过是一对至交好友反目成仇,其中一人在斗殴之后未及时就医,当晚便因内出血过多休克致死。
被告名叫刘喻宗,与死者严雍城是多年同学,两人就读于同一所大学,事发当时是傍晚,案发现场除了刘喻宗严
雍城二人以外,还有刘喻宗交往两年的女朋友张绮亭在场,根据她的口供,当时是被告及死者因口角而动手,她
劝了几句便因害怕而离开现场,却没想到严雍城当晚便休克而死。
其实这件案子本是曹仲容接的,刘喻宗的父亲在本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曹仲容与之早有交际,虽然接下案子便
转身推给李庆云,但倒也没存了什么害他的心。
「严雍城的父亲你知道吧?他不满审判结果,昨天找上了媒体,大概打算把事情闹大,让法院驳回一审结果。」
曹仲容边说边摇头,面上是略带讥讽的笑容;「刘董可是很生气啊。」
「所以?」李庆云终于发出了声音,却还是面无表情。
「不只媒体那边,前台的纷纷说,她最近上下班有看到可疑人物在大楼附近探头探脑,也有接到电话,却是问你
的事情,当然她什么都没说出去。」曹仲容说得谨慎。
李庆云沉默半晌,道:「是那个人?」
「或许。」曹仲容只是歪了歪头,「你自己最近小心点,要是这案子被大肆报导,不管对事务所还是你我都没有
好处。」
「我知道。」李庆云不在意似地应道。
曹仲容见他如此,又叹了口气,嘟囔道:「你倒好,孤家寡人的……我可没办法,要是我老婆被盯上该怎么办…
…」
李庆云不答,只是瞧了他一眼。曹仲容正想说些什么,背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看不出来,曹律师倒是个爱妻的。」杨文海戏谑道,「这跟我听说的不一样啊,前几天不知道是谁,打电话回
家报备要加班,结果才下午就溜得不见人影?」
「你少多嘴。」曹仲容瞪了过去。
「这是恼羞成怒了?」杨文海微笑。
就在这两人斗嘴斗得没完没了的当下,李庆云听见手机传来收到简讯的提示音,看到号码显示是董琦明,不由得
心中一热,点开简讯,才读了几个字,脸色便沉了下来。他没想过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种方式收到对
方的回覆。
讯息内容很简要,只占了萤幕短短两行:对不起,我无法跟你交往。
李庆云合上手机,突然想要离开这里,到学校里质问对方,但理智上他又无法真的如此冲动;他从来就不想逼迫
董琦明,也不会这么做,即便对方拒绝他的方式胆怯得让他怒意横生,即便那短短的文字就此抹杀过去三个月他
们之间曾有过的一切……
或许那不过是一场梦,而现在,梦醒的时候到了。
他有些想笑,却浑身发软,甚至无力勾起唇角。
耳边传来曹仲容的声音,那个人急迫地问:「你怎么了?」
李庆云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他突然觉得双眼一阵酸麻,却又无比干涩;他是哭不出来的,
打从十几年前就是如此,然而因被拒绝而生出的那些不甘难堪怨愤甚至是留恋不舍,种种情绪都逼得他眼角发红
,却又无从宣泄。
「学长,你脸色真难看,是不是病了?」杨文海关切地问道,「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没生病。」李庆云沉默许久终究睁开眼,疲惫而勉强地扯起唇角,抬眼望向曹仲容:「真应了你那句
话。」
「什么?」曹仲容犹自一头雾水,满面疑惑。
李庆云不答,只自嘲地想着:──他就是孤家寡人的命。
董琦明握着手机,冰冷的萤幕上头显示讯息已发送。
他抓了抓头,忽然觉得烦躁起来……虽然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两天,但事情总归要说清楚。这个时间,李庆云大约
在上班,他知道自己不该用这种方式表达,然而却不得不这么做;他实在是怯于面对李庆云本人,更不要说亲口
拒绝对方。
简讯传出去之后,董琦明没有立即得到回覆;他一边臆想着李庆云究竟是正在工作没看到讯息、或者是看到了却
不愿意回覆他……这两者皆有可能,董琦明说不清自己到底希不希望对方回覆,尽管没有后悔这么做,却又因此
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
……他几乎可以确信自己会伤害到李庆云,却同时对这个事实无能为力。
「你瞪着手机发什么呆?」身旁的少年凑过来,推了推他。
董琦明回过神,勉强笑了下:「没事。啊,数学笔记借我一下,我有些地方没抄到。」
沈豫把作业本递过来,微微一笑:「对了,我爸昨天晚上说,想请你跟李先生来家里吃饭,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
空。」他抿起唇,有些歉然:「不好意思,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的……后来回家,听我爸说才知道搞错了。」
「没关系,不用道歉……」董琦明有些犹豫,下意识道:「他最近很忙,大概没空。」
「嗯,那下次有空再说。」沈豫不在意地道。
两人又闲聊半晌,直到上课钟响起,才各自回到座位。董琦明不时关注着手机,好不容易收到对方的回覆,他又
是紧张又是忐忑,连忙偷偷按开,讯息内容却是一片空白,李庆云什么都没有写,却用这种方式表明他看到了。
董琦明怔怔瞧着萤幕,一时只觉得心底传来一阵毫无道理的酸意……莫名其妙得几乎可笑。
即便这是他自己提出的赌局,他独自做出的决定,那个人却都毫无意见地接受,即便是对于分手的回应,也仅仅
如此而已;董琦明不知道李庆云究竟是在什么心情下做出这个回覆,但他突然开始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畏惧。
──若是李庆云从此再也不愿理会他,那该怎么办?尽管理智上很清楚对方是守诺的人,他却依然不知所措。
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程并不远,董琦明仍然慢吞吞地走着,花了平常两倍的时间才回到家。他不否认,
自己正在害怕,害怕推开家门空无一人,害怕那个人从此对他视而不见,害怕那双幽深眼眸冰冷的一瞥。
然而,董琦明想像中所有可能发生的情状都没有发生。
李庆云一如以往待在厨房中准备晚餐,衬衫挽起至肘部,身上围着围裙;听见他回来的声音,也只是出声要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