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士真没有让翘首期盼的大臣等太久,在旷职失踪一个月又五天之后,皇帝返宫了,怀里还揣一个白胖可爱的婴儿,翌日早朝,众臣还未发言,庄南先宣读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韩岁平系朕流落民间之亲子,今得苍天垂眷,寻返宫廷,朕不胜欣喜,特封韩岁平为安王,赐住启顺宫。钦此。”
圣旨宣毕,大臣们除了跪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外,心里均是一片惊涛骇浪,皇上在外偷生儿子虽然不合祖制,但生都生了,难不成还能把孩子塞回去,思想上挣扎一下也就接受了,反正这对大耀来说也算一桩喜事,而未足岁就封王,说明皇上十分疼爱这个孩子,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是第一个皇儿,但最后……赐住启顺宫……
启顺宫是掖庭宫改建换名而成的新宫殿,掖庭宫又是隶属长信宫的一部分,长信宫……那可是未来太子的住所,据说营造司在动工时把不属掖庭宫的好几栋建筑都拆挪了,新落成的启顺宫已经比原来的掖庭宫大上一倍不止,安王入住启顺宫,意味离太子仅一步之遥?
“朕将于开春第一日,在宫内为安王办满月酒宴,届时众卿可一睹朕皇儿的风采。”韩士真想起宝宝的可爱,眼睛都笑弯了。自登基即位以来,韩士真一向任贤惕厉、旰食宵衣,少有松闲之日,一年摆筵的次数五根手指都数的出来,上朝时也总是言神肃穆、专于政事,从未如此直接的面露喜色,哪位大臣若袖里还捏着谏批皇上无故失踪的奏摺,这当头都放弃把它拿出来了。
那上官呢?那个永远忠言直谏的上官辅相呢?
他告病,皇上回来的第一天,就换他病了。
有人暗骂他不识相,但也没人多管他,一群人只管高高兴兴的盛装去参加安王的满月酒宴。韩宝宝在宴席上首次出场亮相的时候,一堆爹爹爷爷、叔叔伯伯级的大臣差点失态的口水流满地,孩子怎能生得这么可爱!?为什么自家婆子生得就跟孙猴子一样!?
韩宝宝含着自己的小拇指,安静乖巧的窝在父皇怀里,接受众人钦羡的目光,韩士真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头,韩宝宝顿时畏痒的眯眼咯咯笑,韩士真又刮了一下他的耳后,韩宝宝嘟着嘴,不依的扭扭身子,伸手抓住了使坏的指头,使劲拉进嘴里滋滋的啃咬,细疏的小秀眉因为这项小小胜利愉悦的弯成了新月,小脸透着欢快的红光。
若非那是皇上的儿子,恐怕一群人已经你死我活的打起来,争相把孩子抱回家养了!
“皇上,殿下小小年纪眉宇就显英气,将来必成千古名君啊。”一人开了吉祥话,其馀人也滔滔不绝赞颂个没完,神龙啊麒麟啊祥瑞啊各式各样的比喻都出笼了,身为皇帝的韩士真最讨厌大臣溜须拍马、逢迎谄媚,这回却是来者不拒,再夸张的他听得都心情大好,酒一杯接一杯的饮。
满月酒宴传开了韩宝宝的名声,天下人不仅知道了将近而立之年的耀初帝终于喜得一子,更有人铁口直断此子即是未来的国君,不过孩子生母的身份一直没有曝光,照理说,就算生母出身低微,来自贫贱民家,毕竟诞了皇子,母以子贵,立不成皇后,封个贵妃也属当然,但皇上却迟迟没有动作。礼部尚书应百官之举,前去请旨,只得到淡淡的几句话:“安王的亲娘在生下他之后就死了,她不是在乎名利地位的人,追封就免了,朕只想她安安静静的长眠九泉,不受打扰。”
皇上的表情如此黯淡悲伤,礼部尚书也不好纠缠着要封那封这,跪叩之后就退下了,没多久,京城开始流传耀初帝与民女徐氏隐密不为人知的爱情故事,故事分成九大章回十五小段,在各大说书楼、戏馆开讲上演,其缠绵悱恻、曲折迂回的剧情,赚了不少达官贵人、夫人妾侍的热泪,当然还有他们荷包里的银子。
韩士真不晓得自己无心插柳的推词让他成了小说的主角,他忙坏了,一叠叠的奏章折子像是免费奉送一样的往他的桌头上堆,日夜不休连看一个月也看不完。
“皇上,歇回儿吧。”庄南重新沏壶热茶,忧心忡忡的替换上。
“你出去,别吵朕,酉时拿虎奶来。”韩士真快速润了喉咙,分神往旁边的摇篮一瞅,韩宝宝正睡的香甜,韩士真轻手轻脚地给他掖好丝被。
韩宝宝喝惯了虎奶熊奶,回宫后找奶娘给他哺喂,每次都憋着脸饿到荒也不肯喝,韩士真只得悄悄派人把邯家庄里的四组虎熊母子给请下山,入宫继续给韩宝宝供奶,孩子名义住启顺宫,实际多半时候都由韩士真带在身边,后宫有不少妃子表明愿意照顾韩宝宝,但韩士真还是想自己照顾,一方面是太疼爱孩子,二方面也是怕有万一。
韩士真将朱批好的书文推到一边,再拉来另外一缧,一堆一拉之间一时没注意算好距离,撂翻了厚厚的卷山章海,一壶热茶还不偏不倚浇在上面。
他手忙脚乱去救,屋漏偏逢连夜雨,茶碗和瓷壶却在这时滚下桌,哐啷碰碰的巨大声音连珠炮似的响起,睡得正美被吵醒的韩宝宝立刻扯开嗓子大哭。
“哇……哇……鸣……”
“宝宝不哭,不哭,是父皇不好,父皇太笨了。”韩士真蹲在地上焦急挑拣被茶沾湿的奏章,有几本还没看的墨汁已经晕开了。宝宝的哭声令他慌乱,越慌乱越是手拙,救了一本漏一本,他干脆把奏本全丢了,想先安抚好孩子再说,猛地起身回头,韩宝宝已经不哭了,眨着湿漉漉的大眼好奇的看着抱起他的陌生人。
第三十一章
“这就是皇上的孩子?”上官乱定定的审视强褓中的婴儿,孩子部分五官略偏秀朗,应该是遗传自母亲,但眉宇间确实有几分天子的神韵。
看见是上官乱,韩士真松了口气,转回身慢慢将湿透的奏摺挑出来沥乾,一边训道:“虽然朕准了你免诏觐见,但你进来前也让庄南通报一声。”他当然清楚上官告病是在生他的气,上官也有理由生气,谁叫自己说话不算话,让他抵挡一天结果成了一月。
“皇上为何不直接立安王殿下为太子。”上官乱无视皇帝的训斥,继续问他想问的问题。
“不急于一时,若他能成大器,早晚会是太子。”韩士真将字迹污损不能辨识的奏疏摊在桌上,抬头命道:“帮朕看看这糊开的部分写什么。”既然墨汁都晕染了,任谁来看都是一样的,但上官乱却是唯一的例外,这些没有眉批的干净奏章他一定先看过了,并且过目不忘。
抱着孩子的上官乱扫一眼奏摺,立即说出内容:“秦西三县发生族里私斗,车甘二族为了争夺水源各自号召数千名族人斗殴,混乱中沂坝决堤,造成下游百姓死伤千馀人,河泽千里,淹没农田庄稼无数。皇上,让臣作安王殿下的师傅。”
“朕早有严令要荒旱之地公平分配水源,不许私斗,怎么又……啊?”刚刚上官最后一句是什么?
上官乱重新托了托韩宝宝,态度坚决的又说了一遍:“让臣作安王殿下的师傅,臣会教好皇上的孩子,定让他成为下一代盛世明君。”他早就决定,这人的孩子,他要亲自教。
韩士真吃惊的差点忘记阖上嘴巴,虽然上官确实有这个资格,但是宝宝才刚满月,有必要这么急吗,而且据他所知,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不计年龄辈份拜上官为师,作他的门生,上官一概严词拒绝,今儿个居然主动提出来要当宝宝的师傅,太意外了。
“皇上,让臣作安王的师傅!”上官乱第三次开口,姿态已经接近强硬,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有时真弄不清楚上官乱的心思,弄不清楚他偶而冒出来的莫名坚持,但他一直相信他,相信他的忠心与正直,因此他允诺了:“朕答应你,宝宝出阁读书之日,你一定是他的师傅。”
“谢皇上!”
掐着他谢恩起身的空档,韩士真把宝宝抱了回来。随口问道:“朕不在的时候,朝里有什么事?”既然上官不生气了,他便直接开口问重点,不然那么多的折子,要看到什么时候。
“恩科大典因来不及榜示公告,延期了;除秦西三县车甘二族私斗之外,全国各地有多处民乱,但规模不大,第一时间均获控制;钦天监守范如宪及副监守陈大光双双递折乞恩告老还乡;零星异族不断扰边,驱了就走,赶了又来,有越演越烈之势,需下旨调兵严防;因岭南地区遭旱,今年岁收预计短少一成,地方要求今年的税赋准予减免;另外兵部上书,请求徵兵二万练成新军,驻守西疆,以制衡金泰国蠢蠢欲动之举。”上官乱一口气报出一堆事,让韩士真眉峰皱成了小山,他离开前就骚乱不断,回来后也还没消停,林林总总大小事很是烦心。
“皇上,另有一事。”上官乱迟疑了片刻,还是禀奏道:“国师回来了,据密报,钦天监守和副监守上月初七前往国师府,两人隔日便递了乞恩折。”二者必有关连,但上官乱也揣摩不出是什么关联,国师一向不干涉朝政,尤其跟朝廷官员不相往来,这次会晤有些蹊跷。
“这件事朕再问国师。你先帮朕拟几道圣旨。”韩士真轻拍孩子在御书房来回走动,边走边说道:“恩科立即榜示公告,以最速举行,所有滞京学子着吏部户部好生看照,滞京期间所有花销都由朝廷支付;车甘二族私斗,严惩失职官员及带头闹事者,所有民乱,主谋一律斩首,协从份子依犯行轻重从重惩处;岭南地区的税赋减免……准了,不止岭南,秦西溃堤地区以及其他遭灾省县,也依灾情轻重,酌量减免税赋,免徭役一年。”
上官乱坐在皇帝的御用案前振笔疾书,韩士真只需说个七八,上官乱下笔就有了全貌。
“请皇上御览。”
片刻后,上官乱呈上草拟好的圣旨,韩士真看都没看就说:“行了,用印吧。”他忙着给孩子喂奶,无暇分神。
韩宝宝,吃饱饱,睡觉觉,快快长大叫父皇。
上官乱自行拿玉玺落款,抬头见正在哄孩子的君王,内心流过千丝百缕的苦涩,明明是自己催他留下子嗣的,可当他真的有了孩子的时候,胸口仍不免心痛如绞,思及这人瞒着所有人在外金屋藏娇,思及这人为了让那女人生下的孩子是皇长子,而狠心堕掉宫女怀的骨血,思及这人从头到尾妥妥善善的保护着那个女人,让她享受皇帝的宠爱,又豁免了后宫所有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上官乱就忍不住妒恨。
就算那个女人不幸难产而死,她也得到了太多太多,而那些东西是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上官乱暗暗握紧袖里的拳头,还好她已经死了,不然他不晓得自己会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
韩士真不晓得上官乱的心思,有能臣相助,他清扫积压奏摺的速度快多了,没几日,朝政就回到正轨,韩士真挑了个时间摆驾国师府。
国师府是几代前的耀初帝赐下的恩赏,宅邸占地广大,格局方正,紧邻皇宫东侧,从东宫过去只要步行十分钟就能抵达,宅子紧邻的都是一些不重要的庶务官衙,平时少人少车,颇为清幽。
耀初国师的地位自开国之始就十分独特,它别于六部,不隶属任何部门,它独立于文官体系、武将体系之外,与前二者永远保持距离,国师就是国师,一个独树一帜的名分,由一位特别的人担当。
国师并非常设职,不是每位皇帝临朝听政时都有国师,但有百姓们都知道,有国师的治世总是比没有时安稳,不仅吏治较为清明,异族较少侵扰,连那几条大河都变得比较安分,不折腾百姓,因此耀初国师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十分崇高,仅在皇帝之下。
而历代皇帝也都相当敬重国师,没有国师镇府的皇帝终其一世都会想方设法的谋一名,自己得益的时间或许不长,但太子继位之后即有国师,那几乎是缔造盛世的前提要件。
当然有些人对于这样的看法持保留意见,上官乱就是那持保留意见的人,在他理智的头脑里,不受制衡又拥有深远影响力的国师是需要严加堤防的对象,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暗中派人盯住国师府,也才会发现钦天监守及副监守不寻常的举止。
“皇上驾到!”庄南高声大喊。
“草民等叩见吾皇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安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十几名弟子黑压压的跪成一片,他们都是国师府上的修炼弟子,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在国师门下修行。国师府没有另外雇洒扫的仆役,所有生活琐碎杂事都是由弟子负责。
韩士真抱着韩宝宝大步穿过中堂,“病愈”的上官辅相随行在后。
“草民在此恭候皇上多时,师尊人在诸尖塔。”门前一人拱手道
韩士真停下脚步一瞥,是大弟子曾三,他去年曾向此人问过男人生子的事情。
曾三见皇帝停下脚步,心里不胜欣喜,但仍装得老成稳重,说:“曾三斗胆,皇上上回所问之事,是否已经……”
韩士真嘴角微勾,道:“已经没事了,你的建议非常恳切实用。”说罢,托了托怀里的韩宝宝,迳入大厅。
曾三脸上尽是掩不住得意,殊不知其在皇帝心中已经一文不值。
第三十二章
“上官,你在这里等着,朕要和国师密谈,不许任何人靠近。”
“臣遵旨。”
韩士真熟门熟路的绕过回廊,走至后院,国师府的后院树木茂密宛如森林,枝枒甚至还探出围墙,实在很不像京城的府邸,凭着记忆中的教诲,韩士真左旋右绕,前前后后找到了诸尖塔。
诸尖塔历史悠久,立国之前就已存在,国师常常待在这里静思,不论何时都不允许弟子靠近。韩士真登至塔顶,推门而入,里头是一方石室,有一幅挂轴,一炉薰香,以及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
“小真真。”国师咧嘴一笑。
韩士真眉角抽搐,抱着孩子盘腿坐在老人前方的蒲团,道:“师父,说过多少次,别这样叫朕,让别人听到,朕如何驭下。”
“这里又没别人。”耸耸肩,一句话将死了韩士真。
韩士真也不能对老人发脾气,他是太子的时候每个月都要来拜见国师,国师不仅是国之师,也是他的老师,登基继位之后,皇帝的威严和架子在老师面前还是很薄弱。
所以他才不愿意让上官跟过来,不然看见了一定又是一阵龋语。
“师父,这是朕的皇儿,他叫韩岁平,小名宝宝。”韩士真将韩宝宝抱给国师,初次见面的韩宝宝很不乖的小手一挥,当场扯落国师好几根花白胡子。
“哈哈哈哈。”国师乐呵呵的也不在意,低头逗玩孩子,韩宝宝被搔着痒处,手舞足蹈的乱挥一气,一脚还踢到了国师下巴。
“师父,朕是不是有两个官跑您这儿来了,为了什么?”
“钦天监管天象的,跑这来还能有什么事,他们看天象有异,来问我的意见。”老人搔完韩宝宝的痒,又故意偷捏韩宝宝的脸,韩宝宝气了,继无影脚之后,使出了铁砂掌,不过没得手,失败的韩宝宝委屈的小眼一眨,圆滚滚的泪珠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哎,怎么这样就哭了呢,不哭不哭。”国师心疼的高高举起宝宝轻摇轻晃,韩宝宝嘴一憋,趁机再度使出铁砂掌,这一掌就结结实实拍到脸上了。
“这孩子真聪明。” 国师哈哈大笑。小小年纪就会使苦肉计。
“师父,天象有异,钦天监应向朕递折子,怎么会来问您。”韩士真皱起眉,不悦的说道。
“他们看出有异,却看不出异从何来,向你递折十成十也说不出所以然,怕你生气,才先跑来找我。”国师为刚刚的失礼向韩宝宝道歉,笑呵呵的将腕上一串佛珠折成几圈套在胜利者的小手上,韩宝宝愉悦的眯着眼,接受他谦恭的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