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胆大,连我的药也敢偷。我的药瓶没什么,可是呢,如果碰了我的药瓶再去碰小顾的,你就会中毒——我独门的追踪毒,桃花烙。小顾也聪明,晓得在你身上放灰牡丹的残瓣来提醒我而你又不会发现,只会以为是沾染了续命香。”
“当年只是无聊,分别在我和小顾的药瓶上抹了药汁,没想到今日派上了这样的用场,无心插柳啊!”
忽地,云妍挣开尹诺寒的手,退到顾言昔身边,几点寒星飞向尹诺寒。她一惊,足尖用力向后急退,玉骨扇一展挡开暗器,落地时却是一阵头晕。为了救顾言昔,她已经几日几夜不曾好好休息,且纵她武艺虽强,却终不是江湖人士,连番折腾,有些体力不支。
“不错,贺知凌是我杀的,谁让他也讨厌顾言昔呢?正好让我利用。偷袭你的也是我,没想到有这么有趣的结果,挺好,反正我就是要他死!”
眼见云妍脸上写满了怨毒和嫉恨,张狂而恣意的笑,接着手中银光一闪。尹诺寒一惊:她摆明了是要伤害顾言昔!不过这一回,她倒是虚惊一场。
森冷的剑锋自云妍心口处透出,跳动的心脏不断摩擦着剑身,云妍满脸不可置信,手一松几根银针落地,便是血溅当场!顾言昔跪坐在床上,手还握着绮逸剑的剑柄,微微喘息,显然方才一剑也耗去他不少气力。
戚流风看着面无表情的顾言昔,不知自己是喜是悲。顾言昔没事,他活得好好的,可是,这一刹那,戚流风看见的,至少在他意识里,不是那个温雅书生,而是当年毫不留情追杀他的冷血杀手。他蹲下身,伸手去阖云妍的眼睛,却让顾言昔喊住。
“别碰!”“这……这是,晓婉的护身银针?”“淬了毒。”
顾言昔翻身而起,弯下腰从云妍尸体旁拾起那几根银针,举至眼前细看。尹诺寒觉得那针十分眼熟,细想才惊觉是自己得意门生的护身之物。
“诺寒姐,你,你可知道方师姐的家境?”“知道。她是书香门第,其父是当今圣上的御弟。有问题吗?”“方师姐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晓婉好像有提过……你是说,云妍就是——”“方晓妍。或者该叫她童晓妍——童云的女儿。十年前覆灭的童家少主人,也是——”“也是什么?”“没什么。”
顾言昔眼睛黯了黯,手指有些僵。
“昨夜浅墨回来报信,方师姐让人暗算,不过现在情况稳定。”“我知道了。小戚,杀贺知凌和伤小顾的都是云妍,接下来的事情你处理吧,好好冷静一下,我带他们先出去。”
尹诺寒把一干闲杂人等和云妍的尸体带了出去。顾言昔在窗边坐下,表情淡漠地看着窗外飘飞的柳絮,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又清减了不少。他右手无意识的叩着窗沿,那是他不安或紧张时改不掉的习惯。
“言昔,在你眼里,人命到底是什么?”
戚流风终是受不住沉默,把在心口郁结了数年的问出口。他几年前就想问了,人命在他顾言昔眼中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杀人之后面无表情,毫无反应?为何面前鲜血四溅时,他仍能不动声色饮茶?手下曾那么多冤魂,午夜梦回之时,不会后悔,不会惶恐吗?若死在他手下的人死有余辜,那么三年前,他的心,便不会碎在碎云剑下!他爱顾言昔,所以他不愿他有一点差错。三年前,他弃情选义,如今,他只愿同他策马天涯,那种选择,他不想再来一次。
一室寂静,无半点声响。顾言昔闻言,淡淡笑了,如同水渲染墨色那般清浅,却闪闪烁烁,似是夜风中烛火轻曳。他没有说话,只是似乎漫不经心的在看窗外的风景,眼中却是空茫,幽若潭水的眼眸里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又像有什么,你却看不透。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去处理……”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戚流风颇尴尬的离开。没走几步,他就听见了一阵箫声,并不响,幽幽的,乐声轻缓柔和,却是箫声断续,揪得人心一下一下的疼。戚流风脚步顿了顿,大步离开了,唯有箫声拂柳,劳燕空归。
顾言昔仍坐在窗边,纤白的手指在白玉长箫上跳跃,然他并非在专心吹奏,他依旧看着窗外,手指的动作仿佛是下意识的,不是戚流风熟悉的《隔世吟》,而是一阙忧伤的无名歌谣,清浅如同墨香。
远处云烟出岫,倦鸟斜飞,几瓣桃花逐风。到底是回得了过去,回不去从前,唱尽盟誓三千,敌不过似水流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再美的诗句,亦不过是多少故事杜撰而来的天真。
纤指如玉,玉箫玲珑,一缕细细的血丝沿着修长的箫身,缓缓的向下流,洇湿了细绳,一点一点攀上作为箫坠的紫玉桃花,顺着细小的纹路,淌至末端,汇聚成血滴,最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落在白色衣衫上,晕开,看得分明。
箫声不停,却似声声泣血。白衣上血点纷乱,开出一片血色新桃。窗外柳絮夹着桃花,漫天飞舞,迷离人眼,窗沿上,一根末端带血的银针在正冷冷的泛着寒光。
已是三月末了,桃花花期将尽,后山该是一片落英缤纷,花飞蝶舞的景象罢?定然极美。
桃花……该谢了吧?春将尽。
一连十几天,戚流风都专心于阁中事物,他在逃避。他怕见了顾言昔尴尬,他怕自己不够坚定,更怕,再伤了他。顾言昔懂他的权衡,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仗剑天涯的剑客,他身上有无法推卸的责任,所以,他更干脆,携了古琴,整日整日的在桃林中弹琴舞剑,一如他未见戚流风时,在桃林竹庐那般。
人道他顾言昔惜桃花,不舍万丈软红随春归去,却不知他是惜人,不舍种这满山桃花的人,桃花凋零,荣华尽谢,一片片花瓣便是那细数的时光,任天地浩大,繁华几度,终是不肯停留,兀自勿勿。
尹诺寒要回落霞谷,顾言昔和戚流风都去送她。
临别三时,她拉着顾言昔,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小顾,记住,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诺寒姐都支持你,只要你开心快乐便好。如若在外面受伤了,就回落霞谷,那里永远是你的家。”
顾言昔眼睛有些湿。尹诺寒真的了解他,她医仙医人医心的本事并不是虚传,她是真的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是为了他,有了对亲人的担忧——如同凡人。于是他郑重的点头,道:“我将铭记于心。”
美丽的女子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纵马绝尘而去。
这一日,顾言昔在房中弹了一下午的古琴,琴音清绝。
薄暮之时,戚流风照例去看顾言昔,却是无人。他心下一慌,转眼间桌上一封书信,一朵沾了些许暗色的紫玉桃花。他认得那朵桃花,那是顾言昔的箫坠。微颤着手,展开那份上书“吾君亲启”的书信,映入眼中的,是顾言昔清瘦飘逸的字迹——字如其人。
“流风:
待见此信,我恐离去已久。感君之意可昭天地,明日月,我亦心之所向,然吾思甚久,念终是殊途,同归何易。故此离去,且放己于山水之间,聊慰心念。
我自命比桃花。今花期已尽,桃花尽谢,我亦不复长留,君且视我作春桃,不过一场花谢花开。若有缘,且以桃枝为约,来年桃花盛时,后山桃林月下,自当重逢。
与君相知数年,深感其幸,君几度愿为我舍命,生死不弃,然福之至兮祸所依,吾自认福薄,承君之情,恐无以为报。是伤是痛,是爱是恨,已不甚重要,君予我之忆,已足我度此余生。若无缘,便待来世,与君琴瑟相和,执手余生。
房中古琴,桌上玉桃,皆吾近身之物。且留与君为凭。明日芒种,世送花神,且当我随花神归去,相待来年春。
君当保重,我亦如是,劳请勿念。
顾氏言昔”
镇纸旁,砚中未干,纸上墨痕却是已冷,墨香淡淡。桌旁古琴,素弦上锈迹斑斑,道是离人血,断肠泪。琴上弦断,又道是情到深处,筝不堪言,琴亦如是。
戚流风站在房里,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朵紫玉桃花,紧到硌得手心发疼,玉质温凉,却是凉透了他的心。
你好……顾言昔,你好!你舍得,你是真的舍得!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当年是一同在三生石前看见这句诗的,你说你对我用情如是,可是如今呢?你走得倒是潇洒!你可知三年来,我夜夜梦中,楼上月下,你眉目依旧,笑邀我饮酒对弈,转眼你便白衣染血,跌落山崖!你自命比桃花,桃花……我为你植了满山桃花,却还是留不住你……殊途,殊途为何不能同归?碎云剑想同绮逸剑一道封剑入鞘,我却寻不到你,咫尺即是天涯。
是夜,一道人影闪入戚流风房内,单膝点地,低声道:“阁主,属下大意,望阁主恕罪。”戚流风本已拔剑出鞘,闻言就烛火细看,竟是已死的贺知凌!他一惊,迟疑道:“知凌?你是人是鬼?”
贺知凌笑道:“自然是人。多亏尹姑娘提点,又全力施救,我才保全一条性命。不知阁主是否有恙?”
戚流风舒了一口气,回剑入鞘,淡然道:“我自无恙,倒是你,让我难受了好一阵子,少了一位左膀右臂,一位把酒言欢的朋友,好生寂寞。”“阁主不是有佳人相伴?说来惭愧,我误会顾公子了。”“他走了。”“什么?”“他走了,说桃花尽谢,他亦不复长留。”
贺知凌沉默了一会儿,递过一卷画轴给戚流风。戚流风展开,见画上题句,一时心事难辨。
“今夕何夕,浮生若梦;明日天涯,墨染桃花,谁愿化彼岸落花,等我于奈何桥下。”
画上桃枝错落有致,却都是偏暗的颜色。戚流风惊而回首,望向那架被搬至房中的古琴。他懂了,古琴锈迹,桃花暗色,紫玉斑驳皆是血,顾言昔的血。
“知凌,这画你哪来的?”“三月初二那夜,我方被顾公子带走。他似是身体不好,作画时一直咳血,后我问他可否将画转赠于我,他只笑道,要便拿去。”
三月初二?便是你彻夜未归,内息紊乱,致使我误会你那日罢。那时你便在咳血了?为何不愿与我说?连落款都未加,这是你随意之作还是你已绝望,不再在意?画上题诗,是你的不安呢。
可言昔,如今,你已不复那般脆弱苍白,你自是不舍,又何必离开?
戚流风当机立断的将聆水阁交与贺知凌管理,再度展开那封信,淡淡笑开。送花神,便是暗示我你在西湖罢,言昔,我不会再放手了。
同是日暮,西湖畔。
顾言昔牵着马,信步走在江南小巷之中。青石巷陌,碧草青苔斑驳,铭记多少年的岁月。巷中人烟不多,想是皆在家中同亲人一同共享天伦吧。
不远处,一个一身天蓝色衣裙的女孩子一不小心跌倒,划开了手臂,不过十岁左右,疼得直哭。顾言昔走过去,扶起女孩子,翻出白绢,替小女孩包扎。
“别哭了,再哭就成了兔子。”“嗯……哥哥,你好漂亮。”
顾言昔闻言无奈地笑,他现在对这个词过敏啊。手下不停,素指翻飞,不一会便替女孩子处理好伤口。站起身,打算离开,却被扯住了衣袖,回头,对上的是孩子水灵的眸子。
“哥哥……你的手指也受伤了,很疼吧?”“不疼,过几天就会好的。你快点回家,别让母亲担心,小心点,别再跌倒了。”“我知道了,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顾言昔的笑里沾上了苦涩。再见……流风,我们,该是再也不见了吧?三年前,我以为我必死,却是不想能同你再见面,你我终是陌路,及早放手,对彼此都好吧……
转身去牵马,顾言昔迈开步子,将似血残阳抛在身后。那牵马的手,纤白的指尖上几道琴弦划出的深色血痕,有些令人心疼。风中数瓣桃花飘摇,晚霞映照,仿如沾血。一身白衫,定格在斜阳夕照中,风景如画。
芒种这日,下起了雨。雨不大,迷朦如烟,并不扫了人们游玩的兴致。西湖边游人如织,堤上幕柳如烟,残红娇艳,花枝上系着各色纸绢,或各种绢花。人们走马观花,带着对春日的不舍。送归花神。湖畔,不少女子撑着各色素雅的纸伞,微移莲步,轻巧纤然。
行至下天竺,人就少了,人们都聚在西湖,极少有人会在今日来看三生石。然而此时,三生石前站着一个书生,一身青衣,容颜如玉,眼眸如星,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他周身似有轻烟笼罩,宛如谪仙。
三生石上刻着两句诗,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高手用剑刻上的,笔锋峻直,字迹清瘦。年长日久,字上原来的红色已然不见,只留淡淡的,洇入石中的锈色。
书生就这样站在石前,看着石上的句子,目光空茫。他一定站了很久,因为他的头发都湿了,几缕顺服地贴在额边。他唇边有一抹浅浅的笑容,却是看不出半点笑意,又看不穿悲喜。
流风,我记得呢,那一年,我们在三生石前。我说我对你用情如石上诗句,愿放下一切同你策马天涯。三年前,是你毁了约,一剑弄碎了我的心。如今,是我放手,负了我自己的愿。不,只有我负了我的愿而已,你并未应我的邀约。我后悔了,流风。我的确愿同你执手偕老,可是,我宁愿同你天涯永隔,也不愿你伴我共赴黄泉。天涯永隔,毕竟我们都还活着,活着,就意味着还有相见的机会,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相信轮回,可就算看穿生死的诺寒姐也说,人一死,此生一切便作消弥,不复重来。
我爱你,今世只爱你,但我希望你幸福,有一个爱你的妻子,一个美满的家庭。只要你在每年桃花倾城时,还记得世上有个叫顾言昔的人在爱你,就够了。我终究配不上这一身青衫,我是个俗人,逃不开七情六欲,尘世纷争。既是从三生石前缘起,便于三生石前缘终罢,只可惜,终不能了结我的痴。
顾言昔抽出绮逸剑,划开手腕,左手一抬,鲜血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尽数洒在石上诗句上。血色染红了石刻,艳丽无俦,远非朱砂之色可比。但,字虽艳,却多了一份肃杀凄凉之意。
他随意包扎了一下手腕,盯着那鲜血染红的石刻,看得出了神。
05.桃花诗
一道白影缓缓靠近,在顾言昔身边站定,手中白伞替他撑出一片无雨的天空,伞上几株桃花温柔了西湖畔传来的丝竹歌调,隔着不知何人打马而过的枫桥。
“言昔,下雨不撑伞,你不是在折腾自己么?”“多谢王爷关心,草民受宠若惊。王爷好兴致,出来看送花神。”“言昔,你这是在损我。我本无意皇位之争,这萧王的名号,不过是父皇对我母妃的愧疚罢了。我自出身草莽,一身自由倒好。”“王爷言重了。”
顾言昔仍是看着三生石,并不在意身边人的靠近。那白衣公子一脸无奈,显然是极纵容他。寂静了一阵,顾言昔出言问道。
“赵珣,我很好奇,我杀了你的准王妃,你居然还替我撑伞?”“童晓妍,哦不,方晓妍么?她本便是我母妃定下的亲事,你杀了她,我反倒落得轻松。”“看来我不该杀她。”
赵珣苦笑,他顾言昔对着自己怎么就是嘴不饶人呢?赵珣看见顾言昔眼里明明白白的迷惑和淡然,暗叹:顾言昔啊顾言昔,你有时干净得像个孩子,又谁想得到你曾手染这许多鲜血,仿似修罗呢?
“用血来染石刻?你真的是一点不知道保重自己。这两句诗,于你如此重要?”“重要与否,因人而异。”“我就不明白了。顾言昔,你说我是哪一点不如那戚流风,你就对他那么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