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顾言昔不再看他,直直的看着三生石上的石刻,沉默半晌之后,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诗来。末了,淡淡笑着摇头,道:“错了,不该在这儿说这话的。”
是不该。当年那人十指关节让琴弦勒入,只为护心上人赠与的一架古琴,又为救心上人,以重创之手弹出一曲《广陵散》。 那般绝望肃杀,血色四溢情景下用来昭示心意的话,不适合在这春色美景下吟出。我还不想步那人后尘,那人爱得太过绝望,太过无奈,我已在流风手下死过一次,我不想再死一次。
“此心只向一人去。这句罢,正逢晚春。”“道是君王也痴情,你怎么不记得下半句?”“人道是红颜倾城,多少前车之鉴?你就不怕为了我,负了天下?”“覆了天下也罢,始终不过一场繁华。况我无国可倾,只不过死了个未婚妻,却换得你展颜数回,不算亏。”
叹了口气,顾言昔对上赵珣的眼,道:“你干什么盯着我?天下想嫁你萧王的女子多了去了,你又何必老是追着我不放?我顾言昔真这么人见人爱?我又不是真的狐狸精。”
闻言,赵珣大笑:“言昔啊言昔,你真是可爱以极,你时而精明,时而单纯,前一秒你是罗刹,下一刻你就可以是孩子。静时如玉,动时若仙,这般玲珑剔透的顾言昔,恐天下只你一人,这般如画的人物,叫我怎生不爱?”
顾言昔翻了个白眼,心道赵珣你怎么这么烦,都说了对你没兴趣,怎么死缠烂打的,你这王爷怎么当的?然口上却道:“多谢王爷抬爱,草民怕是担不起王爷厚望。”
赵珣仍笑着,眼里却没了笑意,沈声道:“言昔,你该知道,我有很多办法让你就范,别考验我的耐性。”
“啧啧,翻脸若翻书。赵珣,我猜你知我个性,你该知道,那样只会毁了我。天下之物,唯情之一字,不可强求。君王无情,那般活着,累。”顾言昔摇头,亦敛笑意,淡淡的答着。
“累?当年你毁清穆居时怎不嫌累?”“我顾言昔向来不重名利,只问情仇。你也算我知己,莫逼我恨你。谢王爷屈尊执伞,言昔先走了。”
顾言昔翻身上马,青袂展动,恍如谪仙,一勒缰绳,打马而去。江南烟雨本是碧色,顾言昔背影融进雨里,清灵若画。
“好一个不重名利,只问情仇。言昔,我们就玩玩看。”
戚流风急赶慢赶,总算是在芒种这日,赶到三生石前。他看着三生石上被血染红的石刻,眼闪过欣喜和疼惜。
言昔,你果然来了西湖,到了这三生石前。只是你为何用血来染这诗句?你伤才好,就这般不知疼惜自己。在信中说什么‘君当保重,我亦如是’,言昔,你便是这般保重自己的?那我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我还不想哪天抱着你的尸骨来后悔的。你知道我定会来寻你,这不摆明了要我心疼么?
他迟疑了几秒,碎云剑出鞘。又一道血色划过,覆上三生石上未干的血迹。戚流风亦随意包扎了一下手腕,翻身上马,循着马蹄印记而去。
当年是你追我至三生石前,今日换我追你,又过三生石。你我以血覆诗,若三生石上旧精魄有知,便请让你我缘定三生。这是一场仪式,言昔,你不是那人,我亦不是。前人已逝,我所在意的,只是他留下的诗,他刻诗时心中是不甘和凄怆,今日我覆血时,心中是盟誓与坚持。你的担忧我懂,但我不在乎,此生有你,足矣。
浙江不单多桃花,也多竹,每年夏季,竹林青茂,让人心旷神怡,此时虽非盛夏,然嫩竹初生,烟雨迷蒙,倒也别是一番景致。顾言昔也不急,由着马儿慢慢地走,那双幽若潭水的黑眸里,也沾了些许水气,有些茫然。
忽然他勒了马,眼中闪过一丝光,茫然的摸样已不复再见。他握紧了绮逸剑的剑鞘,朗声道:“诸位,出来吧,跟踪别人很累的。”
立时便有几名剑客落在顾言昔眼前,为首一人剑指顾言昔,愤然道:“顾言昔,今日我要你血祭家父!”顾言昔挑眉,他是太有原则了么?怎么到哪都有人盯着他?他从不杀年轻人和孩子,比之那个动不动就灭口的某位,好得太多了。还是说,灭口反而比较方便?难怪那人灭口灭成习惯,敢情是因为省事儿。
这么想着,顾言昔指间蓄力,数枚柳叶飞出,贴着几人脸颊而过,削断几缕发丝。他坐在马上笑道:“诸位,今日送花神,顾某不想染血,还是请回罢。”
为首那人似是恼羞成怒,足尖一点,剑锋直逼顾言昔。顾言昔叹了口气,绮逸剑龙吟一声出鞘,轻轻巧巧格开直向面门的剑锋,转眼,两人已过数十招。
正打斗着,那名年轻剑客身上落下一条白绢,顾言昔一眼便认出那是昨日他为那孩子包扎时所用的白绢,手中刺向剑客颈子的剑顿了一顿,偏开了去。这是他的原则,不杀有妻幼子之人,不杀风华正茂之者。本来高手过招便是差不得分毫,他这一分神,手中剑一顿,对方便找出他破绽,一剑刺来。顾言昔心叹不妙,他果是太仁慈,居然不明不白死在这种地方?真冤。可他心下虽是这么想,却没一点不甘的表现,也不再回剑,闭了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耳边传来剑刃刺入身体的声音,顾言昔却没觉得痛,反而是让人拉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鼻端嗅到血腥气,顾言昔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张放大的俊脸,幽若潭水的眸子起了波澜,染上了惊讶和慌乱。
“流风……你,你怎么……”“谁在信里说会保重自己的?也不知道回剑护下自己?”
戚流风放开怀中的顾言昔,右手流云剑斜指地面,护在顾言昔身前,丝毫不介意右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顾言昔看着戚流风的背影,眼神复杂。那年轻剑客看着戚流风,十分恼火他搅了这场战局,眼看就能手刃仇人,谁晓得竟会有人以自己身躯来护眼前这个满手血腥的恶人。
“你是谁?为何要护着这恶人?”“在下戚流风。”“你是聆水阁阁主,人称‘流云公子’的戚流风?”“正是在下。”“那你为何护他?顾言昔当年可是毁了你清穆居,杀了你一众过命兄弟,你更应杀他才是!”
听完年轻剑客的话,戚流风笑开,认真道:“顾言昔已在我手下死过一次了,碎云剑已饮过他心血。然他却被医仙尹诺寒所救,收为门生,便是上天认为他命不该绝。三年前临风崖上,他的血已经洗了他的罪孽,你们又何必穷追不舍?医仙救人的规矩你们也清楚,她虽护短,但也不是没有原则的人,众位以为呢?”
“这……”几人思考这戚流风的话,而此时,一直未曾说话的顾言昔,缓缓开口道:“你有个很可爱的妹妹。”那人一惊,抬头怒视顾言昔,而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继续道:“让她以后小心点,女儿家,身上留了疤痕总是不好的。”“昨日是你替筱儿包扎的?”顾言昔不再理他,只专心检查着戚流风伤口,倒是被检查的那个出言解释:“放心罢,他不握剑的时候,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夫。”
那人迟疑了一下,回剑入鞘,一振袖,喝道:“我们走!”忽然顾言昔眸子一眯,反手掷出数枚附上内力的柳叶,堪堪掠过几人颈边。不去理会那几人惊疑交加的目光,顾言昔冷声低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插手。”几人回头,地上数片被柳叶钉住的翠竹叶片。
耳边传来马蹄声,几人再看顾言昔和戚流风,那一青一玄两道人影已纵马绝尘而去。
顾言昔拖着戚流风径直回了暂住的客栈,铁青着一张俊脸吩咐小二打盆水送上来,然后就坐在一边,在一个布兜里翻翻找找。戚流风盯着他,很是无奈。他知道顾言昔很傲气,像今日这事他根本懒得和对方好好沟通。就算是让人冤枉,凭他的心高气傲也懒得去解释,八成心想反正不是我做的,你爱咋的咋的。正是这股傲气,让自己误会了他,还差点让他把命丢在聆水阁。
“言昔,你干嘛这么急?”“公子,您要的水。”“放那吧。”
小二把水送了上来,顾言昔头都没抬,淡淡的让他把水放下。戚流风看他翻出白绢,伤药,然后一句话噎到了他。他说:“把上衣脱了。”
“啊?”“干嘛?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能隔着衣服上药。敢情是近几年练的?”“呃……”
顾言昔挑眉,他个混蛋是想到哪里去了,想找死他还不乐意奉陪呢。戚流风看见顾言昔挑眉,傻笑一下,乖乖脱掉上衣。顾言昔也懒得和他计较,轻哼一声了事。
白绢被一双纤白的手浸入水中,拧干,覆上满是血污的伤口,一点一点擦去血迹,然后又被丢回水里。顾言昔小心地将金创药洒上戚流风臂上的伤口,又抽出一条白绢,一圈一圈细致的覆上伤处,力道不轻不重,拿捏恰好,似是唯恐伤了他。终于包扎好,顾言昔舒了口气,收拾东西。戚流风看着脸色依旧铁青的顾言昔,险险开口。
“言昔,我没想到,你会帮小孩子包扎。你很喜欢孩子?”“一般,我才没想到,原来你戚阁主口才如此之好,还好心帮我这种罪大恶极的人说话。”
白了戚流风一眼,顾言昔抱臂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道:“你最好给我少受些伤,我极是不喜替别人包扎,这两天我几乎净干这事儿了。”
戚流风笑笑,伸手把顾言昔拉进怀里,搂着他。他家言昔啥都好,就是不够坦率,担心就直说嘛,还是说,在害羞?“言昔,别气了,你又不是真的杀人魔,我知道你很有原则。”顾言昔不理他,挪了挪和他保持距离。戚流风皱眉,把顾言昔拉近自己,头搁在他肩上,呼吸喷在他裸露的颈子上,让顾言昔觉得有点痒。
“言昔,我想你了,既然衣服都脱了,那就做点什么吧。”顾言昔脸颊泛出一抹胭脂色,一肘子向后捅过去。戚流风吃痛,捂着被打到的地方哀号:“痛!言昔你谋杀亲夫啊!”“夫你个头!”“我们都认识五年了,昭誓过三生也同床共枕过,看得见吃不到很惨啊……”戚流风哀怨地碎碎念,一边的顾言昔脸已经红得快滴血了,终于受不了,喊道:“你给我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真的扁你!”
戚流风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直到瞥见顾言昔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又在犹豫是不是舍得的眼神时,才止住笑声,面对顾言昔,正色道:“今生既相惜,言昔,在天愿比翼,在地愿共结连理。”顾言昔很受不了的抖了抖,道:“天,你什么时候这么酸了!”戚流风皱眉:“我说认真的。化作落花就免了,予浮生等你还是可以的。”顾言昔一愣,随看着他道:“好,我也是认真的,天涯海角,与君相伴,碧落黄泉,君莫相随。”
“言昔,这一生,我戚流风誓死相伴,三年前一剑,我已然感到了锥心泣血的痛,我的世界若无你,便无意义。”“可我不忍你与我同死。”“你很残忍,生离死别,于有情人最是残忍。”
顾言昔知道戚流风是认真的,眼睛不会骗人。他心叹自己怎么爱上了这么个固执霸道的笨蛋,可是他却笑了。那笑容轻柔温雅得如同江南最美的烟雨桃花。他道:“那便,生死与共。”
戚流风也笑了,他知道顾言昔向来说话算话,不管何事。
“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顾言昔把上衣丢还给戚流风,对方贼兮兮的笑着道:“言昔,还是那句话……”“滚!大白天发什么疯!”顾言昔想也不想的回绝。笑话!感情是一回事,这又是另一回事。“那晚上可以?”“戚、流、风!你给我滚!”
窗外,乱红纷落,桃香醉人。
这日大清早,顾言昔便让戚流风吵醒,那人神神秘秘的用白绫缚住他双眼,抱上马,一路急驰。反正戚流风也不会害他。顾言昔这样想着,干脆倚在那人怀里,闭上眼小憩。
耳旁传来流水声,顾言昔只觉身子一轻,人已让戚流风抱至马下。戚流风替他解开白绫,顾言昔不适地眯了眯眼,再睁开眼时,见到的便是人间仙境。
春水潺潺,周身皆是盛放至极致的桃花,花瓣纷飞,落英沾衣,还有桃瓣落入溪水中,漂流起伏,随水而去。鸟鸣声声,彩蝶曼舞,山中无雨,却是空翠湿人衣,美得宛若王母瑶池。
顾言昔绽开一个真心的笑容,步履轻盈地在花树间转了个圈,伸出双手,似在拥抱这一场花雨。他随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桃花,对着凝视他的戚流风笑得温柔明媚。他站在溪边,拈花而笑,林间飘渺若无的水汽笼着他,真真是误入凡尘的仙子。他薄唇轻启,轻声道:“没想到你一直记得。”
没想到你一直记得,四年前,我们第一次来看三生石时,我的戏言。那时我说我想看桃花溪,看师父记忆里那样的烟雨桃花,那样才不枉此生。你道,若得比肩,你定要带我去看桃花溪。现在,我的愿望是实现了吧?
戚流风走到顾言昔面前,揽他入怀,柔声问道:“可枉此生?”顾言昔抬头,道:“此生无憾。”两人抵着额,戚流风笑容里是得意和愉悦——像个得到夸奖的孩子,顾言昔轻轻地问:“想不想看我跳舞?”“只要你愿意跳给我看。”
顾言昔后退一步,离开他怀抱,自腰间抽出白玉长箫,衣袂一展,足尖轻踏,便开始舞。四肢舒展,腰肢柔软,千姿婉转;青袖舒卷,轻纱翩然,回眸展颜;长发飞扬,晴烟缭绕,落花相伴。白玉长箫在他手中竟流若纨素,紫玉箫坠随着他舞步轻盈,划出一道道紫影,青色衣衫因着他回身旋转,化作一抹青烟。舞时扬起的风,带起落花晴岚,阳光映他明眸,波光流转。他舞得真心,舞得尽兴,当真似那水边洛神,秋水为神玉为骨,一时宛如天人。
很久不见你舞得如此尽兴了,在我记忆中,似乎只有当年,桃林竹庐月下,你才如此尽兴的舞过。当年,在那桃林里,你吹罢一曲,也是执箫而舞,仙风道骨,让我以为误入仙境,见着了九天之上的仙人。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舞完整曲罢,我倒真是没眼福,第一次若不让你发现,许便有看完一支舞的运气罢?
言昔,你舞得真美,美得不可方物,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告诉我,你真不是那碧落谪仙吗?你只是我的顾言昔吗?你舞姿翩然,几欲飞去!
一场舞毕,顾言昔双颊微微泛红,伸手抹去额上薄汗,笑问戚流风:“可还满意?”戚流风答道:“宛若天人之姿,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你就贫吧!”“真的,你舞得真美。幸而你不是女子,这般风致只予我一人,惊才绝艳,只属我一人。若你是女子,这才貌双全,文武皆精,又擅音律舞蹈,追你的人怕是至此排至落霞谷去!”
顾言昔眸子眯了眯,沉默半晌,道:“那我还是亏了?你还是悠着点儿,喜欢我的可不止你一人。你若待我不好,说不准哪天我的舞就不是予你看的了。”戚流风把顾言昔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不容他反抗,垂首在他耳边沈声道:“我不允许。你是我的人,你的舞只许为我跳,琴只许为我抚。”顾言昔脸一红,挑眉看他,眼角眉梢不止风骨英姿,还有股隐隐的傲然。他心下喜悦,口上仍道:“为何?你我皆是七尺男儿,何时我独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