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常年征战在外,对这朝中倾轧却并非一窍不通。先抛开武将不提,单论这文臣首辅之争,自通和朝以来便是腥风血雨十足。容熙登基之后便将方少涯自布衣之身一举擢拔为右相,当然会引起左相李文盛的极大不满。李文盛居相位数十年,朝中经营深厚,党羽众多,又控制着监督百官及进谏皇帝的御史台;若是不将其压制乃至铲除,容熙的令行禁止在朝中显然会遭受很大阻力。而作为容熙嫡系的,他显然也是李党打压攻讦的首要对象。
而这场宴会与作为主角的自己,说不定就是自容熙登基以来与李文生进行的第一场暗地交锋。
同僚纷纷起身,陆啸自沉思中惊醒过来,与旁人一同恭迎皇帝。容熙已脱下戎装,换了天子衮冕,威仪十足。示意百官落座,他率先举起酒樽,欣然道:“此番勇烈侯两战大捷,功绩彪炳!众卿随朕一同,愿我北燕威名远播,江山永铸!”
百官齐齐应和:“威名远播,江山永铸!”
歌舞齐发,珍馐佳肴依次呈上。在皇帝宣布不必拘礼之后,宴会才真正算是热闹了起来。容熙果然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兴致高昂,与陆啸两人一问一答,竟是相谈甚欢。
“爱卿功勋卓着,真可谓国之股肱。”容熙微笑道,“传旨,赏勇烈侯白银万两!”手向下虚压制止了陆啸的起身称谢,“这白银原本便是你从南陈得来,给你一份也是应该的。”
“启禀皇上,依老臣之见,不如先用这白银赈济丰郡的数万百姓,再来论勇烈侯的功过不迟。”一个令人不快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左相李文盛站起身,向着容熙一拱手,慢吞吞道。
先前还气氛随意的宴会,瞬间冷清了下来,无人开腔。下面的朝臣看着皇帝一下子变得难看的脸色,悄然与相熟之人交换一个眼神,彼此都是心道:来了。
若是论起左相与皇帝的恩怨,还要将事情追溯到先朝。当年通和帝容睿为皇子时,为争取夺嫡筹码而娶右丞相孙恒之女为正妃,登基后立为皇后,嫡子容煦为储君。孙恒行为跋扈权倾朝野,已是左相李文盛又袖手旁观想要渔翁得利;容睿不得已之下只得为李文盛搭桥铺路,两方联合之后,才堪堪与孙恒分庭抗礼。
如此说来,李文盛虽是同样心怀鬼胎,却也算帮了通和帝的忙;然而容睿不甘心如此饮鸩止渴,因此又一手提拔了平民出身的陆文远,将原本被右相掌控的军权狠狠割了一大块出去。不过在朝堂之上,李文盛为了制衡孙恒,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原本事态一切正常,通和二十三年孙恒病逝,容睿除其党羽,黜皇后,废太子;右相之位空悬,留下来给已是承继大统不二人选的容熙当做施恩的筹码。谁知容熙登位后,罔顾大臣的一片反对之声,直接将方少涯提拔为右相;李文盛原以为自己能坐上首辅之位,却没想到是给他人做了嫁衣,顿时大为光火。他当年在通和帝放任之下网罗了不少党羽,如今在朝中已成了一番势力;再加上容熙当初施权宜之计娶其侄女并立为皇后,使得李文盛越发骄纵恣意,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俨然成了第二个孙恒。
如今容熙登基不过四个月,虽然文有方少涯武有陆啸,但毕竟根基不稳;面对又一次皇权与相权之争,朝中依旧有不少大臣持观望态度。听到左相发难,众人不约而同住口噤声,静观事态发展。
“左相此话何意?”容熙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旋转着手中的酒杯,淡淡问道,声音不含任何情绪。
“回皇上,勇烈侯平废太子叛乱之时,于丰郡大肆杀伤平民百姓,有伤天和。”李文盛耷拉着眼睛,拖长了腔道,“臣斗胆请皇上对勇烈侯略施惩戒,以求安定丰郡数万无辜百姓的魂灵。”说罢拱手一揖。
“启禀皇上,臣完全同意左相之见。”又一人站了起来,果不其然,正是御史大夫严铮。“叛乱初平,民心浮动,如今丰郡一带已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若是对此事置之不理,恐怕会生出变故,还请皇上三思。”话毕,竟也是深深一揖。
众臣面面相觑。容煦强行征召丰郡百姓入伍之事满朝皆知,虽说陆啸采取的态度过于铁血冷酷,但考虑到当时局势紧急,似乎也无可厚非。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凭皇帝如何判定;然而看左相这架势,竟是硬逼着令皇上承认陆啸嗜杀之罪了。
容熙单手拄着额头,面色沉寂看不出半点喜怒,淡淡道:“两位爱卿怕是多虑了。如今叛乱已定,丰郡正是休养生息之时;百姓既然盼望安居乐业,当然不可能自寻麻烦。”
李文盛却不依不饶:“即便事出有因,然而如此大肆屠戮我北燕子民,玄韬军必定会失去信服力。勇烈侯身为一军统帅,难辞其咎。百姓未必知晓其中缘由,若是朝廷不给个交代,恐怕会失去民心。皇上,究竟是不是老臣危言耸听,您心中自然有数。”
单看这番话,也是有几分道理;此言并非出于自己,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往后敲打陆啸的理由。然而这话却是从李文盛口中说出,又让容熙怎能不揣测到这老东西忧心朝廷是假,排挤陆啸才是真。再加上他与严铮二人竟是在这国宴之上公然给自己落了面子,年轻帝王心中自是不快得很。手指在龙椅扶手之上不紧不慢地敲着,容熙的目光逐一扫过面无表情的陆啸,咄咄逼人的李文盛和他身后的严铮,以及下面一片噤声的满朝文武。
崇德殿内一片沉凝,虽是寒冬,但在这四处点了炭火的大殿之内,依旧有不少人流下汗来,却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这压抑的四周所震慑的。
莫云笙在角落之中冷眼旁观,北燕朝堂之上的厮杀博弈,与他倒是没有半分关联。只是这被如今南陈畏为洪水猛兽的敌国竟然也不是铁板一块,新皇与旧臣之间已经撕破脸到此等地步,倒是令少年有些惊讶。
他犹自走神,殿内依旧一片寂静,够资格发言的不想说,不够资格的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沉默仿佛将要把人逼疯,就在此时,大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哟,怎么都在这儿干坐着不吃东西,难道是特地在等本王不成?”
第十五章:幻灭
终于有人破了这难以忍受的局面,众臣如释重负,齐齐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
殿外阶上站着一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碎金簪冠,白玉腰带,锦衣轻裘,当真是贵不可言。视其眉眼和容熙竟有三四分相似,皆是俊逸出众,只是笑容轻浮散漫,倒败坏了那一份气质。
容熙见了此人却是面色稍霁,坐正了身子道:“朕明明派人告诉了你时辰,竟然还是迟来了!”话虽是训斥,语气中却并无多少责怪之意。
那男子却不怕他,嬉皮笑脸道:“昨日有人送来了个倌儿,唇红齿白,曲儿唱的好,腰也够软够韧。臣弟流连温柔乡却是忘了皇兄,一会儿定要自罚三杯。”
这崇德殿是何等地方,国宴又是何等场合,此人竟是口无遮拦;身为皇族,言谈也是粗鄙不堪。众大臣却没有多少惊讶神色,显然已是习惯了这位王爷的所作所为。
容熙笑骂道:“放肆!拿朕和那小倌作比不成?还不过来坐下!”
男子夸张地一缩脖子,抬腿跨进了崇德殿内。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倒是自在无比,经过李文盛身边时,还伸手拍了拍左相的肩头:“李大人站在这儿干什么?没得挡了舞伎的路!”
李文盛听了这话,脸色立刻青一阵白一阵,精彩无比。他肚子里一把火腾得老高,却没法和这荒唐王爷计较,只得忍气吞声,拱手道:“老臣见过越王!”说罢一甩袖子,径自入了席,严铮紧随其后。
这越王却是毫不在意,径自走到御座之下空着的座位坐下。容熙看着这一切,面色不显,眼中却是掠过一丝深意,挥手让赵德海命人继续献上歌舞。
刚刚见情势不对而悄然退下的乐师歌女又上得前来,继续表演助兴。然而经过刚才那一出,朝臣们却再没了多少赏乐的心思,虽是又交谈起来,气氛却不如先前热闹。那搅了局的越王倒是兴致高得很,目光大胆放肆地在歌女身上逡巡,以手轻拍桌案,随着乐曲的节奏打着拍子。他如此动作自然是在满座之中别具一格,众臣的目光也时不时被吸引过去,神色却都是带了些轻蔑不屑,似是看笑话一般,他也恍若不觉。
论起这位越王容照,还真是个皇族中的异类。
通和帝容睿膝下共五子,除二皇子早夭,四皇子母家地位低微,无法继位。容睿对太子容煦不喜之事早是满朝皆知,出身不低的三皇子容熙与五皇子容照对这大位都有一争之力。虽说先帝早已表露出将容熙立为储君的意向,容照胜算不大,然而这位皇子平日的举止言行,依旧是令朝中一干古板守旧的老臣们瞠目结舌,捶胸顿足。
不遵礼教,声色犬马,流连秦楼楚馆,蓄养伶人小倌……有损皇家体面的事情,这位王爷几乎做了个遍。当年先帝在世时便对他很是头疼,好在容照荒唐归荒唐,总归还未曾做出过什么强抢良民之类伤天害理引众怒的坏事,而先帝忙于与右相孙恒角力,管教这小儿子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令人有些不解的是,皇帝与这个弟弟原本算不上亲厚,可登基之后却对他极其宽容,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而越王也是个会顺杆上的主儿,月前刚刚行了冠礼,赖在京中不走,只说上洛比起封地找乐子的地方更多;皇帝也只是训斥了一句玩物丧志,竟也将其留在了都城。
一曲作罢,歌女乐师向皇帝叩拜行礼,便又退了下去。容照手里提着酒樽,眼中已带了些醉意,向容熙方向探过身子问道:“听说勇烈侯此番征讨南陈,还给皇兄带了个男妃回来?臣弟倒想见见这位太子殿下。”
他并未压低声音,话一出口,自然是所有人都听得见。大殿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朝臣们不约而同向着被忽视的莫云笙投去目光。少年的身体蓦地一僵,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手指在袍服之上掐出细小的皱褶。
容熙却是毫不在意,偏过头去吩咐:“宣他上前。”
“宣南陈太子莫云箫上前!”赵德海尖声道。
“莫云箫见过皇上,见过越王殿下。”一片安静之中,少年越众而出,在阶前跪下。莫云笙强迫自己去忽视四面八方投来的注视,垂下眼睛盯着金砖之上的花纹。
一双锦靴出现在视野之内。容照竟是离了座位来到他面前,弯下腰凑近了脸看他:“啧啧……本来以为这么被南陈扔出来的,定是五官平平没多大姿色,想不到竟是个美人。”他直起身,步伐散漫回了位置坐下,眯着眼睛笑着看向容熙,“臣弟倒是有些眼红了。”
“五弟若是想要,给你便是。”容熙竟漫不经心地一摆手,大大方方道。
“这可是陆侯爷千里迢迢给皇兄抢回来的,小弟怎么敢收下。”容照却是连连拒绝,“反正皇兄的后院之内美人不少,就算放在宫中做个摆设,也是赏心悦目的。”
众臣面面相觑,皆心道这越王果然与传闻中一般言行放肆,不知轻重。皇上与右相之事,虽然在朝堂之上是无人敢提的禁句,但那两位在当初先皇在世时都敢闹得沸沸扬扬,究竟是怎么回事,众人心中自然通透如明镜。虽说圣上登基之后也曾遴选官家女子,充填后宫,但大多是处于拉拢巩固的意图;自从皇后有喜,更是再不踏入后宫一步。这些事儿,一直在上洛的越王怎么可能不知道。
当下便有人将目光悄悄朝方少涯座位处投去,年轻丞相神色平静,淡然如故,竟仿佛是没听到一般。百官见状,也只能暗赞一声右相好涵养好耐性,继续默不作声静观事态发展。
而这一切,都与莫云笙没有任何关系。
跪在金砖上的双膝又开始疼痛起来,渐渐麻木到失去了知觉。莫云笙听着上面容熙与容照两兄弟你来我往的谈笑推辞,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冷,自血管筋络传向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冻僵。
原来他已经沦落得如同个玩物一般,轻飘飘一句话便能被转手送出。
来自左前方的一道略为熟悉的目光,从始至终都牢牢盯在他身上。莫云笙知道,那是陆啸在看着自己。少年将头垂得更低,嘴角扯起一抹无声惨笑。
你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不轻视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去反抗他的冒犯?你不过是个低贱的男妃,在这群北燕贵族的眼里,你连个人都算不上!南陈太子的头衔,也只不过是给这些人又增添了一个可供嘲讽耻笑的由头罢了。
就像以前那般逆来顺受又如何,你根本没有别的出路。就这样抛弃那些雄心壮志又如何,不过是痴人说梦,轻轻一个碰触,便能被打击得支离破碎。
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动,容熙与容照停住了交谈,与百官一同循声望去。陆啸案上的酒樽横倒,打翻的酒液将旁边弄得一片狼藉。年轻将军却依旧面无表情,起身向容熙一抱拳,淡淡道:“臣伤势未愈,行军多日已然乏力,驾前失仪,请皇上恕罪。恳请皇上准许陆啸告退,回府歇息。”
容熙一挑眉,道:“这宴会原本便是为了给你接风而设,你若是走了,岂不是要散席?”
“请皇上降罪。”陆啸却是坚持要离开。
容熙见状,倒也不再勉强,摆摆手道:“爱卿身体为重,早日休养痊愈才是正理,有何不可?降罪二字言重了。”说罢他也站起身来,“天色已然不早,众卿都回去歇息吧。”
“臣谢皇上体恤。”陆啸躬身道。
皇上既然已经发话,百官自然不能再坐着,纷纷起身应诺,恭送圣上离去。容熙扫了眼依旧跪在阶下、神色木然的莫云笙,随口吩咐赵德海道:“给太子殿下打扫出一间宫殿来,今日便搬进去住吧。至于封妃,待来日改元大典之时一并完成了便是。”
赵德海自是应了。容熙的视线在陆啸与莫云笙二人之间逡巡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嘴角轻勾,大步离去。
年初,武帝行大典,祭天地太庙,改元承启。南陈太子莫云箫入北燕和亲,封号为陈。——《燕史,武帝本纪》
——卷一·此去无归·完——
卷二:冠盖京华
第十六章:露拙
“嫩脸修蛾,淡匀轻扫。最爱学、宫体梳妆,偏能做、文人谈笑。绮筵前、舞燕歌云,别有轻妙。
饮散玉炉烟袅。洞房悄悄。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柳永《两同心》)
台上的伶人依依呀呀念着唱词,本是欢快的调子,却让他念得哀哀凄凄,不时向下面腻在一起的二人投去幽怨的一瞥。
容照拈了一块金丝云片糕,递到搂在怀中的美貌少年嘴边。那倌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又将糕点推了回来,向他撒娇道:“爷,您也尝尝。”
容照哈哈一笑,却将那半块云片糕放回碟上,伸手刮了刮少年的鼻子:“傻青鸣,做这云片糕上的便是王府上的厨子,本王若是想吃还少得了么?”
青鸣话一出口便已后悔,见容照没有半点发火的意思,这才稍稍宽下心来。接收到台上那伶人刀子般狠狠剜来的目光,他眼珠一转,又娇笑道:“爷,这就是您上次说的那名角儿?好好的词却被他唱得如哭丧一样,多败兴致。”
容照听罢,将青鸣抱到一旁,站起身摆了摆手道:“给本王停下!”
一旁演奏的乐师住了手,那伶人僵立台上,不知所措。容照眯眼看他,微微笑着,说出的话却令他如同一通冰水从头浇到脚上:“玉宵,你跟了本王也有两年了罢?今日本王便撕了你的卖身契,给你盘缠,出了这王府,自谋生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