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舱内,顿时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顾轩丞才叹息一声:“雅文,我们难道必须成为敌人吗?这么多岁月,我们都一起度过,我不想我们最后反而落得如此下场。”
杜雅文倚在靠背上,茫然的看着窗外,听着头顶广播中的轻歌曼舞,脑海中大片大片的回忆走马观花般从眼前滑过……
他突然想起来,大概是在六七年以前,那时候顾轩丞的公司才成立不久,资金方面还很匮乏,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海难令他名下的保险公司背上了天价的赔偿款,资金周转不灵之下差点被强制宣布破产。
杜雅文依然记得,在那场海难之前,顾轩丞本来是从不抽烟的,然而就是那一场官司,竟让顾轩丞在家里的露台上抽了一整晚的烟,第二天嗓子都哑了。
那时,杜雅文想当然的把顾轩丞的烦恼就当做自己的烦恼,把他的难处就当做自己的难处。
他拿出了自己在圈内闯荡多年所赚的全部薪酬为顾轩丞的公司垫付赔偿款,但依然无法彻底埋平亏损的巨大缺口,于是他让白清一口气接下了欧洲十来个大公司的邀约,在一周之内转战十多个国家和城市,在各大时装发布会、平面广告上频频露面,甚至连一些他原本看不上的广告、写真、杂志封面他也一声不吭的全部接下,只为了给顾轩丞赚来更多的救急资金……
那一周过去,杜雅文因为严重的睡眠不足和水土不服而消瘦了整整一圈,然而他的心里却是激动的,亢奋的,能帮助顾轩丞共度难关,这就是他最大的信念。
然而,当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匆忙走下飞机,拿着自己刚刚到手的支票火急火燎的赶回家时,迎接他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屋子,桌子上积着薄薄的灰,杯盏坐垫都和他离开时毫无二致,那个家冷清的可怕。
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顾轩丞那么晚了都不在家里,他甚至因为脑海中突然浮现的顾轩丞入狱的念头而吓得满头大汗,他惊慌失措的拨打顾轩丞的公司电话,却被告之他早已下班,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叫顾轩丞的手机,但却始终没有得到应答……
最后,还是白清找上门来,看到他面无人色的抱头缩在房间阴暗处后,冷哼一声,将一份热烫的报纸摔在了他的头上。
他拿下来一看,立刻就被那鲜红的标题吸引住了全部视线——“严家千金爱上穷小子,另类都市童话获承认?”
标题下方,是整整一个版面的巨幅照片,照片里首当其冲的就是顾轩丞,他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模样,脸色不好,人很憔悴,尽管如此他在镜头前依然显得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照片上的他,一手举在额前拨开镜头,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轻轻牵着一个年轻女子,看架势似乎正在为她阻挡记者们的骚扰……
看到那张照片的一瞬间,杜雅文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浮出水面,他颤抖着双唇,将标题下的报导迅速浏览一遍后才知道,在他远赴欧洲拼死拼活赚钱的几天里,顾轩丞竟然结识了橡胶业大鳄严奎之女严娇并与其迅速培养起了感情,严娇甚至公开宣称愿意下嫁给一穷二白的顾轩丞,引起全城乃至全国传媒一片哗然。
在这篇报导横空出世之前,顾轩丞不过是一个在上海保险业辛苦打拼的底层私营业主,而在严娇公开声明以后,不仅整个上海滩,甚至大半个中国都忽然认识了这个出身贫寒却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也同时知道了他从一个落魄少年凭借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创办保险公司的事迹。
在严氏资金的强有力注入下,在如此声势浩大的舆论造势下,顾轩丞的保险公司几乎是在一夕之间起死回生,不仅如此,全国各地的业务订单也向雪片一样朝他飞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的公司规模就迅速膨胀了两百倍,几乎是当年整个金融界的传奇。
而相形之下,杜雅文所能做的,所能付出的,却是那样微薄。
就算他是国内外知名的顶级男模,就算他在业内辛辛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就算他不辞辛劳的跑去欧洲捞金,完成了他过去要整整一个季度才会完成的工作量,那又如何呢?他的权势、他的财富,怎么可能和一个行业内的巨头相提并论?!
59.
如果说,严氏集团的横空出现令杜雅文猛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顾轩丞唯一的依赖,唯一的依靠,顾轩丞已不是当年那个可怜兮兮走投无路的弱质少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人脉,自己的手段,有能力攫取到对自己有利的一切资源,那么严娇的公开表态无疑是在一切醒悟、愕然之上雪上加霜,杜雅文瞪视着报纸上顾轩丞言笑晏晏、对女伴体贴照拂的模样,他的心中忽然变得茫然和疑惑——轩丞真的还爱着自己吗?又或者,他真的曾经爱上过自己吗?
犹记得那天,杜雅文就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一角里苦等,终于在凌晨时分等到了回家的顾轩丞。原本想好的质问在看到一脸沉静的顾轩丞进门时突然褪去,杜雅文突然又愿意相信,或许这并不是他的本意,或许是他实在没有办法,或许这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权宜之计。
所以他只是安静的递给顾轩丞报纸,期待一个解释。
顾轩丞的神情依旧怡然,毫不慌乱,他眼角一扫报纸,平静的问道:“你都知道了?”
杜雅文点头:“是,我知道了。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然后,顾轩丞安静的看了杜雅文许久,那是一种令杜雅文至今都无法体会和理解的眼神,良久,顾轩丞才开口:“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是连解释都不想留给他,还是他觉得就算解释了也无济于事?
顾轩丞什么都没有说,于是杜雅文只好默默的重复猜疑和否定的过程,他知道顾轩丞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和他争吵,因为那样只会将轩丞推的更远。
好在后来,顾轩丞的生活并没有和过去发生太多的变化,他依然每天埋首在办公室里办公,急匆匆的会晤,朝九晚五,连个休假的时候都没有,更不用提出去吃饭逛街陪女伴了。看到他这个样子,杜雅文微微放下了心,起码那个严娇还没有能力改变顾轩丞,改变他的性格和生活。
然而,尽管如此,这个女人对于杜雅文而言依然是如鲠在喉,原因无外乎他总能在财经、娱乐杂志上看到他和顾轩丞在酒会上出双入对的模样,即时酒会并不频繁,但他们摆出的姿态却还是让杜雅文觉得心酸。
那种仿佛自己才是插足的第三者,自己才是应该黯然退场的小丑的感觉,在往后的三四年中,无时无刻不盘旋在杜雅文的脑海,直到最后他绝望之下几乎要从高楼上纵身跃下的那一刻,直到最后他一声不吭的放弃事业、放弃朋友、放弃白清,像败家之犬一样逃离的那一刻,那种感觉才渐渐消散,杜雅文才终于重新意识到,他的生活仅仅是他的生活,他的人生也仅仅是他的人生,他不能总是为了顾轩丞而自乱阵脚。
其实在与顾轩丞一起生活的最后三年里,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淡到几乎要察觉不到,说是相敬如宾也好,说是老夫老妻也好,两人仿佛只是同居一起的室友,尽管住在一起,却总是默默坐着各自的事,就连偶尔的床事也是那么心不在焉。
不过这依然无法令杜雅文放弃顾轩丞,放弃两人曾经相伴相依的十多年时光,唯有顾轩丞最后的那句“抱歉”,唯有他那姿态分明的选择和取舍,才是给予杜雅文最最致命的一击。
于是,杜雅文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狼狈不堪的连夜逃走了,那样的创痛,那样的尴尬,杜雅文不想听白清的安慰,也不想看别人的嘲讽,他只想偷偷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以保全自己最后的尊严。
所以,事到如今,顾轩丞竟然问他,他们最后为什么会成为敌人?他们最后为什么会落到这副田地?
杜雅文只有苦笑,“呵,你以为,我想吗……”
飞机最后平稳降落在昆明机场,随后便有两部商务车驶来,将顾轩丞和杜雅文载到昆明市区内一家五星级酒店。顾轩丞已事先派人在酒店里订好房间,这是一间包括两个卧室和一个会事厅的复合式客房,顾轩丞让杜雅文进去其中一间卧室休息后便坐在会事厅里,和几个助理轻声交流讨论起来,看样子似乎在叮嘱什么事项,不过这都不是杜雅文想要关心的,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在此之前,先和涛涛打个电话吧。
电话接通后,杜雅文才“喂”了一声就被听筒里传来的声波给冲击的振聋发聩,他只好将听筒举到最远,然后吼了一声:“涛涛,你轻声点!”
等电话那边的小子终于不像人猿泰山一样嚎叫以后,杜雅文才凑近话筒,听涛涛讲话。听的出来,那个金毛小子现下一定是又慌又乱急的团团转,杜雅文几乎可以在脑海中想象出现在涛涛紧张的抓着话筒往里喊的样子,他呵呵一笑,安抚道:“好了涛涛,慢点说,你连珠炮一样说这么多我哪里听得清楚。”
“好啦好啦,大叔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你不是说去蹭完晚饭就回家陪我吃夜宵的吗,我买了蒸饺,买了小笼,还买了你最喜欢吃的贡丸汤,可是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涛涛,我在昆明。”
“昆明?昆明路?你跑到那里去干嘛,宴会已经结束了?”
“不是昆明路,是云南省会昆明。”
“——什么?!”
杜雅文再次将话筒举远,揉揉耳朵苦笑。不过即使放那么远,杜雅文还是听得到那金毛狮子的吼声:“大叔你怎么莫名其妙跑到昆明去了?你去那里干嘛呀?——啊!大叔,你不会是被绑架了吧!!!”
绑架?这小子猜的还真准,顾轩丞这样将自己带到云南,和绑架其实也相去无二。但杜雅文还是耐心的和钱涛涛解释:“不是绑架,只是有个朋友在云南找到了可以治疗我腿伤的医生,所以带我来医治而已,所以我想我会在这里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吧,或许要过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再回去,所以你要在家里好好等我回去……”
“——什么?!!!”金毛小狮子这回彻底炸毛了,“找到医生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大叔这样过去什么东西都没带,衣服也没拿,钱包也放在家里,怎么办啊?!”
“这个倒是不必担心,我朋友会帮我办妥的。”
“不行不行,大叔去治腿了,可是我却留在上海,这样不公平!我还记得上次大叔复健的时候有多痛多难受,上回还有我陪在身边,可是这次呢,大叔要是痛了难受了想哭了还有谁来关心你安慰你给你怀抱啊?!”
“喂,臭小子,别说的我像个女人一样好不好,谁哭了……”
“我明明看到大叔眼眶红红的嘛!”
“好了好了,反正就是这样,你自己早点睡吧,不用担心我。”
“不行,我也要去昆明,我要去陪着大叔!”
这才轮到杜雅文惊呼了:“什么?喂,涛涛你别来,这里没你住的地方,而且你来能干嘛呀,又帮不上什么忙,瞎凑热闹。何况你还有工作呢。”
“不管不管,我就是要去!工作的话反正我可以调休,以后再努力工作补回去就是了。啊对了,昆明那里热不热,冷不冷,我到底拿衬衫好还是T恤好啊,对了我先去查查机票,行李箱好像塞在床底下吧,我去拿出来拍拍灰……”
“涛涛,我告诉你别来啊!”
“大叔你早点睡哦,明天早上就可以英俊帅气的我了,是不是很开心啊。那我先挂咯,要把大叔的衣服也一起带上呢,好了拜拜拜拜!”
“喂,等等,你别来啊臭小子!——喂?喂!!!”
然而无论杜雅文再怎么大呼小叫,电话里还是传来了嘟嘟的忙音,他无力的挂断电话,扶着额头坐到沙发上——哎,涛涛那个笨蛋,怎么就打定主意追过来了呢……
不过杜雅文虽然嘴上这么说,嘴角却微微上扬了几度。
那个笨蛋啊,才一会儿没见,却有点想念呢。
60.
不过,杜雅文最后还是没有等到涛涛。
凌晨五点,杜雅文就被客房外一阵规律到诡异的敲门声给惊醒了,他披上睡衣匆匆下床,将卧房门推开些许,从缝隙中偷偷的往外看。
他看到顾轩丞同样披着睡衣从卧房中出来,然后出去打开了门,一个头发花白、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接着他开了口,声音也和他周身的装扮一样一板一眼:“顾少爷,我家小姐已等候你多日,你什么时候才上路?”
顾轩丞坐在他对面,说道:“昆明附近产业众多,我总要去巡查一下再走。”
那男人继续说道:“产业的事不劳顾少爷操心,我们严氏集团的生意自然有我们严氏的一干老臣来打理,一时半会还出不了乱子,倒是大小姐在云南等了顾少爷这么久,如果你再在路上耽搁,小姐恐怕又要担心,所以奉劝顾少爷还是早点启程为好,也免得我们这些老仆为难。”
顾轩丞思考了一会儿,淡然答应:“好,我明天就出发。”
“不行,你今天就得走,我已经派人备好车,顾少爷把随身要带的东西收拾收拾,等会就上路吧。”
“为什么要这么急……”
“少爷怎么能让大小姐久等?”
顾轩丞沉默片刻后终于点头:“也好,那等会就走吧,不过我必须要带上一个人。”
“顾少爷是说那个姓杜的瘸子吗?”
“……你调查他?”
“既然顾少爷就要成为我们大小姐的夫婿,接手我们严氏的产业,当然要将你的人际脉络调查清楚,否则如果混入了卧底岂不是糟糕?不过那个姓杜的,顾少爷可不能带在身边……”
“为什么?”
那男人冷笑一声,道:“这其中的道理顾少爷自然清楚,难道还非要我说出来?听说过去十多年那姓杜的一直和顾少爷住在一起,这其中的猫腻,不用我说,大家心知肚明。我本来就不赞成大小姐和你在一起,不过既然大小姐执意,那顾少爷就该自重些,怎么还能把这种不清不楚的人带在身边?”
“敢说老子不清不楚?你他妈才不清不楚呢!”杜雅文一听就不乐意了,推开门愤愤的冲出去,“我和顾轩丞之间的事是我们俩的事,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置喙么?!还有,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家顾少爷逼我跟着来,我才不屑跟着你们走呢!严娇是你们的大小姐,可不是我的大小姐,你们把她当块宝,我可不当她回事!”
不等对面那男人露出怒容,顾轩丞走过来按住了杜雅文的肩膀,令他坐在沙发上:“好了雅文,三叔也没有恶意,他只是……”
“他没有恶意?”杜雅文难以置信的看着顾轩丞,“你瞎了眼是不是?他瞧不起你,更瞧不起我,你竟然还说他没有恶意?!”
“好了,别生气了,”顾轩丞暂且安抚下杜雅文之后,转身正色对那个“三叔”说道,“三叔,我可以答应你等会就启程去和小娇会面,但你也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三叔”冷冰冰的视线挪到杜雅文身上:“他?”
顾轩丞点头:“没错,我必须让他和我一起走,他的腿伤还等着医治,凭良心,我不能把他抛下不管。”
“三叔”的目光在顾轩丞和杜雅文身上来回巡视,终于还是冷着声答应了:“带上可以,但必须让我派人看着,我不允许他破坏你和大小姐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