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苏笏一个急刹车,开启的车窗外隐隐传来后车上的骂声。
张小茶扶着前板,偷窥着小舅黑中带红,红中带青的脸色,笑意盎然的说,“是吧?我是记你好的吧。你买双靴子给我不算亏,说不定将来我记你的这点好还能帮你大忙呢。”
苏笏没吭气,绿灯亮,他给油飞快地蹿了过去。好几分钟才闷声道:“小孩别管大人的事儿。”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
戚大夫竟然有病人,是个絮絮叨叨微有发福的中年太太,一点儿事翻来覆去的说,苏笏和张小茶足足在里屋看狗才换各种姿势睡觉30多分钟,中年女人才离开。
方台台长吁一口气,“阿娘喂,我以为有生之年不能看见她闭上嘴了。”
张小茶大笑,把猫吵醒了。狗才很厌烦的瞅着这几个糟糕的人类,转身走了。
戚维扬边泡茶边说,“神经官能症加上病理性赘述就是这样。其实还不算特别严重。”
“还不严重哪?问一句最近睡眠情况能先说到腿上的裤子是专门去国外定做的,然后又详细讲解了祖上三代的发家致富史,接着又谈到姑嫂妯娌不好处,门外的马路一直没修好,五环路浪费了纳税人的钱。要还不走估计就要谈到莫拉克了。”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内在逻辑’?”苏笏问道。
戚维扬笑了笑,把茶递给他,“这个不算。她的语言其实很有逻辑,只不过思维跳跃比较大,这种情况大多数女性都存在。比如睡不好的原因有可能就是和家人之间的矛盾,那么在金钱利益的冲突下——替她定做的时候多收了钱——这个矛盾加深了,于是愤愤不平——如果没有我的祖辈你们什么都不是,天天修路吵得睡不好,政府应该加强整顿。所以你看,她的逻辑是比较圆满的,你能顺着一根线撸下去,得到她的结论。”
苏笏摇头,“隔行如隔山,对我来说这太难以理解了。”
“代入到她的角色你就不难明了。”戚维扬端着茶杯坐下,“全职太太,缺少认同与成就感。她的世界就那么狭窄的一点点,交流范围也有限,社会性的减弱会导致生理、心理疾病的危险系数上扬。最近的一组调查数据显示,社会关系和社会接触的数目与频率会影响到人的心理与神经生物变量。我个人认为这是很多伟大的艺术家存在这种那种病变的原因之一。”
“比如梵高?”张小茶问道。
“比如很多人。”戚维扬答:“能够体验到艺术的必然是敏感的人,他们需要有敏锐的感知,理解,还需要能把这股感知与理解以某种方式表达出来的激情和张力。而寻常人的幸福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满足与安心,会使人固步不前,会使他们丧失这种对艺术的洞察力与敏感度以及表达的欲望,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艺术来源于生活却成就于孤独。然而长期浸染在这股与世隔绝的孤独中,同时又与生俱来的敏感,会对人的生理心理产生种种不利的影响,最终导致病变。”
“所以天才都短命。”张小茶感慨,“就像李贺?”
“这只是我个人猜想,毫无真凭实据。大家笑笑而已。”
苏笏却不这么想,他想起江帆,想起他的病症和他的宗教信仰。
“戚大夫,宗教信仰会对人的心理和生理机能有影响吗?比如说……比如说因为发生了宗教信仰所不允许的事情以致不能说话?”
第四十四章:张小茶发飙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心理医生愣了愣,思索半晌他才慢慢的说道:“你说的这个涉及两个命题。一个是宗教信仰对生理、心理的影响,一个是……”他看看张小茶,后者不以为意的坐着,一副要将旁听进行到底的神情。
“失语症我知道,就是说不了话无法沟通嘛,哎呀你们不必顾忌我了,说吧说吧,我想听。”
戚维扬苦笑,“你那不叫失语症,目前发现的失语症不存在失语反应因对象而异的情况。所谓失语是指由于某种原因导致人原来所具备的语言机能出现了障碍,包括对书面、口头语言理解的失读和对书面语言运用的失写。具体表现有运动性失语,就是口语表达障碍而听语理解无碍,感受性失语,就是听语理解障碍口语表达无碍,混合性失语,比较严重的上述两者兼而有之。你对着你母亲和我反应机敏应对如流,不想说的时候又不能听又不能说,这个……”
张小茶接上他的话:“这个显而易见就是装的了。”
戚维扬不语,张小茶气势汹汹的问:“那你第一天就知道了?”
方台台咯咯的笑起来,医生有些尴尬:“呃……算是吧。”
“那你还一直问我妈收钱?戚三你好龌龊哦!”小茶愤愤不平的大声嚷嚷,竟然连苏笏也跟着方台台一起笑起来,戚维扬好生着恼,关键时刻竟没有一个帮他的,做人也太失败了。
张小茶跳起来,朝心理医生伸出手去:“嘻唰唰。”
戚维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啊?”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开玩笑,送上门来的凭什么要退回去?戚维扬严谨的斟酌着词语:“我依靠我的知识和能力获得生存,我有付出,所以也要有收获。这是等价交换原理,你应该学过。”
小茶扁着嘴:“小气巴拉的,就算这个是你应得的也是你靠欺骗得来的,做不得数。”
这小姑娘侮辱完智商侮辱人格。
“哎,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受你妈妈委托,一早就告诉她我不认为你这个情况是真实的了,我很诚实,继续还是结束我全盘托出,这是你母亲的选择,我当然要接受顾客的意见。”只听说过开门纳客谁见过开门谢客的。
“我妈知道?”张小茶有些吃惊的问道。
戚维扬点了点头,小姑娘不吭气了,慢慢的低了头,看着竟有些惭愧起来。
苏笏板着一张万年面瘫脸欢呼雀跃,不容易不容易,应该带相机照下来。
年轻人新陈代谢快,张小茶恢复神速,转了转眼珠又眉飞色舞起来,故意慢吞吞的说:“就算这个是你用改变命运的知识换来的,那我小舅……”
苏笏猛烈的咳嗽起来,戚维扬好奇的看着这舅甥俩,不明其意。
苏笏摆摆手:“黑金交织的,我知道了。”
张小茶终于找到比自己更点儿背的下家,满意极了,摇着方台台的胳膊:“台台姐我们去里屋那台电脑那儿,我给你看我新找到的网店,东西蛮多的。这两个人好虚伪,我们不理他们。”
看着这两个勾肩搭背的往里面走去,苏笏心中高喊阿弥陀佛。
“不好意思,都是我姐姐惯的,没点儿样子。”
戚维扬笑笑:“小茶也有她可爱之处。”心下却想这小丫头眉清目秀伶牙俐齿,还一肚子花花肠子,成年后必定是个荼毒人心的主儿。
苏笏交叉双手,“戚大夫,我刚才说的是正事儿,就是那个案子的事情,现在我们有一名生还者,但是……无法进行沟通。”
“是个教徒?”
“天主教徒。很棘手。”
心理医生沉吟着:“宗教信仰对心理的作用不必说了,生理上也存在有因为信仰而影响到机能的现象,但目前还无法用科学理论予以解释。”
他看着警官:“你听说过伏都教吗?”
苏笏摇了摇头。
“一种以原始血腥祭祀闻名的崇神教,也是贝宁的法定宗教。‘伏都’在当地芳族的语言是灵魂的意思。据说经过‘神明附体’的巫师的死刑宣判,健康的活人会暴毙。但目前无法解释其原因。从心理学角度出发,我倒觉得是由于被宣判的人长期浸染在宗教信仰中,缺乏社会支持,根本没有能力去应对这种恐惧,所以巫师作出的死亡宣判会使人产生一种不堪忍受的自动化唤醒,导致被宣判的人因内部器官损害而死亡。”
“是不是类似于每年的特定时期一些虔诚的基督教徒会在没有外物刺激的情况下手心脚心出现伤疤并血流不已?”苏笏想起自己小时候看到的那本叫作《奥妙》的杂志。
“差不多吧。不过你说的这个情况我更倾向于认为是灾难后的应激反应不良,由于本身的宗教信仰又加深了这种不良的反应,造成的外在表现就是罹患失语症。不过为什么天主教徒会加深这种应激反应呢?”
看着戚维扬好奇的样子,苏笏才想起除了胯骨上的奇怪痕迹自己并没有告诉心理医生关于验尸的具体细节,不知为何他有些迟疑,总觉得有几分唐突似的。
“呃……会加剧这种反应可能是因为……受害人还受到了……性侵害。”
苏笏看到戚维扬小小的打了个寒颤,抱着双臂沉默不语。他嗫嚅着说:“说实话,我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浑身起疹子一样的感觉。就是……就是那种从观望者变成有可能成为受害者的很不舒服的联想。”
心理医生脸上有明显的动摇,良久才沉静下来,缓缓地说:“可以这么说,性别对病理心理学也有着强烈的影响,这种影响是与社会环境、文化氛围有关的。比如男性女性都有可能会讨厌昆虫,但到动辄昏倒的昆虫恐惧症程度的毫无例外都是女性,这必定与文化对男性或女性性别角色的期望有关。性别不会导致病理心理,但性别是一个影响障碍形式的社会内容。”
医生看向苏笏:“你觉得不舒服是很正常的,我也……有一种很想呕吐的感觉。在我们的教育中,男性是不应该受到这种伤害的,这会对受害人造成一种性别倒错感和心理挫败,所以才造成失语的现象。如果是女性,因为她们被从小受到的教育告知,自己是有可能的从生理上来说理所应当的会受到这种伤害的对象,一旦遭遇会有一定的承受力,反而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所以我觉得——”
戚维扬觉得什么没人会知道了,因为里屋的门啪的一声被打开,用力之大他觉得门把手一定会撞到内墙上。
张小茶冲了出来:“你们太无耻了!什么叫女性是理所应到受到伤害的所以不会受到打击?男人比女人高贵吗?所以女人就是活该的男人就是值得同情的?”
她捏着拳头红着脸站在那里,气得喘息,方台台急忙拉住她:“他们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充其量只能算得上自私罢了,无耻倒还不至于。”
张小茶不依不饶:“台台姐你别替这两个沙文男说好话了,他们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意思就是女人天生该承受这些的男人不是,所以女人受到的打击会比男人小!凭什么你们觉得女人就应当受到这些?女人活的更累更辛苦!”
戚维扬被骂得面上无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苏笏还强自摆出舅舅的派头:“小茶你别这么没礼貌——”
张小茶正在气头上,大声反驳:“对!我是没礼貌,你们是什么?自以为是妄自尊大吗?戚三我真是错看你了,你跟我小舅一样是大男子主义沙文猪!”
她拿起桌上的包转身就走,用力之大使包袋砸落了桌上的茶杯,又殃及无辜的打在一旁的方台台身上,痛得咧嘴。
苏笏连声道歉追了出去。门口远远传来小茶尖细高亢的嗓音:“谁要你送?你走开!”
戚维扬瞠目,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台台瞥了他一眼,径自去收拾地上的残迹,“说实在话,小茶是有些借机发泄,但你们两个的话确实不妥。因为威胁到自身了觉得不舒服,一番自私可鄙的谬论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站在女性的角度考虑。不过话又说回来,男人本来也不会真正为女人考虑,即使偶尔为之也是另有所图。你们还算是有人品的,那些一边侮辱碰到这种事的女人是被猪拱了的白菜一边想占便宜,还鄙视碰到这种事的男人不是‘真男人’的才是真正的猪。你们品相好些。”
方台台这番明褒暗抑的话说完,戚维扬更郁闷了,不仅遭到痛斥,还无法反驳。他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吱声。
上述性别与心理关系论据来源于:《变态心理学案例教程(第三版)》作者 [美]蒂莫西?布朗 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失语症定义及其分类概况来源于:《神经心理学》 作者:尹文刚 出版社:科学出版社
第四十五章:自动请缨
苏笏原本想着去咨询失语症的问题,没想到让张小茶这么一闹大家不欢而散,他也没脸再问,就想着先从以往卷宗里找找蛛丝马迹。
既然胯骨上的号码连了起来,就表示至少有一个之前未知的含义现在已经确定——按受害人数排序,这么大规模的残忍的犯罪行为,案底记录应该很详细才对,然而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一件也没有。
排查大型冰柜没有结果,当地以往案情没有记录,苏笏坐在资料室的椅子上,无意的用么指摩挲着上唇的干皮,总不能就这么陷入胶着状态吧。
案底一定会有,除非以往的受害人没有被发现,可是以这个犯罪者的作案手法来说,他不是那种默默无闻型的。那为什么找不到?他联想起之前想到的冰柜有可能不是最近买的,除非……除非以前的案子不是在北京发生的!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奔回办公室往各省、市、自治区的分支机构打电话,然而没有时间限制,老人又大多退了或是到了二线,即便案情骇人听闻,这么一个一个区的排查也必然是需要些时间的。
两天了,回复的电话陆陆续续的打来,没有一个与此案情类似的。曾经殷切的希望和昂扬的斗志随着时间的消磨慢慢的沈淀下来,苏笏觉得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大概是一种肾上腺素爆发却未能如愿宣泄后的疲惫感。他瘫坐在椅子上,觉得自己像一颗快要发霉的沙发土豆。
电话铃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戚维扬自动请缨愿意去医院看看。苏笏搓着手,屁颠儿屁颠儿的跑去告诉王景宁。王景宁点点头:“也好。你们一块儿去,我下午有个会,结束了也想去看看。”
戚维扬带着那熟悉的黑眼圈,拿了一个颇有容积的公文包,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
苏笏望着他:“没休息好吗?”
心理医生痛苦的摇着头,研究病情,查资料,做准备,承受护士小姐的嗤笑,晚上还夜夜噩梦,谁受得了?不过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受到睡眠问题的困扰,戚维扬可能也下不了决心揽下这案子——反正睡不好,还不如干点活儿,虽然未必能对国民生产总值作出什么贡献来。
苏笏心想,你有什么心事倒是说出来呀,就这么藏着掖着憋着压抑着,早晚是事儿。可苏警官愣是不敢说出口。
“对了,就上次你问的那个‘8’的问题,我后来想了想,从数学涵义上来说,躺倒了的‘8’是‘∞’,就像一个莫比乌斯带。”
“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或者是回到起点,从头开始。”戚维扬回答,不知为何这个想法总是令他惴惴不安。
两人来到医生值班室,正好魏大夫当班,戚维扬便看了看江帆的病历夹。
魏大夫把CT片递给他:“颅脑外伤造成的。”
心理医生拿来看了看,“有点儿像静脉窦血栓呢,要不做个造影看看,这也有可能会造成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