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不喜欢《聊斋》里龌龊的书生,于是让董绍卿中途转了做木匠。
原想白狐多可爱,憨憨的面相,缩成一团惹人爱怜。不过我们国家貌似赤狐比较多,于是让阿琐做了小赤狐。
所以本文就是一个曾经是书生、个性宽容、行事磊落的木匠,和一只性子单纯、喜欢记仇、爱发脾气的小赤狐之间的温情故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楔子:写在前面的话
年假期间借了本《聊斋》来看,看到某篇开头时突然手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开头,便放了书,开始以此为开头写另一个慢慢成形的故事。这是我写得最顺的一篇文——虽然也没写过几篇,不知是不是直接用笔在纸上走的原因,年假结束时就已经写到最后几章了,看来过两天就能完稿了。现在对了手稿一章章码字保存,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思路和行文,感觉还不错,并不觉厌烦。也许以后都直接用笔写比较好,对着电脑大脑总处于空白焦躁的状态,一句话来来回回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怎么都不对。
这篇文里套了两个聊斋故事,不知有没人觉得眼熟?哈哈!
第一章
县城西郊八九里外,离最近的村落尚有一段路程,一座小宅院独自为冬日的薄雾笼罩。院墙已然不新,墙面斑斑驳驳,脱落出里面土黄的泥色来,几处枯草在断垣之间瑟瑟打颤。院子内外疏疏落落生了几株羸弱树木,因是冬日,只剩了枯枝在寒风中抖擞自顾。天已近暮,远处的村坊里升起了灯火,几缕炊烟袅袅往上飘。
董绍卿自书斋内往外望了望天色,一边拧了眉起身去拿灯烛,一边想着待会可煮点什么裹腹。他平日都待在城里,过得几月才来此小住几日,因此书斋里储食不丰,只得几日,米缸已见了底。看来今日只能煮些面汤应付了。无妨,反正明日便回去了。
找着火褶子,正要把灯点上,一青衣小仆扣门而入。待人来到跟前,董绍卿方认出是昔日同窗友人王九思的贴身书童砚方。
砚方对董绍卿一揖,说道:“董公子,我家公子请您过府一叙。”
董绍卿收了灯烛,笑道:“九思真乃我的知己,知我今晚无米下炊,特来相邀。劳烦砚方在前引路。”
砚方看董绍卿整了整淡青色的长袍,举手间虽稍嫌不文,却也掩不了以前生活的积习,依然瞧得出悠然温文来,不免有些可惜。这董公子文章斐然,中了秀才后却屡试不中,他自己不觉如何,家中老父每每科试极力为之奔走,无奈散尽家财也未得中一式,竟至忧思成疾而终。董公子长叹一声:“书生何用!”,卖了自家大院,于闹市买了间临街小院,做起了木匠活。见董绍卿往前走了开去,砚方忙收了心思,道:“公子现在西郊别业中,请了城中其他公子小住,已宴乐了几日。”
董绍卿点点头。王九思知道他不喜与那些个满口读书人道理、举止间尽是书生做作姿态的儒林子弟相处。听得砚方接着道:“今日白天府上来了位医者。”
“医者?”董绍卿问道,“可是府上何人患了疾?”
砚方回身道:“公子请放心,府上众人都安好。这位医者与其他普通大夫不同,听说懂什么太素脉。”
“太素脉?”董绍卿奇道,“可是能以脉象断言贵贱吉凶的太素脉?我以为它早已失传,未料竟还有人懂得。”
“公子也知道?”砚方找到有趣的话题,便欢快地说,“公子的见识大,您说天下真有这么神奇的切脉法么?光摸摸脉就能断人一生迹遇!”不待董绍卿答话,又自顾自说下去,“我若央我家公子让那医者给我把把脉,不知公子会不会同意?”既而又垂了头,“唉,我自然知道,砚方这一辈子都有赖公子作主的。”
董绍卿看前头砚方摇头晃脑,一会兴奋不已,一会又无奈长叹,言语逗弄道:“砚方可是对你家公子有何不满?待我去同九思说说,让他自省近来可曾苛待于你。”
砚方急道:“莫要!莫要!董公子切莫同我家公子说去,不然公子定要生气的!”
董绍卿知砚方是王九思从路边捡回来的,自小便带在身边,王九思待他自与其他仆役不同。且别说砚方没有错处,便是偶尔行差踏错,王九思对他也是百般回护。王九思对砚方存了什么心思,董绍卿看得明白,也不以为奇。这等事情在这些个公子哥儿间也不稀奇,举目全城,几个书童没为自家公子暖过榻?只是这砚方年已十六,眼看就过了最好的年华,王九思却迟迟没有下手,倒令得董绍卿颇为费解。
“你家公子今日怎么舍得差了你出来?”砚方还在哀告不已,董绍卿已笑着带过。
砚方果然忘了前言,又嘟起嘴抱怨道:“我家公子不欲我同阿德他们玩耍。人家与他们玩牌,正在兴头上呢!”言语间颇为不满。
阿德是城北世家公子李秀才的书童。那李秀才满口之乎者也,私底下却甚为好色,十三便已开了女荤,十四岁上不知打哪学会龙阳之乐,拉了才十二的阿德就胡天胡地起来。阿德被弄了几年,于此道上很是精通,性子又同他家公子一般有些孟浪,偶尔还拉扯了其他仆役小厮鬼混。这王九思自己不禁风月,偏生要在身边放上一张白纸,真真做作。董绍卿因笑道:“你家公子是怕人将你带坏了。”
说话间已行了二里来路,远远眺去就能看见雕琢精致的屋檐。行不到一炷香时间,朱红色的高大院墙已在跟前。早便有人候在大门口伸长了脖子往远来路眺望,这下忙迎上前来将人领了进去,先前一小仆已小跑进去通报了。
正厅中灯火通明,笑语晏晏。见董绍卿进来,王九思卧在榻上并不起身,把那双桃花眼轻轻一挑,笑着冲砚方招手,砚方忙疾趋上前,侍立在他身旁。王九思这才抱怨道:“绍卿,你可来了。”
在座的公子们之前已得知王九思差人去请了董绍卿来,这会脸上都摆出皮笑肉不笑的客套来,也不起身,只拱了拱手道:“董兄的架子可真大,让我们好等。”
董绍卿也不分辩,含笑也朝人拱了拱手,走到王九思左上首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仆役忙把茶奉上。满室人中,除了侍立在侧的仆从,公子们穿的皆是流光水滑的绸缎衣裳,只董绍卿同右方末座的青年穿的麻布衫子。他自己并不觉不自在,偏生有人要给他找不自在。
“昔日在夫子座下侍奉,常闻先生夸赞董兄才高,每每有所作,全城无不争阅。近年来,董兄可是惫懒了些,许久不曾见董兄文章,我等可挂念得紧。想必董兄私底下必有佳作,不如趁此机会拿出来,让我等参详参详?”说话之人边说边摇了手中那把象骨折扇充风雅状。这寒冬料峭的,也不怕冻着。
董绍卿见此人也是旧相识,生得愚笨,考了几年终于年前脱了童生身份,穿得绸衫,现下显然是有意卖弄。董绍卿微微一笑,倒也不着恼。其他公子见有人出声,纷纷附和。
这个道:“是啊,好久没有耳闻目睹董兄佳作,心中甚感遗憾!”
那个又道:“想当年,董兄丰采令人钦羡,只可惜,运道差些。按理说,也不该就此沦落啊。”
董绍卿捧了茶,以茶盖相掩,斜了眼去看王九思。只见王九思也捧了茶啜饮,眼中净是看戏神色。
董绍卿搁了茶,向众人道:“诸位说的哪里话。彼时绍卿年少轻狂,读得几本经典、作得几篇文章便自以为才高,因此洋洋得意。”
众人听得此话,脸上一阵诧异,而后又相视一笑,颇有几分得意。又听董绍卿道:“需知这世间万态,道理万千,读几本书能算得了什么?纵使翻烂了也敌不过市井中人见识。”众人脸上得意之然尚未掩尽,此刻尽皆青了脸。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便一直被视为金科玉律,堂上哪一个不以自己饱读诗书为傲?董绍卿只作没看见,“像这屋宇、这浮云、这草、这泥,无不看尽人世沧桑、人情冷暖,若能开口说话,怕是胜于只知捧着几本经典苦读之人百倍。如今,绍卿不过是一介木匠,每日所思不过是凭双手挣得一箪食、一瓢饮,哪懂什么作文章?”
众人听得愤然,一书生沉了脸道:“董兄好偏激!草木不能言,不会思考,岂能与人相提并论?书中自有黄金屋,辅政干禄,岂是木匠这下等活计可比?”
董绍卿哂然:“儒林士子几何多,有几人得以入仕做官?其他落第书生若不是依了家里,又靠什么活?”秀才虽有官家补贴,却实在少得可怜,这堂上书生哪个不是靠着家里的钱财挥霍?董绍卿这番话说得众人脸上又是一阵青白,恨不能立时发作。“至于草木,你又怎知它便无灵?”
书生们找到由头,纷纷道:“董兄弃吾辈久矣,竟连圣人说的‘不语怪力乱神’也忘了么?”
董绍卿又是一笑,低了头去饮茶。
“好了,”王九思看够了热闹,出言止住发众人发难,“诸位可是忘了今日是来见识太素脉的?”
主人家都给了台阶,众人也不好再闹,心下对传闻中的太素脉也好奇非常,便齐齐朝右手尾座的青年看去。那青年一直默坐于座尾,这才起身向众人行礼,道:“这太素脉法玄妙非常,在下也只得管窥一二,若说错了什么,还请各位海涵。”众人见他神情倨傲,此番言语显是客套之辞,便也客套一番,又将人奉承了几句。
董绍卿不去凑热闹,见刚才还凛然“不语怪力乱神”的诸位公子一脸敬畏,热切地请那医者把脉,不由哂然一笑。扭头去看王九思,王九思颇为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那医者已为在座众人一一把过脉,前事无不言中,引得堂上一片啧啧称奇的赞叹声。此时,那医者走上前来对着王九思一揖,道:“请让在下为公子把脉。”
王九思尚自沉吟,旁边观方脸上已有殷殷之色。自医者为众人把脉,砚方一双眼便如黏在对方身上般片刻不离,每见他言中,脸上便愈加惊奇一分。现下医者要为自家公子把脉,他素知公子于此类事并不看重,便生怕王九思拒绝。他人的命相纵然有趣,也只当热闹看,自家公子自然不同。
王九思见他神色,心下了然,故意道:“这命理之说向来玄妙,不论最后准与不准,于心头都是个负担。不如就算了吧。”
砚方不知其有意逗弄,情急道:“公子!”他自知逾越,心下又着实好奇,是以惶惶说不出话来,只能把手紧紧揪着公子的袖口,目露哀求。
王九思假意道:“砚方你这是何意?莫不是要我请先生来相相脉?”
砚砚立时点头如捣蒜。王九思为难道:“可是公子我着实不想预知自己的命数。还是说,砚方想知道?”
砚方脸胀得通红,又是一阵猛点头。
“哦,原来砚方想预知自己的命数啊。这有何难?”王九思朝医者道,“那就劳烦先生为我家砚方相相脉。”
“公子!不是!”砚方急道,“我想知道公子的脉相!”
王九思心下得意非常,面上却作出恍然状:“原来砚方是想知道公子我的脉相。我虽不欲知,但既是砚方所愿,我就只有请先生为我相上一相了。”砚方闻言,眼睛瞬时一亮,灿然笑起来。
董绍卿见王九思几番做作,心中颇为不齿,不禁又想起那个老问题来:这王九思怎么还不对砚方下手?
那医者上前一步,执起王九思右腕细细把捏。王家乃是世家大族,王九思自小锦衣玉食,更兼善于保养,一双腕子在灯火照耀下有如上等羊脂玉,泛起柔柔光晕。医者把持良久,若非面色庄重,几要让众人以为他趁机占其便宜。
就在众人对着那双皓白腕子胡思乱想之际,那医者收回手,拧了眉,面露疑惑之色:“公子脉相可谓奇特,明明把得贵脉,却隐隐有贱兆。真真奇也怪哉!”
众人闻言皆感惊奇,请医者再说得详细些,医者却摇头道:“太素脉何其玄妙?公子这脉相怪得很,我也难知其详。”
砚方生气道:“你这人胡说八道!我看你哪懂什么太素脉,只是来招谣撞骗、混吃混喝的!我家公子乃贵族子弟,世代显赫,将来要入朝做大官的!你这巫医又懂什么来!”
那医者自矜身份,不屑与一小童计较,却静默而立,并不改其言。王九思也不甚在意,拉了砚方笑道:“这是我的命,你急什么?”
砚方闻言泪都要滚将出来,心道自己为公子着急,他却不放心上。王九思舍不得他难过,不再逗弄他,温言道:“这命理天数哪就轻易泄给我等凡夫俗子知,听听也就罢了,何必放在心上,徒惹自己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那医者夙以懂得太素脉为傲,听王九思这一说,心下顿时不乐,硬声道:“我修行未到家,断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太素脉却是真真奇特,能预知后事!”
王九思皱眉,心道这人怎么这般不识趣,看了他一眼,便又对砚方安抚道:“就以先生相得之脉推说,你家公子我归根结底还是贵脉,这不就结了?”
“那贱兆……”
王九思见他眼眶泛红,忧心已极,不由心中一荡。砚方是在为自己担心呢。于是脸上越发和悦,道:“人这一世哪能样样顺遂到底?还不兴你家公子有个小劫小难的,这人生也太过无趣。”
砚方心说:“我就想你一生顺遂!”隐约又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大合适,便哽了声,不再说话。
众人听得王九思这一番解释都觉颇为合理,连连点头称是。
王九思见哄住了砚方,转头语带戏谑对医者道:“劳烦先生也为我这友人绍卿把把脉,看他以后能不能做得成鲁班。”
董绍卿淡然一笑,挽了袖子,伸出手来:“那就有劳先生了。”
早先读书时,董绍卿亦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中虽不如王九思显贵,也算殷实,一双手也是白净漂亮,手上除了长年握笔磨出的茧子一片温润。现下这双手依然修长,却显出粗糙许多,细看之下,上面还散着些深浅不一的几处疤痕。看得众人心头不禁惋惜。
董绍卿神色坦然,那医者眉却越蹙越紧,半晌才收了手,喟然长叹道:“今儿个我算是知道自己浅薄了,这两位公子的脉相竟然皆是生平仅见。”
董绍卿道:“先生不妨直言。”
医者把脑袋摇晃了几下:“公子你这脉相比之王公子更出奇,乃是寿脉而有卒兆!”
一言既出,四座哗然,众人纷纷道:“先生所言未免太过,董兄正值壮年,年富力强,怎会就有……有……”那“卒”字太过骇人却是不敢宣之于口。
座中便有人道:“先生莫不是相错了?”
医者闻言怫然不悦,之前王九思那番话已让他耿耿于怀,这下甩了袖子沉声道:“在下虽不才,也非招摇撞骗之辈!所相之脉可以千计,今日堂上这二位之脉相,我虽解不出,也断无相错之说!”
众人一直语塞,相顾无言。
董绍卿对问命求卜之事并不在意,淡淡道:“多谢诸位公子为绍卿挂心。既是命,那便顺其自然吧。再者,照方才九思所解,我这到底还算得上寿脉,又有何可忧心?”
众人口中称是,心中却颇不以为然:“王九思遭了贱运兴许还贵得回来,你董绍卿命只一条,死了还能活回来不成?”
如此一番,众人也没了宴乐的兴致,纷纷起身告退。董绍卿辞谢王九思邀宿,乘王府马车回了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