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绍卿忙上前握住他手:“我不就在这厨下做饭。你这是怎么了,穿这么少跑出来小心冻着。”
“我梦见灵官来捉我了!”不知是冷着还是吓着,阿琐周身簌簌发抖,声音中也带了些哽咽和委屈。
董绍卿好言哄道:“有我在,灵官必不来捉你。快去将衣服穿上!”阿琐这才转身离去。这一日,阿琐更是不肯片刻稍离他身畔。董绍卿在铺子里做木匠活,阿琐便抱了小火笼坐在堂上打瞌睡。
日暮时分,有一小仆来请,说是王九思烦请过府一叙。阿琐素爱热闹,这几日闷在屋里早已不耐烦,又思量这王家有可差遣的仆役,想必家境殷实,此去必有酒肉可食,立时振奋起来。董绍卿本不欲带阿琐同去,免得王九思问起来不好作答。见阿琐雀跃,又忆起早间情状,最终还是携了阿琐同去。到得王府,王九思果然出口相询,董绍卿一迟疑,最后只称是远房亲戚。王九思哪里肯信,眉眼间皆是“你知我知”的暧昧之色。董绍卿有口难言。
阿琐与砚方倒是颇为投缘,凑在一起一个劲地说话,两人脸上表情活灵活现,欢快非常。王九思见砚方喜乐,心下甚是宽慰,对董绍卿道:“绍卿这回倒是带了个妙人来。砚方已有两日不曾展颜,阿琐一来就快活了。”
董绍卿素知王九知对砚方颇为看重,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九思摇了摇头:“也不知怎么,自前几日钱员外家走了黄皮子精,砚方便终日惶惶难安,更不肯离我半会,就寝也非要守在我门外。不得已,我只得与他同榻而卧。”
董绍卿见他说到“不得已”明明面有得色,内心不由骂声“做作”!砚方与他也有几分交情,于是关心道:“莫不是秽物入了府?”
“应该不是。”王九思也颇感疑惑,“我已问过那天师,他说请了灵官下巡,妖祟都已逃窜干净,不应有秽物滞留。”
董绍卿闻言瞥了眼正与砚方游戏的阿琐,心道:“这可不见得。眼前就有一只狐精在你府上逗留,怎么不见灵官来捉?”面上却道:“可是患了什么疾症?”
“大夫也来瞧过,一切安好,最好只开了些宁神的药,服了也不见起效。”
董绍卿倒没想到王九思想得这样周全,天师、大夫都请过一遍,不由往砚方望去。砚方正抬了头,见董绍卿看他,咧嘴一笑,纯真可爱。董绍卿转过头,安慰道:“九思稍安毋躁,待过得几日再看看,说不定就不药而愈了。”
王九思叹道:“也只能这样了。绍卿,可否让你这表弟在我府中逗留几日?我见他与砚方投缘,想叫他陪陪砚方。”
董绍卿愕然。招友人之弟与一个下人作陪,别说礼法,便是于人情也是大大不妥。虽说阿琐并非真的是他表弟,总归是顶着这个名号在王府做客。好在董绍卿为人旷达,并不计较。因此心下生疑,面上却无异色,只道:“我这表弟初来乍到,若是能与砚方作一处自然甚好。只是他刚到我家中不久,又与我亲厚,怕是不惯宿在外面。”
王九思闻言作了然状,又挑了挑那双桃花眼,暧昧地朝他眨了几下:“绍卿怕什么?我不过让他陪陪砚方,还能吃了他不成?不过你既如此宝贝,我也不好强求,只盼以后阿琐能与砚方多多来往。”
董绍卿知他误会,也不分辩,应承道:“那是自然。”
离开王府时,阿琐颇不乐意。王府有酒喝有肉吃,还有人陪他玩,回去只能啃啃青菜喝白粥,一个人抱着火笼枯坐。董绍卿见其如此,丢开他手道:“那你便留在这,我一个人回去。”说着抬脚便往外走。阿琐恐其真的丢下自己,忙匆匆与砚方作别追了出去。见董绍卿正等在门外,心下欢喜,扑进他怀里。董绍卿也含了笑催道:“还不快上车。”两人坐了王府马车打道回府。
到了家门口,辞了马夫,董绍卿这拿出管钥开锁,阿琐立在一旁,望着天上圆圆大大的月亮,突然道:“喂,明天给我做个风筝,后天与砚方约好了要一起去放风筝。”
董绍卿头也不回:“这么冷的天,放什么风筝。”
阿琐负气道:“我不管,反正你明天得给我做一个!”甩了袖子径直进屋。
董绍卿心下微怒,暗道:“我又不欠你的,你这小狐精何以这样颐指气使!”又想到阿琐已在此住了两日,后日即是第四日,心下一怔,默默跟了进去。
天明后,自睁眼,阿琐就瞬也不瞬地盯着董绍卿。生火,做饭,洗碗,做活……董绍卿无奈,只得觑了个空,给他糊了一只风筝。阿琐抱了做好的风筝不肯撒手。董绍卿暗笑其孩子气,道:“别把风筝抱坏了。”从阿琐手中把风筝强行拽过来,阿琐怕把风筝拽坏了,只得放手,鼓着两颊看他将风筝挂在墙上,眼巴巴地看着风筝,恨不能立时就到明日。
第二日,阿琐欢欢喜喜地抱了风筝出门,见董绍卿仍埋头做木匠活,问:“你怎么不来?”
董绍卿正忙着,随口应道:“这小孩子的玩意,你自个儿玩去,我可不去喝西北风。”
阿琐哼道:“不去便不去,谁稀罕!”自己一个人抱了风筝去河边。
不到一个时辰,阿琐就回来了,脸上丝毫不见去时的欢喜。走进门来,将风筝往桌上一扔,恼道:“我以后再不去放风筝了!”
董绍卿不知谁又惹他不高兴了,问道:“怎么了”
阿琐闻言狠狠瞪他一眼:“王九思也去河边了,还帮着砚方把风筝放起来才交到砚方手中。”
董绍卿笑道:“你难道不会放风筝么?”
阿琐拿起风筝就往董绍卿掷去:“不会便不会,很了不起么?”大大哼了一声,“他们两个都问我你怎么没去!”
董绍卿知他是因失了面子气恼,不由失笑,软言哄他:“这有什么,大不了下回再放风筝我陪你去。包管放得比他们的还高!”
阿琐果然眼睛一亮:“真的?”见董绍卿含笑看他,面上一红,把头一扭,“谁稀罕!”嘴角却轻轻牵起,接过董绍卿递与他的风筝仔细察看,见其完好无损才踮起脚将之挂上壁。此日已过了三日之期,灵官已去,二人谁也不提,只当没这回事。
阿琐整日无所事事,前些日子有砚方陪着还好。这几日王九思见砚方心境转好,也不再纵着他,日日要他服侍,于是阿琐便又只得一人,不是上街看人斗鸡走狗,就是对着包子铺、烧鸡铺流口水,每每有人打趣说“你家表弟要在烧鸡铺开条口水河了”,让董绍卿尴尬不已。
董绍卿有意叫阿琐定定性子,提议阿琐和他学些木匠活。阿琐眼睛一翻,不屑道:“谁要跟你学这些!”衣袖一翻,地上的乱木便叠成了椅凳模样,卖相可说漂亮。董绍卿走近察看一番,道:“你这只是障眼法,榫子都未合紧,坐不三日,必定要坏。”
“谁管那些,能交差拿到工钱不就得了。”
董绍卿蹙眉骂道:“你这小妖精,生意哪能这么做?纵使得了钱财内心也难安。”
阿琐不服气:“那周掌柜往酒里掺水,米铺伙计往米里掺沙又怎么说?我看他们心里安生得很,拿钱拿得欢欢喜喜的!”他日日在街上闲逛,眼又尖,心又奇,那些奸商私底下的小动作样样看得分明。
董绍卿一时语塞,只得含糊道:“就你眼尖!好的不学,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你倒学得快!”
阿琐不理他,冲他做个鬼脸,又跑出门玩去。
又过了小半月,吃中午饭时,阿琐颇为幽怨地看着桌上的萝卜白菜嫌恶地皱起眉,连筷子也不愿提。
“怎么了?”董绍卿添好白饭放到他跟前。
阿琐幽幽看了他一眼:“顿顿萝卜白菜,这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董绍卿不禁失笑。街尾林寡妇年轻守寡,又无子嗣承欢膝下,与人言三句必不离“活着一点意思也没”。阿琐日日在街上厮混,必是觉得这话新鲜有趣,便学了来用。“前几日不是刚吃了肉。”
“什么前几日,是前四日,前四日!”阿琐恼怒地用筷子将碗敲得“丁丁”作响,“而且就那么几块,够什么吃!”
狐狸虽是杂食动物,却尤好荤腥,阿琐日日跟着董绍卿吃青菜白饭,也真难为他了。董绍卿一笑,道:“眼看这也月末了,待我计较计较这个月的收支,晚上给你做顿好的。”
阿琐一听立即眉开眼笑:“真的?那咱们现在就来算算!”说着跑到灶下,从灰堆里扒出钱罐子乐颠颠地抱了过来。
不知是过于坦荡,或是不觉狐狸会学人偷钱,董绍卿放钱时倒从不避过阿琐。有一回阿琐实在馋了,从罐子里摸了钱去买烧鸡吃,晚间董绍卿算钱时发现少了十来文,知是阿琐拿了去,狠狠斥了他一顿。阿琐口中虽然不服,却也没再犯过。也因了此事,董绍卿心中对阿琐渐存了一份怜爱,偶有小错也不苛责,言语间多有回护。
当下两人算了钱,颇为盈余。董绍卿道:“下午交了赵家的嫁妆,拿到另一半工钱,我便去给你捉只鸡回来。”
阿琐拍手大乐:“我要钱四家的鸡!他家的鸡又肥又大,光看就知必定鲜美!”
“知道了。瞧你,口水都流出来了。”董绍卿伸手替他把嘴边溢出的涎水擦了。他早知阿琐惦记上了钱四家的鸡,日日说不定都要去看上几回,也不知那鸡给这只狐狸看瘦了没。
下午赵家果然来取了嫁妆。刚把人送出去,阿琐就催着赶紧去把鸡买回来。董绍卿差他看铺子,他满心不愿:“我也要去,你不知道是哪只!”
“我怎么不知?最大最肥的那只就是。黄伯的凳子还没来拿,你在这守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保管把最肥的给你提来。”阿琐无奈,只得撅着嘴留在铺里。
董绍卿到了集市上,径直往钱家去,走到半道遇上一个猎户正卖野物。那人见董绍卿过来,大声招呼道:“是董木匠啊,这是要赶着去买啥?”
董绍卿看这猎户颇为眼熟,见他出声招呼才想起,这人去年来城里为妻子求药,身上银钱不够,恰好给自己撞见,顺手帮他付了其余,说起来也算熟人。于是走上前略略寒暄:“你今儿个也进城来了,这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那猎户憨笑道:“哪有什么好东西!这天寒地冻的,野兽都不出来,好容易才装到一只。喏,就这只。”猎户踢了踢脚边竹篾编成的笼子,“狐狸。虽受了点伤,这皮毛真是顶好的。瞧,火一般呢,这成色可难得!”
董绍卿一听“狐狸”二字便不由自主有些上心,蹲下身往笼子里看去,正是一只周身火红皮毛的狐狸,后腿上血肉模糊,怕是断了。念及这也算是阿琐的同类,便动了恻隐之心:“这狐狸值多少钱,可否卖与我?”
猎户笑道:“董木匠若要,我送你便是,说什么钱不钱的!”
董绍卿将身上所带银钱悉数掏出递与猎户:“大冬天的你也不容易,家中妻小还等着你换了柴米回去。现下我身上就只这么多,余下的下次再给你。”
“董木匠客气,这些钱足够我回去交差了,多了我也不敢收,去年承你的情还没还上,再与你计较这些可真要羞煞我了!”
两人又相互推搡了一阵,董绍卿方提着狐狸归家。
第五章
阿琐坐在铺中引颈而盼,早已等得不耐烦,听到脚步去,立时冲了出来,嘴里嚷嚷着:“来了来了!鸡!鸡!我的鸡!”
董绍卿苦笑道:“这回对不住,没买来鸡,换了这个。”说着把笼子放在壁下,让与阿琐看。
阿琐一听没有鸡,怒目圆睁,狠狠剜了董绍卿一眼,转着去瞪他口中的“这个”。甫见那狐狸,脸上便现出惊愕之色,接着怒气又上来,转头骂董绍卿:“你就为了这个丢了我的鸡?”
董绍卿也不乐意了,蹙眉道:“什么这个那个,这是你同族!”
阿琐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是只狐狸就是我同族哪?”
董绍卿语塞,他确实没想过狐狸之间也是分宗族的,只道天下狐狸都是一家。
阿琐也不再理会他,走到笼子边踢了一脚,得意道:“你也有今天!”言下之意倒是相识的,似乎还有些过节。
“你认得他?”既是阿琐的相识必定也是狐精了。董绍卿心道:“自己近来似乎与狐精颇为有缘,原以为救了一只普通狐狸,没想到又是一只狐精。”
“哼,谁认得他!”
听这语气分明就是认得的,想来二人……二狐之间怕是有些闲隙。
董绍卿蹲下身去查看那狐狸的伤势,吩咐阿琐:“去将伤药拿来。”
“拿什么伤药,寻个僻静处将它放了就是,哪来这么多麻烦!”阿琐蹲在一边懒得动。
“就你去就去,吵吵什么!”董绍卿见那狐狸伤势颇重,若不及时处理说不定就瘸了,心下有些浮躁,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阿琐不意他如此,愣了愣,起身气鼓鼓地进了里屋,不一会拿了个小盒子出来掷在董绍卿脚下。董绍卿一惊,手上多用了几分力,狐狸痛得猛一哆嗦。董绍卿见状,对阿琐发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恁的不懂事!”
阿琐见董绍卿为那只狐狸喝斥自己,心中怒极,扑到董绍卿身上一通狠挠。董绍卿给他扑得跌坐在地上,正要发作,见阿琐红了眼眶,一怔,阿琐就跑了出去。
董绍卿想他发完气自会归家,便专心为狐狸治起伤来。过了半个时辰,伤腿整饬完,给狐狸身上其他创口也涂了药。狐狸感念他照料,伸出舌头在他手背上轻轻舔舐。董绍卿笑道:“你若不是只公狐狸,我还真怕你以身相许。”
“哼,他倒是想!”
一回头,阿琐正跨进门来,手上还提了只鸡,正是钱四家最大最肥的那只。见董绍卿看自己,阿琐鼓圆了眼瞪回去,可惜眼神微微闪烁,短了几分气势。董绍卿一笑,道:“还不快去把水烧开了好烫了拔毛。”阿琐哼了一声提着鸡进了厨房,路过狐狸笼时还不忘狠狠瞪上一眼。
董绍卿杀鸡,阿琐就蹲在一旁边看边流涎水。殷红的血从鸡脖子里流出来,看得阿琐不住“哎哟哎哟”大叹可惜。董绍卿于是用碗接了血,放到锅里去蒸了,撒上细盐和葱花,先给阿琐解馋。
撕了鸡,将内脏取出洗净搁在碗橱,等明日再炒了来吃,整只鸡都扔进锅里煮。阿琐三不五时就要揭开锅盖看看熟了没。
董绍卿按住他手道:“你再这样,它到明天都熟不了。”阿琐这才老实了些,坐在灶下眼巴巴看着灶上升腾的白汽。
过了大半个时辰,董绍卿揭开锅盖,用筷子在鸡肉上戳了几下,然后用勺子在锅里搅了搅,舀了小半勺来尝。见阿琐捧了一只大碗站在一边馋得直流口水,故意慢条斯理地将汤吹凉,一点一点慢慢喝尽,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才向阿琐笑道:“好了。”
阿琐眼睛锃亮,急忙将碗伸过去。董绍卿给他盛了大半碗汤,又撕了一只鸡腿放进碗里。阿琐刚要把嘴凑上去,就听董绍卿道:“去,给屋里那狐狸送去。”
阿琐一听便不干了:“凭什么!我央了你那么久才买回来的鸡,凭什么他一来就有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