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残阳似火。
待傅临意回过头时,便见傅临修竟就这样一身铠甲躺在软榻上睡着了。看着那张熟睡的面容,傅临意的眼神有些飘
惚,半晌,下了软榻取过摆在一旁的披风上前为傅临修披上。却在将要碰上时,被短匕抵住了脖颈,抬眼便对上那
双已然睁开的眼睛,凌厉寒冽。
在看清傅临意的面容后,傅临修微怔,“抱歉。”收回匕首,在看见溢出的血珠后,续道:“我若不清醒,便别靠
近我。”
闻言点了点头,傅临意递上绣着红枫的披风后便坐回原位。
见傅临意不发一言的坐回拿起摆在一旁的书翻看起来,傅临修也没了睡意,索性便单手支了下巴看着傅临意打量起
来。
看着那张沉静的面容,傅临修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半晌也不见傅临意动一下,傅临修屈了手指在几面上敲击了
几下,在傅临意抬眼看来时,才懒懒开口:“我说九弟,你这闷葫芦的性子究竟像的谁?”
……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傅临意怔在当场,半晌才回神般阖了手上的书册,起身走到窗前,良久,“若无他事便请回罢。
”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久不开口的暗沈。
乍闻傅临意开口,傅临修面露诧异,却也仅是一瞬。看着那比四年前初见时高上不少的修长背影,傅临修站起身:
“这段时日你自保重,莫再受伤了。至于父皇那边,我便替你说一声。”说罢便出了房间。
见傅临修出来,亲兵递上头盔时接下他手上的披风,见傅临修戴上头盔后杨长而去,小六快步跟上。
垂在身侧的右手抬起搭上左腕,傅临意沈邃了青眸。
——半月前的皮外伤已好的七七八八,那夜的黑衣人却让人无法释怀。说是行刺,却未见杀气,若非归宛突然闯入
,只怕也不会有后来那一幕。
思及那蒙面人欲言又止的眼神,傅临意难得拧了眉宇。
初春三月的天气,仍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傅临修一路风尘,待来到城前时已有前来迎接的大臣候在那里。
“王爷一路辛苦,下官礼部尚书何玄知,特来迎接太子与王爷回宫。不知太子殿下现在何处?”仰头看着端坐于马
上丝毫没有下来意思的傅临修,何玄知上前道,说罢在人群中寻找傅临意的踪迹,却是无果。
“有劳。九弟之事本王自会与父皇交待,烦请带路罢。”将何玄知的举动看在眼里,傅临修单挑了眉,开口道。
想他自任礼部尚书以来,何曾见过姿态这般倨傲的人,这东陵王竟比传言中更为张狂。“王爷请。”虽心思电转,
却是不动声色,只听何玄知恭声道。
傅临修此行只带了亲兵小六及一队人马,共十七人。待入城后,众人便在傅临修的示意下先行前往驿站休憩,他则
径直往皇宫而去。
将配剑解下递于门外侍卫,傅临修才蹋进御书房,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眼,竟只有傅景臣与秦效两人,“儿臣临修
,见过父皇。”上前行了大礼,傅临修杨声道,收敛了一身轻狂,战甲加身,却没了往常的凌厉。
傅临修还未起身便闻上首传来冷沈的询问:“怎不见吾儿。”
动作一滞,傅临修俯身答道:“九弟身子不适无法前来,故托儿臣代为告罪。”眼观鼻、鼻观心,那恭敬的模样,
哪还有适才的傲慢轻狂。
放下手中的朱砂笔,傅景臣不紧不慢的阖上奏章放至桌角,而后才望向跪在案前的傅临修,“话既带到,你便回去
罢。”单手支了额,傅景臣漫不经心地道。
闻言,傅临修呼吸一窒,险些呛住自己——感情他不远万里赶回来,只为带这一句话?抬起上身,抬头望向御案后
的傅景臣:“敢问父皇,您此次招儿臣与九弟回来有何吩咐?”傅临修沉默了片刻后,问道。
幽深的眸底荡起一抹靛青,熠熠生辉,“朕是为何,聪明若皇儿竟会不知?”弯了眉眼,傅景臣慢声反问。
傅临修无语问青天。
“退下罢。”不去看傅临修是何表情,傅景臣懒懒的闭了双眼,吩咐道。
见傅景臣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傅临修再度沉默,最终仍是俯下身行了退礼:“儿臣告退。”而后起身往外走去,却
在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转身望着支着肘闭目假寐的傅景臣道:“父皇,九弟既不愿,您又何必逼他。”
入鬓的眉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待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傅景臣才睁开眼,隐透靛青的眸中蒙上了一层冰霜,冷人
心脾。
透过屋檐望向远处碧蓝的天空,傅景臣蓦然一笑:“秦效。”在一旁秦效湿了掌心时,唤道。
“奴才在。”不敢耽搁半分,秦效躬身应道。
“让皇儿转交吾儿。”拿过摆在案头摆着的紫檀木匣子生旁边一递,傅景臣吩咐道,眼波流转间,尽是玩味,颇有
些意味深长。
“奴才遵旨。”双手捧过匣子,秦效应道,顺势施了退礼。
礼毕,秦效捧着匣子往房外退去。
待秦效离开,傅景臣起身往窗边走去,窗外,一片新绿盎然,生机勃勃。傅景臣却视若无睹,只是抬头望向天际,
而后便不再动弹。
远处红霞漫天,红的似火。风起,吹动衣袂,飒飒作响。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借着窗外投入的微弱月光,傅临意看着面前一身黑衣蒙面之人,不言不语亦不惊不惧。
看着面前镇定自若、神色泰然的少年,“烦请太子殿下随在下走一趟。”那人朝傅临意抱了拳后,低声道,虽说言
语客气有礼,姿态却是不容拒绝。
转头看了眼窗外,透过窗格,隐约能看见高挂空中的银月。转回头,对上那双精亮的眼,傅临意在沉默片刻后点了
点头。
第十六章
当从昏沈中醒来时,人已经不在自己的居所,蒙在眼上的黑布被取下,傅临意并不急着睁眼。
待眼睛习惯了烛火的光芒,傅临意才睁开眼,才抬眼便对上一双带着深思的眸,正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他。
四下看了眼身处的地方,除去那人面前的桌案,一角还张挂了行军布阵不可少的版图,再看军帐正中的沙盘,不难
想像这是什么地方。
——这人倒是放心。
拂了拂被弄皱的衣摆,傅临意不急不徐的抚平衣襟上的皱褶,看那从容的姿态,哪有半分被掳的狼狈落魄。
将傅临意从容镇定的举止瞧在眼底,那端坐于案后的男子赞赏的轻眯了眼,只见那人摆了摆手,那将傅临意掳来的
几人便会意地退了出去。
“在下勾雪,有一事想请傅太子相助,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那人自称勾雪,在说话的时候已经从矮几后起身来到
傅临意面前道,虽是言辞得体语气却极为冰冷。
饶是傅临意也没料到燕临的摄政王竟亲临战场,看着面前神色冷峻的男子,傅临意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又像是无
声的询问。
傅临意天生哑疾一事无人不知,勾雪在见傅临意回应后续道:“请傅太子见一人。”说罢也未等傅临意反应便往屏
风后走去。
待再出来时,手上抱了一名熟睡的少年,约莫十五、六的年岁,虽然面容青涩还带了几分稚气,却不掩俊俏,尤其
是眉心的一点朱砂使那少年多了几分男女莫辩的妖娆的味道。
看着被抱在臂弯里的少年,傅临意的目光停在了少年的眉心,那一点朱砂似血一般红的艳丽。
见傅临意毫不避讳的盯着怀里的人看,勾雪的面色有一瞬间阴沉,随即被收敛起来:“国师说你瞧见他便会明白。
”低头看一眼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勾雪说道,声音有些低沉。
看着傅临意的眼中现出了几分怀疑及淡的几乎瞧不见的期许。
闻言,傅临意抬眼望向勾雪,只见那张找不出什么表情的面容上一脸的严峻,“请傅太子施以援手,燕临将感激不
尽。”在对上傅临意的目光时,竟曲了膝朝他跪了下去。
看着勾雪的举动,傅临意在沉默良久后,道:“他魂魄不全,心智未开,故而举止有若孩童。”
揽着少年后背的手收紧,在惹来少年的痛呼时才惊醒般放松了力道,勾雪低头看着那因疼痛而略皱的眉,“国师亦
是如此说。”说过后才发现哪不对,猛地抬头看向傅临意,“你会说话?”说是询问,倒像是恍然大悟。
傅临意没有理会,始终面无表情,眼睛却一直盯着少年眉心的那一点朱砂。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才听傅临意道:
“我与他有宿缘,可以出手。但心智若开,他便不再是此时的他,你确定?”背于身后的手却将指节握的发白。
勾雪闻言一愣,显然未料到这一点。
低头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眼睛投下的阴影挡住了其中的神情,“有劳傅太子。”勾雪在沉默许久后道,声音
低沉而坚定。
“那便请回避罢。”阖上双眼,傅临意道。
勾雪沉默了会,起身将少年抱往屏风后的床榻上,过了片刻才见勾雪走出,“劳烦了。”朝傅临意说道,神色郑重
。
傅临意点了点头,未再开口。
待勾雪走出帐外,傅临意才往屏风后走去,一眼便看见榻上的少年微微绻缩着身体睡的正香的模样。
慢步上前,傅临意在床沿坐下,看着散落的发丝挡住了眉心那点殷红,傅临意在沉默片刻后伸出手抚了抚那头黑发
。
望着少年的目光渐渐变地幽远起来,傅临意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那头黑发,神色越来越淡漠。
居然……上万年了。
蝉鸣声不绝于耳,拔开挡住去路的树枝,寻着哀鸣声前行,在行了数十步后,终于在一颗参天古树下看见那哀哀低
嚎的小兽。
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才走了两步,脚步便因那恐吓的嚎叫而停下,一双青色的眸凶狠地瞪过来,隐隐有金色光华流转,漂亮异常。
那人一个怔忡,竟站着发起呆来。
嗷——
被一声尖锐的嚎叫唤回神智,那人在看了眼被捕兽夹夹住后腿的白狐后举步上前。随着那人走近,白狐竟渐渐止了
嚎叫,一双青中带金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来人。
那人有着极为俊美的面容,举手投足间好似都带着超然世外的圣洁。只见那人安抚地抚了抚白狐的头,白狐便似有
感应地伏低了头,竟温驯的不可思议。
看着伏在脚边的幼兽,淡绯的唇轻轻勾出个极淡的弧度,一阵悉嗦的响动后,那人已经在白狐身旁盘坐下来。
兽瞳眨了眨,似是疑惑不解,转头看去,脚上的兽夹竟不翼而飞,本该血肉模糊的腿,莫说伤口就是连血迹也寻不
到半点。
须臾,讼诵经文的声音响起,在幽深的林间显的有些突兀。白狐一发觉脱离了桎梏便立刻跳开远离了那人,却未跑
开,而是看着那树下讼经的人,带了好奇与戒备。
日落西山,红霞染红了天际,为那人的白衣晕上一层淡淡的绯色,白狐一身莹白的毛也被染成橘色。
闭着的眼睁开,便见那双青眸正望着这边,青色的眸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带着兽性的狠戾,有点灼人眼目。
幽深的眸微微一颤,那人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看着趴伏在对面的白狐微微一笑:“我看你有些灵性,不如虔心修
练,他日得成正果也好过做人身上衣。”那人的声音极为好听,似春风拂过般让人舒心。
白狐似懂非懂的眨着眼,在原地踱了踱步。
那人却自地上起身,一身洁白的衣衫被山风吹的飒飒作响, “我今日改你命数,已违天命。日后当心些罢。”
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白狐一声长嚎,响彻山林。
掌下轻微的挣动将傅临意拉回神,低头便看见少年貌似很舒服的在被褥上蹭了蹭,就像一只慵懒的小兽,睡的毫无
防备。
当初种下的因,得来今日的果,一切……早有定数。
抚在少年头上的手慢慢收回,傅临意屈起手指递于唇边咬破,等指尖溢出血珠后,点向少年的眉间。
刺目的金光猛然亮起,竟是由傅临意眉心发出,仔细看去,那光洁的额头眉心处竟然显现出一道金色的刻印。
——不动明王印。
光很快便消失了,待光芒尽散后,那眉心的刻印也随之消失地无影无踪,好像适才所见只是错觉一般。再看少年,
那眉心的一点朱砂竟由中心向外伸展出几道刻纹,乍一瞧,竟似曼珠沙华的花朵,将中心一点朱砂包裹。
收回手,傅临意的脸色变地苍白如纸,看着少年仍在熟睡的面容,“王爷请进罢。”凡扶着床旁的案几站稳后,傅
临意出声道。
那声音虽然不大,一直守在帐外的勾雪却听的分明,几乎是下一刻便入了帐中直奔床上的少年而去。
在看见少年仍在熟睡时,勾雪轻吐出口气似是放心,却又在下一刻想起什么般皱了眉,转头望向床边的傅临意,不
禁一怔:“你可还好?”想要伸去手扶那几乎在摇晃的身子,却不知为何又收了回来,勾雪看着那苍白的面容皱眉
问道。
傅临意并未答话,只是摇了摇头,等那阵晕眩过去后才松开扶着案几的手往前堂走去。
走到椅旁坐下后,傅临意阖上双眼闭目假寐,在听到脚步声时才睁开眼,望向走到面前的勾雪。
“傅太子大恩,燕临无以为报,愿以十座城池换得两国安宁,以酬傅太子大恩。”走到傅临意面前,勾雪在对上那
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开口说道。
眼前的人虽是少年模样,举止间却是连他也无法做到的淡然,仿佛参透了世间一切,却多了分什么。
可若让他说,却又无法详尽说出。
对于勾雪的表示,傅临意并没有开口,似乎并不关心这问题。就在这时,内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勾雪闻声转头
,便看见少年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勾雪转身便要迎上去,却又想起什么般收回了脚,“陛下。”朝着少年施以一礼后唤道,一双凌厉的眼睛却没从少
年身上离开,不住的上下打量。
那少年竟是燕临国现任君主白闻。
闻言看了勾雪一眼,眸光中带了几分深思,半晌才见白闻轻点了下头:“仲父无须多礼。”
勾雪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低垂下头朝白闻一揖,掩去了面上神情。
“我们见过。”没再注意勾雪,白闻转而望向一旁的傅临意,在来回看了几眼后,说道,语气笃定。
闻言,傅临意抬眼,在对上那双凝视的眸时,点了点头。
的确。
“我应该喜欢你。”见傅临意点头,白闻续道,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白闻的神情却极为严肃,眼神也很清醒,可
见他并不是在说笑。
第十七章
“陛下,请慎言。”微沈的声音自后方响起,勾雪面色难看,冷声提醒道。
转头瞥了勾雪一眼,白闻神色不变,“朕自有分寸。”少年的嗓音极为悦耳,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重转回头看
着不为他话语所动的傅临意,续道:“你可愿随我回宫?”
勾雪低垂的面容阴晴不定,难看的紧。
抬眼看着站在面前的白闻,傅临意伸手在茶几的面上写下:不愿。
白闻见状眼神一变,微带疑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