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想得太多,却倏然见到向下蜿蜒的山路尽头,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影走得不算快,一点一点地接近,可身上那熟悉的紫色,宛如一片瑰丽的晚霞,就这样刺入小二的瞳孔。
心脏一霎时震颤了一下,小二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
那人越走越近,面容也逐渐清晰。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人,陶瓷般苍白的皮肤,丝绸般的长发从肩头垂下,随清风纷纷飞扬。纤长的眉头凝着几丝薄情,几分寂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好像有个没有底的洞,吞噬了所有落进去的光,上挑的眼角却又含着丝丝魅惑。身后是那把惯用的古琴,被装在缎子制成的琴袋里,系在身后。
小二没有想到,此生还会再见到他。
原以为情爱什么的,早就被磨没了,可看到他的一瞬,还是会心头颤抖。
闵然……
为什么他会来?
凤歌一直在等待的样子,等的就是他么?
他……不是杀了凤歌的爹么?
一瞬间,几段分散的思绪串联在了一起,另小二全身僵硬。
闵然曾经吸收了开阳之元的阳气,杀了凤歌的爹;而现在凤歌也吸收了阳气……
而长乐在见到废亭前的两个人后,视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小二。
三个多月了,却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多年一样。
小二好像没变,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那副呆呆看着他的样子,还是像以前一样白痴,但是身形似乎更加消瘦了,眉宇间也找不到曾经市侩喜庆的颜色。
他在凤歌和小二前方不远处站定,却一直无视凤歌,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二。
小二也傻了一样看着他。
“笨蛋,当初都让你不要乱跑了。”半晌,长乐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却是对着小二。
小二张口结舌,半晌才嘟哝出来一句,“闵然……”
本来应该恨他的,他害死了阿忠。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的自己,看到他的一瞬,却有种酸楚喜悦的感觉。
长乐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想要去碰小二。可是去路却被一柄朱红色的剑阻住了。
凤歌定定看着他,“闵长乐,今日你我一决生死。”
长乐看着凤歌,却是一脸的漫不经心,“你还真是不放弃啊。”
一想到后背上那个大大的“乐”字,凤歌便气得双颊发红,目中恨意全出,似要将人吞噬了一般。
长乐哼笑一声,“绑架威胁,你以为凭这个就能打败我?”
凤歌却抬起嘴角,笑容中带上了几分不曾有过的嘲讽,“出招吧。”
长乐叹了口气,看向后面的小二,“你等我一会儿。”
话音落,凤歌手中剑影已动。仿若占满了鲜血般的红色剑锋无声无息袭了过来,一股锐利的剑气凌空刮来,迅疾而含敛,却势若千钧。
长乐挥起右手,琴丝出袖,弹上剑身,同时身体借力像旁边挪移。这一触之下,却令长乐惊了一下,几日不见,为何这凤歌的内力精进了这么多?
紫影幻动,仿佛化作无数妖精,跳跃的动作仿佛舞蹈般优雅惑人,看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凤歌不耐之下,横剑一扫,一道成形的剑气旋转着向四方划开,击散了大部分幻影。可紧接着,长乐再次从眼前闪过,根本捕捉不到他的位置。
凤歌不再费神观察,反而闭上眼睛,收敛心神。此时,忽然感觉到一道真气正袭向后颈,凤歌回身推出一掌,却正好与长乐的手掌撞在一处。两人皆是厚积薄发,倾注了大量内力,这一招的相撞,竟然是地动山摇一般,强烈的气流以他两人为中心向四周扩展,如劲风般横扫过废亭荒草。
两人皆后退数步,内息翻腾。
长乐却倏然眯起双眼,滔天怒色一霎那浮上脸孔,阴狠的目光射向凤歌,“你动他了?!!”
凤歌自然知道这句“他”指的是谁。
而一旁的小二刚刚被他两人的掌气吹得东倒西歪,若不是有柱子靠着,只怕早就被吹倒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心脏用从未有过的速度狂跳着。
生死之搏……
长乐,竟然是来救他的?
小二不懂,为什么凤歌会用自己来威胁长乐,为什么长乐要冒着这么大风险来救他。
如果他知道,长乐为了他服毒,为了他交出化冥神功,还灭了整个自在门,只怕会惊得眼珠子都会掉出来。
可惜,这些他都不知道。
而此时,看着那逼人的怒色,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心虚。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一样。
凤歌却哼笑一声,眉目间竟然有些挑衅。
长乐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感情撑满了心脏,膨胀得都要炸开了。着愤怒的感觉,汹涌得想要吞噬一切一样。看着眼前刺眼的红色,他只想把那可憎的脸孔撕个粉碎。
竟然利用小二……
该死……
右手猛地一挥,银丝漫天,席卷了天地一般扑射向凤歌。凤歌也毫无畏惧地迎上。两人气息的每次相撞都震得大地轰隆作响,一红一紫两道光芒不断地相接又分开,转瞬间数百招已过,竟是难分胜负。
长乐烦躁不已,凤歌的功力已经强到如此境地,单单凭一只右手,要胜他有些困难。
此时左臂忽然一阵钻心的疼痛,竟然毒发了。
长乐被这难忍的疼痛一分心,疏忽了防守,凤歌借机一剑扫过来,悍然的真气冲上他胸口。长乐连退数步,低头吐出一口血来。
很久没有尝过如此难受的感觉,他抬起头,却看到不远处的小二。
小二看到长乐吐血的一霎那倒吸一口冷气。
他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种场面。长乐一直是骄傲而强悍的,从来没有输过,玩笑间便可伤人于无形。
他以为长乐一定会赢。
可为什么……
“闵然……”
小二一副呆滞继而惶急的表情,令长乐心情稍稍好了些。
他抬起头,用衣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
接着,他忽然解开背上的古琴,褪去琴套。本来一直没有动过的左手,却从袖中伸了出来。
凤歌神色微变,“竟然自行散毒,你不想活了么?”
长乐冷笑,“担心你自己的命吧。”
话音落,紫衣一旋席地而坐,尘土飞扬中,一双修长的手按在琴弦上。左手轻揉,右手指尖向前一拨。一阵凛冽琴音抖动着,化作滔天浪潮,沿着空气推向凤歌。所过之处沙尘漫天,枯草尽摧。面对这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凤歌全神贯注,朱鸾剑在空中挽了一朵绚丽的剑花,随即红光一扫,与那浪潮撞在一处,却感觉手腕一颤,竟是有些支绌。
素指微挑,清澈的琴音悠然中带着几分凄怆,如碧波般荡漾的曲调,化作幽幽铺展开的万顷波澜。
小二听出了这个调子。
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
以前闵然给他弹过的,一边弹一边唱。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的店小二,托着下巴坐在门槛上,眼睛只看得见日光中那如谪仙般瑰丽的紫衣人,听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在这首曲子结束之前,我要你死。”闵然眼睛一勾,锐利目光直直射向凤歌。
话音一落,从潺潺的琴音间隙,扑射出一缕杀音,迅疾而突然,凤歌连忙举剑而挡,却感觉剑身剧震,龙吟阵阵。
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手腕一抖,红衣翩然,红色剑影凌空而起。 漫天飞散的真气忽然都被吸引过来,宛如漫天燃烧的烈焰,如火龙般围绕着凤歌周身盘旋而上,长啸冲云而起,在四野轰然回荡。
此时长乐的琴音也是一波紧似一波,手指在丝弦间舞蹈,数屡紫气随着指尖的动作缠绵跳跃,万千音符宛如江河一般汇聚成一波吞天浪潮,强大的气劲以他为中心向外横扫而来。
两人都知道这一波便是决定输赢的一击,都将自身功力提升到极致,一时现场狂风大作,风云也在头顶盘旋变色。小二看着眼前之景,觉得心脏骤停。
谁会输?谁会赢?
输了的人会怎么样?
他顶着狂风睁大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全神贯注抚琴的长乐,害怕得全身颤抖。
不要输……不要输……
不要出事啊……
长乐右手猛地往前一波,霎时那仿佛能吞灭天地的滔天巨浪呼啸着向着凤歌当头压下,那遇神弑神势若千钧的气势令人望之变色,若是常人,只怕会吓得动弹不得。
而此时,凤歌的火龙吟亦已功成,一条数丈长的火龙咆哮着腾空而起,凶恶的姿态似要将四周所有吞吃入腹,摄人的吼叫震撼寰宇,随即风驰电掣一般向前奔腾而来。
两道力量对撞在一处,悍然的气流席卷了附近数片山峦,天空也是万云激荡,风向骤变。
小二只觉皮肤被狂风刮得生疼,但两人似乎有意不想伤到他,所以他附近的地方并没有被摧毁,但其它地方皆是草木连根拔起,树木东倒西歪,一片面目全非。
他咳嗽着,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这一击造成的影响持续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才渐渐平缓下来。眼前却仍然是风沙漫漫,淹没了对峙的两条人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小二觉得自己已经要在等待中焦虑而死的时候,尘沙终于渐渐沉落下去。
一战一坐两条人影,似乎还维持着最初的样子。
凤歌嘴角染上浓艳的血色,身形一晃,单膝着地。手中朱鸾剑铮然一响,仿佛是临终前凄然的哀叹一般,随即竟然懒腰折断了。
长乐最初神色如常,可是倏然琴弦尽断,一低头,一口鲜血冲口而出,手紧紧抓着胸口,面现痛苦之色。刚才的一击,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内伤,毒性有些压制不住了,正在一点一点渗入心口。
“闵然!!!”小二从没有见过长乐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样疼痛难忍的表情。他已经顾不上自己已经带上哭腔的声音,他只知道他不要长乐出事。即使他做了那么多伤人的事,即使他葬送了自己得到幸福的机会,可是自己不要他死,不能看着他死,他承受不了!
“闵然!你走啊!!走啊!!!”他嘶声喊着,喊道连心肺都要吐出来了一般。
可是闵然不听他的。他只是抬起头,比原来更加苍白的脸上,却是嘴角一挑,一抹轻佻的微笑,好似两人初识时的样子。
“喂,不要瞧不起我啊。”
长乐随手将古琴掀到了一边,然后站了起来,身形仍然稳健如初。
而一边的凤歌站起来的时候,身体却晃了几晃,脚步虚浮,脸色煞白。
如此看来,高下立见。
长乐捻起银丝,看向凤歌,“我今天,一定会把他带走。”
凤歌举起那剩下的半截断剑指向他,坚毅的眼神,带着誓死般的决绝,“我今天,就算下地狱,也要拉上你!”
看着两人你死我活的架势,小二早已吓得手脚冰冷,眼神在长乐和凤歌之间不断盘桓。
“走啊……走啊……”嘴里不停的呢喃,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当两个人用着同归于尽般的狠意冲向对方时,一个人却倏然出现在小二身边。
闵合冷笑着,一剑刺向小二。
长乐捕捉到眼角的一点寒芒,心跳骤停,脑子中什么也来不及想,只知道小二有危险了。
于是他的身形改变了方向,冲着小二的方向扑过去,银丝弹开了闵合的剑锋。
随后,便是一声皮肉被铁器刺穿的声音。
凤歌手中的断剑,没入紫衣之中,穿透心口而出。
长乐被这股向前的力量推着,趴到了小二身上。
小二只觉得眼前一黑,鼻间一股熟悉的幽香,却绊着丝丝血腥的味道。
一霎那,小二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
“……闵然?”
长乐曾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师傅闵千秋会为了一个双腿残疾的废物,做出那么愚蠢的举动,最后惨死于自己手下。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一直效忠自己的闵离会为了个一文不值的小倌,甘愿赴死。
他觉得自己比他们都聪明,一定不会做这种事。自己的伴人要像自己一样出色,能与他一同比肩,笑看风云变幻。
他发誓,自己要比他们所有人都幸福。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店小二,长得一点也不出众,不会武功,没有文采,会欺软怕硬,会为了几个铜板跟客官吵架,笑起来眼睛会弯弯的,最爱吃面条,最喜欢听水仙操,不论想什么都会挂在脸上。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市井小民,却如一颗细小的水滴,渐渐地渗透了所有冰冷厚重的外壳,就这样进到了他心脏深处最柔软温暖的部分。
爱什么的,他从来没有说过。
可是当那个小二向他索要他的那块红色的出世玉佩时,他竟然就这么答应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惜,那个小傻子,并不知道那块玉佩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竟然还利用那块玉佩去骗毒药。
长乐微微撑起身体,仔细看着面前那张呆呆的脸。
真是不论怎么看,都好呆……
感觉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道歉什么的,说了也一点用都没有。
不过这回,这个小笨蛋又要哭鼻子了吧?
这么想着,嘴角向上挑了挑,忽然将身体前倾,用染了血的双唇,轻轻贴上小二的脸颊。
小二傻傻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轻盈的一个吻,像梦境一样,飞过来,又飞走了。
这一切其实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凤歌此时猛然抽剑,长乐身体剧震,血色漫天飞扬。
小二就这样,看着长乐倒了下去。
紫衣翩然,墨发铺展,胸口的血色殷殷蔓延。
曾经恨他到极致,恨到想要杀了他。
但是这一瞬间,小二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却隐隐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骗人的……骗人的……
闵然……为什么要倒下去呢?
起来呀?
第 45 章
瑶山派这些日子十分热闹。清静古朴的长阶上,不断有络绎来往的人流,身着各个门派衣装服饰的江湖人三三两两相互交谈着,无形中酝酿着一个天大的计划。
此番瑶山派凤歌凤掌门大仇得报,正式继任掌门之位,接位大典之日,邀请了正道各大门派前来观礼见证。
而这一盛事,却隐含着另一层深意。
今日前来的各大门派的掌门首座都已接到密信,信中谈到诛魔大计。烛龙教如今刚刚复兴,就已经挑起数场腥风血雨,若是再任其发展下去,难保不会捣九裳在世时的覆辙,邪教当道,祸害苍生天下。
时辰到,逐云大殿中凤歌一身盛火华服,玉冠高束,俊秀英挺的眉眼却深藏着海一般的深沉。他先向着大荒神之像扣拜,奉上三炷香,随即向着呈放着历代掌门的圣龛拜了三拜,朗声诵读长长的一段祷文。随后,曾经辅佐了凤一殊十年有余的长老奉上掌门玉印,接位大典至此礼成。
凤歌捧着金印,转过头望着整个大殿的人群,却总感觉不到报了仇后该有的满足感。
想到那个店小二,心里就一阵阵的不舒服。
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真的错了?毕竟,小二是无辜的……
可……若不这么做,要想报仇,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今生今世恐怕都难以企及。
而现在,自己竟然还要再利用一次。如果说之前利用他是万不得已,那么现在呢?
凤歌暗自嘲笑自己。
什么正人君子,原来自己生来就是个卑鄙小人。
大典结束后,三门五派的掌门首座都留了下来。逐云大殿上空弥漫着一层凝重的气氛。
凤歌向所有掌门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小二是烛龙教圣子,他们不可能不管。现在小二在瑶山的消息被完全封锁,烛龙教仍然在找寻圣子,此时若是把小二的消息放出去,他们势必来抢人。到时正道只要设下陷阱,等着他们往里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