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凤歌。
凤歌携了邱少京,立时便尽全力施展轻功冲出自在门,快到成了一闪而逝的红影,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长乐似乎没有打算追他们。一口气奔出数里,四周皆是无尽的黄土高原,没有半分人影。
凤歌停下步伐,把背上的邱少京放下来。邱少京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
“多亏凤贤侄了。”邱少京压下上涌的血气,对凤歌说道。
凤歌摇摇头,“邱伯伯见外了,这是凤歌应该做的。”
邱少京胸口一痛,便知此次受伤不轻。加上想到门中上上下下上千条人命,今日不知能剩下几条,便觉心中郁结,眼前一阵晕眩。
凤歌扶住他,“邱伯伯,此处仍然不安全,我看我们还是快点寻个安全的所在比较好。”
邱少京长叹一声,心知凤歌说得的确有道理,便点点头,调整好气息,迈步往前。
走了两步,忽然感觉背上一疼,一阵穿心的炙热。
不敢置信地转身,凤歌静静地看着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没有感情。
“你……”
话未尽,人已倒了下去。
凤歌就站在那里,看着曾经伟岸的身影轰然倒地,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走上前去,握住朱鸾剑,从尸体上抽出来。
瑶山与自在门,本来交情就不算身后,杀掉他,凤歌虽然有些内疚,但也没有太多想法。毕竟,要想得到小二完全的信任,这是必须的。
之前为了能让小二告诉他开阳之元的使用方法,他不惜让自己最信任的弟子在身上制造伤痕,看起来可怕,其实全是皮外伤而已。
后来没想到开阳之元的使用方法,居然是通过那种行为。
因此他对于小二,一直存着愧疚之感。此番杀了邱少京,除了为了博得小二的信任,也是为了赎一些自己已经犯下的和将要犯下的罪。
韩之相昏迷了几天之后,苏醒过来。
曲神医告诉他,他丹田受伤严重,内力都散了。要想习武,要重头来过,而且多半会不如从前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韩之相整个人便都呆住了。
二十多年的功力,付诸东流。
自己就这样,成了一个废人了。
独自对着空屋独坐了一日一夜,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到地平线以下,看着雀鸟归巢,万籁俱寂。
他想着:这样算不算把曾经欠下小二的,偿还了呢?
当然这些事不够的。也许小二身体中的开阳之元带给他的高强内功能够还的清,可情却是万万还不完的。况且,他又把小二逼到如此危险的境地。
这种惩罚,实在是太轻了。
门扉响动,是安然端着晚饭进来了。
“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一天水米未进了。”安然的声音轻柔,清清泠泠的,仍像山中之泉那样好听。一袭白衣,仍旧如最初一般不染纤尘。
韩之相低头看了看自己,什么也没有,徒留一身污秽的自己。
心突然狠狠地疼起来。
安然是对的,自己根本就配不上安然。
像自己这样连灵魂都肮脏的人,怎么能和干净的安然在一起呢?
他默默地接过安然递来的饭碗,默默地吃着。心中酸楚的感觉如波涛汹涌,但全被他忍在喉咙里,什么也没有泄露出来。
吃过饭,安然接过碗,韩之相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安然摇摇头,“你是为了我才受伤,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听着如此生分的语气,韩之相只觉酸楚更甚。
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我已经没事了。你不是要去找小二么,快去找吧,路上要小心些,烛龙教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对于他有些像诀别的语气,安然有点奇怪,“不,我等你好些了再走。”
“不用了。我真的没事了。”
安然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在他身边坐下来,“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韩之相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了一般,摇了摇头。
“你心里有话。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第一次承认了他们这么多年的相伴,韩之相却没有半分欣喜的感觉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迟疑着开口,“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过两天,我会告诉所有人我说小二有开阳之元的事是假的……也许不能真的帮到什么忙……但我会尽力……小二的下落,我会帮你找的……”
安然静静凝视着他,忽然问了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说要放弃?”
韩之相抬起头来,深深地望入安然的眼睛,目光中有着几分绝望。
“我没能力再保护你了。”
安然仍然静静的,清丽的面容,仿若冰雪一般透明。
韩之相惭愧地低下头,只觉无地自容。
手上忽然一阵温热。韩之相一惊,抬起头来。
安然的面容,竟然带上了几分温柔和怜惜。
“没关系,换我保护你。”
第 44 章
凤歌把邱少京的人头摆在小二面前时,小二一开始只是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仍然睁着双眼不肯瞑目的脸。过了一会儿,小二的眼睛里却渐渐浮起一层水光,大颗大颗地溢出眼眶。
仇人死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就在他面前,任他处置。
可是爹爹也死了,不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看着邱少京的人头,小二感觉不到欣喜,反而是无比的悲伤彷徨。看着这个人,爹爹临终前的样子就一遍遍在头脑里回放,慈爱的笑容,像梦境一样,可下一秒却是阴阳两隔,天上人间再无相见之期。
“你父亲的尸身据闻已经被自在门派人送回了七城剑派,安葬在剑冢之中。”凤歌说着,把手放到小二肩上,“安盟主在天之灵,应该可以安心了。”
小二扭过头去,声音因为哽咽被压得很低,“我想看看我爹……”
凤歌面现为难,“你现在的身份,出去会很危险。”
“……一面都不行么?”
凤歌心中也十分矛盾。现在小二在他这里的消息万一被泄露出去,甚或是被长乐知道,之前所做的一切准备便都付诸东流了。
可眼看小二如此伤心,凤歌却也觉得心里有些酸楚。这么一个普通的小民,本应在市井间为了炒米油盐烦心,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伴人吵架,因为孩子调皮而打他的屁股,一点点度日,一点点变老,然后在温暖的床上死去。
可是命运的转轮却偏偏把他从这样的人声中拉了出来,放到另一个完全不适合他的江湖之中碾压,令他毫无还手之力。
而自己,便是碾压他的力量之一。
这么不顾一切地报仇,究竟对不对,凤歌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想到那个从小拉着自己的手,走过凄风寒雪,荆棘沙粒,给他讲着故事看他入睡,手把着手教他习武,把他扛在肩上带他去看焰火的爹爹,他便放下了一切怀疑。
不论一个父亲曾经是什么样的人,犯过什么样的错,做过什么样的事,在孩子的心里,他永远是一个教人敬慕的英雄,是一片安全温暖的天地。
而那个夺去这片属于他的天地的人,他势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于是凤歌心一横,垂下目光,对小二说,“等过了这阵,我会带你去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代你将邱少京的人头带到安盟主坟前祭奠。”
小二抬头看着凤歌,见对方坚定的目光,他便没有继续坚持。
毕竟,凤歌不是闵忠。不是每个人都会傻乎乎地答应他的任何无理要求。
反正凤歌说,过一阵会带他去的。
他选择相信他。
凤歌与闵合第二次相见,仍然是在西角亭的残垣之前。
更深露重,夜幕里阴云蔽月,光线从云层后透出来,描出一缕缕翻滚的银边。凤歌仰头看了看天色,判断着大约是子时了。身后一阵风声,转过来,便见到阴沉如影的刺客。
闵合哈哈一笑,“凤掌门果然没让在下失望。”
凤歌沉稳了深色,黑黝黝的眸子望向他,“你想要什么。”
“我会帮你杀了闵长乐。事成后,我要你动用瑶山的力量协助我坐上宫主之位,助我从无妄宗手里夺回化冥神功的上半阙。”
凤歌眯起眼睛,“化冥神功上半阙在无妄宗?”
“闵长乐早就昏了头,竟然用上半阙要换得小二下落。可惜,被你抢先了。”闵合露出几分不屑,“就算没有我,像他这样胡来,离死也不远了。”
凤歌一负手,“这笔交易,怎么听都是你受益比较大。”
闵合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齿,“但是瑶山派却可因为大破邪道无妄宗而声名大噪,还可以得到缥缈宫这一强大盟友。”
凤歌略作沉吟,然后伸出右掌,对闵合说,“既然如此,你我击掌盟誓。”
双掌相击,一个险恶的陷阱在暗夜中静悄悄铺展开来。
“你若想杀闵长乐,时机便在这一月之中。两月前,闵长乐与芣苡做交易,以整册化冥神功换得小二下落,先以上册为定金。闵长乐又服下吞心散,三月后带着化冥神功下半册去换得解药。”
“吞心散?”
“此乃无妄宗秘制毒药。毒性会从经脉开始向心口蔓延,中毒者每日有一次毒发,痛苦难当,身体也会不断衰弱,三月之后若没有解药,毒性入心,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凤歌听得有些心惊。虽然早就猜测到小二与长乐有染,所以长乐的武功才会高到如此不可思议的程度。可没有想到,长乐竟会为了小二服毒。
看来对于长乐来说,小二的意义绝非仅仅是练功用的容器。
闵合顿了顿,继续说道,“现在闵长乐把毒性压制在左手,但时间久了,就算是他也压制不住。这个月是他最虚弱的时候,如果你这时候以小二来要挟他,让他无暇到无妄宗取得解药,也可以同时令他分心,要杀掉他绝对是轻而易举。”
凤歌仔细听着,面上现出几分若有所思。
小二一抬头,凤歌正缓步走进门来。
此时小二正在收拾东西。
“你做什么?”凤歌问。
小二说,“仇已经报了,我想过了,已经麻烦过你这么多,不能再继续给你找麻烦了……”
“你……要去哪里?”
小二停下手上的动作,把视线移向包袱里一红一碧两块玉佩,“我……我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凤歌微微皱起眉头,“如果遇到危险……”
小二低着头,半晌,才说了句,“我会小心的。”
好一会儿的沉默,春风从门外吹进来,在两人之间回旋。一室相顾无言。
“小二,在你走之前,可以帮我一个忙么?”
闻言,小二抬头,“什么忙?”
凤歌向他走过来,一直走到他面前。
剑指袭上他后颈时,小二一点准备也没有,瞬间只觉眼前发黑,四周的一切都在疾速远离,黑色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他一层层包裹起来,密不透风。
凤歌接住昏过去的小二,眼中神色复杂。
阴翳的大殿之中,空旷得似乎能听见风吹的声音,绛紫轻纱在昏暗的光线里偶尔飘摆一下,带着某种淡淡的落寞。
高处的宽大玉椅上,蛰伏着一个紫色的人影。
长乐紧紧抓着自己的左臂,指甲戳破了衣料,深深刺进皮肉中。头上冷汗不断滴淌下来,浸湿了墨画般的眉眼,嘴唇紧紧咬着,似是忍耐着某种剧烈的痛苦。
尽管尽全力压制,毒性还是在顺着手臂向上蔓延。每天一到这个时辰就会剧痛钻心,让人恨不得把手砍下来。
毒发前,他摒退所有手下。这副脆弱的样子,绝对不能让下人看到,否则有人起了反心,事情就更麻烦了。
把呻吟深深地压抑在喉间,他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疼痛终于渐渐消减下来。
长乐猛地松了牙关,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荼白如雪,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向下一移,便碰到怀里揣着的一个木质的圆筒状的东西。把手轻轻拢上去,心中又升起几分焦虑。
不知道派出去调查凤歌的人查得如何了。
“主人,闵合求见。”
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但因为心急于小二的消息,他立刻坐直身体,“进来吧。”
黑影一闪,自己现在最有能力的部下便出现在眼前。
“如何?”
“主人!”闵合忽然双手着地,狠狠地磕了个响头,“闵合无能,罪该万死。”
长乐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无能”这两个字,手下一紧,硬生生抓掉了玉椅的一寸扶手,“你又怎么无能了?”
“属下……找到安常了。”
长乐身体一震,神色微变,“人呢?”
闵合微微抬起头,面带惶恐,“人就关在瑶山后面的一座小山里。属下本想营救,不想被那凤歌发现……属下不敌,只好撤走。临走之时,凤歌传了一封信,属下见信封上说是给主人的,就带了回来,请主人裁夺……”语毕,双手呈上一封信。
长乐一挥右手,银丝射出,将那封信卷了过来。
信不长,一下子就看完了,长乐却看了很久很久。
“要救安常,明日午时瑶山西角亭,独自前来。”
长乐眯起眼睛,将信缓缓攥成了一团,微微泛红的两颊难掩怒色。
“呵……好一个凤歌!”
小二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住了,身后一个粗粗的柱子,手臂绕过柱子被绑在后面,绳子系的不紧,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却也挣脱不得,分外坚韧。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到四周尽是半人高的蒿草,毛茸茸的莠子在风中前后摇摆。不远处有几只麻雀在灌木丛中跳跃着,阳光明媚,安静地倾洒下来。
【这是哪?】一头一脑的困惑,令他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转动脖颈,看到了斜前方不远处,熟悉的红色身影。
“凤……凤歌?”
凤歌应声转过头来,俊秀的脸上,却带着几分躲闪的神情。
“你醒了。”
小二皱起眉毛,觉得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对劲,他挣动了一下,然后问,“这是怎么回事?”
凤歌垂下头,淡淡地说,“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小二眨眨眼睛,渐渐想起昏迷前的事来。
貌似,凤歌说要他帮忙,他答应了。
可是,帮忙的话,为什么要将他捆住呢?
“放开我……”
凤歌摇摇头,“这个忙,就是请你再忍受一阵。”他如此说着,却一直不敢与小二对视,“等到一切结束了,我会护送你到一个没有人打扰的清静地方,过跟以前一样平静的生活。”
小二直觉不太对劲。
总觉的,这个忙不简单。
“到底要我帮你什么?你要我做什么?”不好的直觉,令他慌张起来。
难道,又要被背叛或利用了么?
凤歌转过身去,说道,“对不起……”
小二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字。
很多人对他说过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代表着很多,欺骗,舍弃,离开。不论哪一种解释,都已经让他无法再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