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司众人面上颇是挂不住。若是寻常人等,三法司有的是手段叫人开口,只可惜今日的对象是我与景渊,纵然是
有阎王的手段也难敌佛祖的光环。
“既然各位没有意见,那么,人我就领走了……”
“殿下且慢。”许太傅挪挪身子,故作姿态地促咳一声,道:“殿下,此事并无常例可依,现在虽然无法定罪,但
萧大人身负嫌疑,又怎么能开释呢?”
“开释?太傅哪里话,本王只是代顺天府尹的劳,看守而已。”
“呵,自殿下出寺至今,萧大人已在王府住了不少时日,说是看守,同返家并无区别,殿下休要混淆视听。”
“本王想问太傅,若是那黎朝人回转,言明此瓶乃是赠与景渊的,你们又到何处去追那贡品?”
“此事自有三法司负责,老臣不敢擅议。不过殿下所言之事是万万不可。”
“那本王不妨直说,本王在朝多年,自认并非是与人为善之辈,吃穿住行一向甚谨,京城众人皆知萧大人与本王交
情深厚,今日他落难至此,难保不会有个把小人打些主意,再出飘香楼被袭一事,且这顺天府鱼龙混杂,出入者甚
杂,若是萧大人在此处遇到什么危险,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他现在是身背嫌疑,有朝一日含冤得雪,在这顺天
府落下了病,又当如何?”
三法司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出言相劝,搞不好便是揽祸上身。萧景渊本就极金贵,年少时就曾以每日服用“聚
香丸”名噪京城,那聚香丸需得各色珍奇药材连同芍药花一同研末,配合四季雨露制成贮藏,长久服用身上会聚集
淡淡的芍药香,具有除寒湿功效。虽然萧景渊这些年已不犯寒湿之症,然而在地牢那种地方,保不齐会旧病复发,
若他真的无罪官复原职……都察院左都御使姬光冲冯胜和李金阳使了个眼色,然后朗声道:“此事关乎萧大人体质
,我等不敢冒昧决断,不知许太傅意下如何?”
“殿下……”许太傅长身而起,接过侍从手中的拐杖,走到本王身边道:“殿下若是为此忧心,那大可不必。老臣
可着简大人小心伺候,但是这王府确实回不得,殿下今日之举动怕是难堵众人之口,殿下辅国半生,难道真的要为
此事而落下一个徇私的恶名么?”
“哼,许太傅,你无需用话来挤兑我,我稽诃从来不在乎所谓的浮名,我今日只问你一句话,若是萧景渊在狱中出
事,谁负责?”
我和许太傅面对面站着,他肉重的浮肿眼皮猛得往上一抬,目中寒光乍现,冷笑道:“殿下此话可真有意思,萧大
人不小心吃饭咬着了舌头难道也需得旁人负责么?”
“许太傅,你历经三朝,没必要耍些文字游戏,你若让我满意,景渊我可以留在顺天府,若不满意,那便得罪了。
”
许太傅哼了一声,正欲开言,却不想一个清朗却有些低沉的声音道:“殿下若不放心,萧大人在顺天府的这些日子
,我可以留在庆王府,萧大人少了一根头发,我愿赔一根头发,萧大人轻了两斤,殿下便从我身上割下两斤肉来…
…如何?”
我同许太傅一同怔了,双双望向了许啓澜,只见他背着手,冲堂上个人微微行礼,笑道:“正好各位大人都在,就
劳烦各位做个见证好了。”
“胡闹!”许太傅大喝一声,道:“你是什么资格?也敢同萧大人相提并论?”
三法司等人何其精明,一见许太傅如此气急败坏便知此事定是许啓澜的擅意为之,而有人自告奋勇愿意接了三法司
手中那烫手的山芋,三人岂有不受之理?于是大理寺卿李金阳立即回道:“如此一来,殿下应是放心了吧!”
“对对对,此事如此决断甚好。”
“嗯,本官也觉得这解决之道是极中肯的。”冯胜和姬光立即顺势而下,连声附和,气得许太傅面上连连色变。
我抬眼越过许太傅花白的鬓边,看着坐在堂中的嘴唇略略发白的景渊,虽然隔着些许人,但是却好似近在身边。“
景渊,你愿意么?”我扬声问他,他微微笑了下,冲我缓缓点了点头,道:“甚好。”
……
“那好,就这样吧!许啓澜,同本王回王府去吧!”
第四十五章
庆王府有个久不居人的别院,名为“离院”,院外有片密林,依奇门遁甲之术种植,寻常人等进得去,出不来。而
啓澜,正是被安排在了此院中暂居,我虽然觉得有些委屈了他,但救景渊一事牵扯甚多秘密,不得不谨慎行之,只
得痛下狠心。
其实,昨日与全兴才一唱一和收服了顺天府尹,景渊的安危不足为虑,但啓澜自愿入府,许太傅投鼠忌器,想必景
渊过得会更舒适些。只是,以往我日盼夜盼想他到庆王府来,如今他来了,我却不敢去见他,一想到景渊在牢中受
累,我便寝食难安,看一眼啓澜更觉得心中有愧。
索性,囚了他吧!只为心安,眼不见,就算有欲也按捺得住。
“殿下,柳大人送东西来。”齐总管在门外叫了一声,本王立即起身开门,被骇了一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好
高一摞卷宗本子竖在了我面前。
“呃?”不过是跟柳木讨份册子,难不成齐总管将锦衣卫里的情报尽数搬了回来不成?
“这是殿下前日向柳大人讨要的东西……殿下……你是否可以让老奴进去,这……太沉了。”
我猛然警醒,慌忙让到一边。齐总管步履踉跄,跌跌撞撞来到画案边,一松手,卷宗便落在了案上,幸好放的够稳
,才未散,本王感叹良久,果真窥人隐私是一件令人极有效率的工作。怀着膜拜的心情,本王翻开了柳木送来的卷
宗,那日景渊给我的薄薄一张纸上不过也就是七八个人的名字,怎么到了柳木这就变成了一部《永乐大典》?不不
不……本王匆匆翻了数册,这哪里是《永乐大典》,而是印刻房里出的传奇本子,还是上中下三部,描述了被监察
之人从年少时代到如今功成名就的整个人生经历,而且还是……未完结。本王长叹一声,看来这锦衣卫倒也不是只
懂砍杀斗狠便能当得,须得是文武兼备才能胜任。
只是……本王虽然知道了柳木是萧家的人,必然会对许太傅的心腹多多“留意”,但是全然没料到他竟然留到了这
个份上,譬如:现任礼部尚书年少时曾受教于当地县令,每日里放牛拾粪,劈柴造饭,三十二岁进入礼部后恋上青
口胡同的清倌人,使她拜了义母以正身家,而后抬入家中纳为妾室,每隔三日同房一次,同房前必吃牛精进补……
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在案,甚至奉赠夫妻间的夜半私语。本王看到此处不由嘘了口气,只觉得毛骨悚然,若不是庆
王府守卫森严,柳木那里怕是也要有本王的上中下三部,第三部上肯定记着:两人忽上忽下,床弟之事无定律可循
,只凭心情,帐内必藏猪脂……
“殿下?”
“殿下?”
“嗯?”本王看这礼部尚书的床第秘闻着实有趣,不知不觉乐得入了迷,齐总管连唤两声,方才回过神来,赤红了
一张面,窘道:“何事?”
“可要使人进来抄写?”齐总管低声问。
“不用,你替我磨墨即可。”齐总管顿时瞠目结舌好半晌,本王有些奇怪,问:“你这是……”
齐总管神情悲摧,愤然道:“殿下,难道老奴做事殿下还不放心么?负责抄写的人定然是信得过的……”我略一思
索,不由没好气道:“你当我要全部抄了吗?只要摘出些隐秘来交予他们,他们自然知道本王有把柄拿捏在手,定
然就不敢异动,莫非你打算全部翻印一边再送过去?还是,你觉得本王那些年在宫里被罚抄佛经抄得少了不成?”
齐总管老脸一红,讪讪道:“老奴……驽钝,以后……”
“行了,每日三省留着日后再说。”
当即,齐总管在旁伺候,本王选摘几段,抄了之后再写一封短信,交予齐总管分装。齐总管拿信在手,匆匆一瞥,
不解道:“殿下何必署上自己的名讳?不怕他们交给许太傅么?”
我叹了一声,这些人都是朝中重臣,在宦海沉浮许久,仇家甚多,若是单纯送些把柄给他们瞧,惊惧之下说不定还
会通报给许太傅知道,如此一来定然会打草惊蛇,而署上本王的名讳意在敲打,就是要让他们意识到在景渊一事上
不可咄咄逼人,惹恼了本王,这些东西必然会送到稽睿手中去……而最重要的是,我这么做,这些老油条们就会明
白我并非是想折了他们的前程,只是为救景渊,所以便不会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去找许太傅商量了。
悄无声息地分化许太傅的势力,然后令全兴才趁虚而入,这才是我的目的。
“那现在……”
“等。”
唯今之计,只得先稳住朝中,使许太傅一帮人不再落井下石,然后慢慢等得那黎朝人的使节团转回后再做打算。
“对了,殿下,昨日许公子托人带话来要殿下过去一趟,我见殿下太忙,便……”
“哦。”
我轻应了一声,齐总管颇奇怪地瞥了我一眼,许是我这般淡定出乎他意料之外。我拖着腮,直勾勾盯着案上的粉青
桃式笔洗,思绪万千。
如果那一日不是陪景渊去许府,如果那一日海棠花不是那么美,如果那一日不是听到他清亮高亢的箫声,如果那一
日我还恋着楚搂的小哥,如果那一日他不曾对我淡淡一笑,如果那一日我没有接过他那杯茶……都是那一日惹得祸
吧?
若非那一日又怎会引出这漫天漫地一生一世的情愫来?
“殿下,晚膳是否开在离院?”齐总管见我眉间深锁,问得小心翼翼。
“嗯。”我应了,顺手取了一件袍子裹在身上,径自往离院去了,走了许久才发觉竟然穿错了衣衫,袖子短了些,
肩窄了些,那刺目的大红色和华丽繁复的花纹,分明是景渊之物。本想回身去换,鼻尖却传来一股若有似无的芍药
香,心知穿这件衣衫去见啓澜甚是不妥,可是在原地思前想后,始终没有折回,不知怎地,上了身便不想脱下来。
我总是这般犹犹豫豫的。
尚未开春,夜依旧来得早些,才进离院就见那寒月疏星挂于屋角,一万年未曾变过的景象,冷静得骇人。人言天上
神仙绝尽七情六欲,这一日日地瞧着凡间浮生若梦,人尽不相同,岁月却过去了,岂不可悲?
“殿下,你在想什么?”黑暗中传来一声问,我猛然回头,有些心悸,如暗夜遇鬼。啓澜一愣,许是我面上神色太
过诡异而吓到了他。我讪讪的,也不好搭话,只得同他脸对脸站着,近在咫尺,纹丝不动,望了许久只见他目中波
光一闪,气氛刹那间暧昧起来,仿似已过千言万语,阅尽浮世沧桑。
我一退,锁心猿,关意马,疏离万分。啓澜只扫了一眼,便即刻神色如常。
“啊,没什么,只是替神仙可悲,无欲无爱无生无死,万千繁华却高高在上置身世外,当真无趣。”
啓澜长眉一挑,唇角微扬,道:“殿下可真谓是目光远大,身在红尘颠簸就连自身都照顾不周,还有闲工夫替神仙
操心,难道殿下不怕神仙们在离地三尺地地方讥笑于你么?”
我一愣,这口气,真是像极了景渊。念及此处,心分二边,一半腾云驾雾去了顺天府的地牢,吃得好不好,睡得香
不香,全部挂在了这等琐事上,这边倒是有些敷衍了。
“呵,无心之语罢了,啓澜唤我来可是有要紧之事?若不紧要,不妨边吃边谈。”
“也好。”他言简意赅,语调清淡,这才是我认识的他。
屋内,红烛高烧,烛光荡漾,幽幽摇摇,曲曲折折,如月下树影晃尽是非。啓澜的睫毛投在面上,宛似一双手拂来
拂去,令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殿下,这凤尾鱼果然名不虚传。”
“那多吃点。”
“这汤也不错。”
“再喝一碗。”
……气氛是极暧昧的,若是景渊入狱前,我会欣喜非常地握住他的手,但是现在……我封嘴不说,他装作不懂,我
沉默不语,他便自顾自寻些开心。我暗自低嘘一声,他太过异常,而我的心情亦与一室融融的气氛格格不入,五味
得厉害,倒像极了两个戴面具的人,不过终是要脱下来的。
他停了筷,想必是腻了这样你退我进的游戏,大有深意地道:“也不知萧大人在顺天府是否吃得惯。”
本王的手抖了两抖,黯然道:“啓澜,你这般对我,还在恨我对秦潋用刑么?”他抬起眼,一眼碎光,熠熠生辉。
“殿下,我只是不知道该喜该悲罢了,喜的是你今日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分明是在担心萧大人,悲的是……”他
迟疑片刻,道:“如今有五队人马扼守入京的必经之路,其中一队便是秦潋领队,若那黎朝人运气不好回不来,萧
大人恐怕此劫难过,到时殿下岂不是要悲痛欲绝……”
我呆呆地看着他,明知这样的比法是污了他,但仍想起了戏台上那一举一动的柔弱戏子,一颦一笑风流尽显,一举
一动大有所指,哪怕是一个手指一个身段,都传达着说不出口的意义……只是,那绝不是本人。
“啓澜,你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他笑了,没有故弄玄虚,没有故作高深,如大半年前的夏夜,他说:“我说的话,殿下可信?”
若是真,我便要颠倒往日黑白,若是假,我同景渊万劫不复。
“我信。”
万劫尽历只依旧姓。
“京郊,八里庄。”
第四十六章
破宅,暗巷。
月光自残瓦中如流水倾泻而下,明晃晃地照着灰尘吊子在半空中打着秋千。本王将玉冠抖了数次,依旧抖不掉那混
沌沌的丝丝连连,恼了,换个地方,谁知那灰尘吊子竟如蛛丝一般伸展开来,一端牵在破帐上,一端仍不依不饶地
挂在本王头上。本王无奈,笑道:“柳大人,亏你还能在京中找这样一处盘丝洞一般的地方来。”
柳木面上抽了两抽,以示回应。能坐上锦衣卫最高长官这个位子的人必然长着许多脸,那日他见本王时是一副谄谀
怯弱的样子,可今日再次相见,他就变得阴鹜之至,比起黑白无常,只差一条舌头,一根大棒,一身戾气有过之无
不及。
“按着殿下的吩咐,我已派人去八里庄一带打探过了,确实有人潜伏,带队的应是秦潋无疑,只是那厮武功太高,
锦衣卫中的好手也不一定拿得住他。”一身黑衣的柳木森然道,“殿下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