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傅等人以为黎朝人已离京七天,刑部就算派人去追也不少得要十天,再转回那必然月余,可是他们绝不曾想
到如果是锦衣卫拿人,一来一往不过只要十二天,因此,我们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我踱着步,顶着头上的灰尘吊
子,沉稳如水。
这些天经过本王孜孜不倦地恐吓,朝中重臣无人对景渊之事死缠烂打,稽睿趁机称病,罢朝已有十天,许太傅几次
觐见亦被挡在门外,这一切都是在为了拖时间。好不容易,今日午后传来消息,锦衣卫已带回那使节团中赠瓶的赵
黎等人,现在离八里庄二十里外住歇,不敢冒进。
“殿下是指……”
“你将使人乔装打扮分成五路,吸引许太傅的人,在锦衣卫出发后一个时辰命赵黎等人上路,派些好手护送,由八
里庄入京……”
“八里庄?那不是?”柳木蹙眉道,“自投罗网?”
“不,本王今夜出城,与第一拨人去会一会秦潋,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到时候秦潋一走……”
“……庆王殿下,”他打断了我,顿了顿道,“请殿下无论如何也要为萧家护下最后的希望。”
“最后的希望?”本王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萧家么?萧家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只是为了萧景渊,不是萧大
学士,不是萧尚书,是萧景渊。”
柳木眼中猛然亮了一下,但他甚能自持,嘘了一声长气后,拱手道:“昔日景渊常说人生最幸之事莫过于同殿下共
隐山林,但臣以为殿下一颗心都是系在许啓澜身上,今日殿下愿以身犯险,实属景渊之福,作为兄长,柳木无以为
谢,只得来世衔草结环再报殿下恩情。”说罢,柳木行了礼,一转身竟然走了。本王愕然立在当地,此人可真当古
怪,本王的话还没说完啊!耸耸肩,只见齐总管匆匆奔来,附耳道:“殿下,柳大人说接应一事由锦衣卫负责,殿
下只管引开秦潋便是……”
我一愣,柳木果然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话都要分成两截说,就算被人听了去也是无妨。
……
离院,这个名字叫得真是应景,离院。
我抄着手在月洞门外站着,心知进去后就是与他从此擦肩而过,一切都擦肩而过,自绝后路。
“殿下。”齐总管于心不忍,唤了一声。
我回过脸来,茫茫然中带着悲凉,道:“休要催我,从今起进了这个门,我与他绝了缘分,即便是道左相逢,也是
各不相干。”
齐总管长叹一声,道:“我知殿下心中难过,但萧大人是你的责任。”
是啊,他是我的责任,他为了我检举自己的堂叔萧强山;他为了我,眼睁睁看自己的父亲被迫告老还乡;他为了我
,拿出吏部述职卷宗,赔上自己的姐夫郑健一条命拉下陇上派的王显扬;他为了我,有家难回,被萧家视为叛徒,
兄弟姐妹近在咫尺却不相认;他为了我,自愿飘香楼受袭,冒着受伤的危险去拉拢全兴才;他为了我,宁愿甘做小
人,不惜搭上程都司一条命也要替我整治秦潋;他为了我,甚至不惜朝堂上顶撞稽睿;他为了我,如今身在顺天府
地牢……
他以死相许,我何以未报?!
若引开那秦潋,诱饵便是许啓澜,明知他们相爱,却迫他做出这等事,他岂不是愈发恨我入骨?何况,他不是我那
么痴的鱼肉,自然不肯对刀俎宽宏大量。
被人如此利用,谁人不恨?
嘭一声,门扇分开两边,我大踏步走了进去。
“我要你——”我昏昏然,话未说完便终了。
“你要我什么?”他倚窗而立,一转脸,活脱脱自立轴画中走了出来。
我叹了一口气,终是说不出来。我本就是在红尘中穿梭的人,全盘落索,四大皆空,对我而言太过凄清。
“殿下,有话可直说。”他又迫了一步,我心中愈发惶然。
“有茶么?”
他一愣,道:“有的,你吩咐人放了银针在房里。”
相对而座,素手执壶,盛了七分满的茶盏被推到我面前来,我品了一品,唇齿生香,一脑子纷杂的思绪跟着那舌尖
的香味打了个转,咽下去,落在肚里,升起无限悲凉。
——横竖他也憎恶我,不如就憎恶得彻底些。人生不就是这样么,有些人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见得能得之所望,即将
到手便累垮了,有些人盼着谢幕,却耐不住底下那么多挽留的掌声。爱情又何尝不是一样?也便只有梁祝是化了蝶
,然后双宿双飞吧?其余的,不过是鱼和鸟,乌鸦和凤凰,要么是遥不可及,要么是差别甚大,就算是运气好能双
飞,却也不得双宿。
我和啓澜便是这样,连双飞都不曾。我们是菜青虫和蝶,我本想穷其一生追逐他的美丽,现在看来亦没有这样的机
会了。
“我明日要去八里庄。”万丈悬崖,我迈出了第一步,不惶恐,只觉悲情。
“殿下如此明白地告诉我,想必是要我同行。”
“不止是同行,我要你做本王的人质,刀抵后背,秦潋必会引人来追。”
“不一定,他的任务是阻截黎朝人。”
“我已命人在八里庄附近打探,必然引起了他的警觉,而本王亲自出马又以你为人质,正说明黎朝人在本王的马队
中,否则不必这么大的阵仗……何况。”
“什么?”
“他爱你。”我闭上眼,直坠而下,脚底是不见底的深渊。
“好。”他答应得很爽快,我异常诧异,猛然睁眼,只见他饮着茶,轻声道:“反正我在你手里,就算我说不愿意
,你照样会将我五花大绑拖了去,我何必自找苦吃。”
“我不会勉强你。”
“不,事关萧景渊,你会的。”他笑了,“我有过这样的心情,能体会。”
我掌心涩涩的,知道他是想起了因秦潋而来求我一事,心中不由万念俱灰,一句话脱口而出:“是吧,也许这就是
爱吧?本王真是个滑稽之人,对你恋恋不舍,到头来却爱的是萧景渊。啓澜,为感谢你今日帮我,从此后,我不会
再烦你,正如你所要求的,形同陌路。你可满意?”
也许我会和景渊白头偕老,久了便也永结同心,日复一日地在平淡中消磨时光,虽然不够壮丽,但也说不上不好。
毕竟,他是我的半边身躯,我是他的半边身躯,永久。
也许,总是还在心底会想想啓澜,我曾经的那半边身躯,华丽绚烂,美到极致,一颗心尝尽人间各味,虽然现在烂
了半边,但足够思念一世。
呵,轮不到我选择,再美丽的东西,不属于自己,亦拼上性命也填不了那缝隙。
啓澜不做声,屋子里转了两圈,最后收了步子又停在窗前,缓缓道:“不满意。”
我耳中如鸣鼓,眼中亦发麻,他说——你我身在大浪潮中,如何能形同陌路?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现在我虽
未想好,但日后我会来讨。至于做人质一事,我是心甘情愿。因为在我看来就算将萧景渊拉下马又是如何?殿下最
大的依仗莫不就是皇上对殿下推心置腹,若是能分化殿下与皇上,殿下只不过是个毫无威胁的藩王罢了,而且,依
我看,现在最该解决掉的是福王,而非萧景渊……”
我当下心惊肉跳,如石雕木刻,脑中百音争鸣,口干舌燥。
“殿下,我说的可有错?”他低眉,转目,眼波泛着淡淡得意。
“没错。”
“我这样一个人,是断断留不得的吧?明日刀尖抵背,你稍稍用力便可洞穿心肺……”他抬起头,我端着茶盏的手
忍不住晃了晃,那个瞬间,在他的面上,分明有种自困的绝望,活到图穷匕见心似死灰时的绝望。
我看得真切,错不了。
人言,人死前面上会有“死色”,让人一望便知没有多少时日,今日,他面上虽无,但眼中却有。
“许啓澜。”我盯着他,“你瞒了我什么?”
他扬首,道:“殿下,你是否记得五年前那夜,你曾说过什么?”
“那夜我说的话太多,但每句都是真心。”
“那夜,你说,啓澜,若你不生是生在许府该多好,我们可以生死不离,可是,谁让我是皇叔,总有一天,我要除
了陇上派,你怎么办呢?”
我心潮汹涌,这样的话,我说过么?梦呓吧,最甜蜜的时刻亦是最残忍的时刻。
“从此,我为自保,窥注你的一切,你虽然懂得自我保护,可是,抵不过我的报复之心,横竖明日刀剑无眼,说不
定挨上一刀魂归黄泉,还不如说于你知,这些年,你的一举一动我清清楚楚,留我在世上,你便活不过。”
“那又如何?”我淡然道:“我是不想死,但是能保景渊而死在你手里也不失为浪漫的死法。”
“你……”他急促一声,忽然别过脸去,声音细不可闻,“最是这一点令人讨厌,殿下,独舟不支远航,你就靠了
萧景渊那方岸吧!”
……
第四十七章
八里庄。
这是一个奇异的残月之夜。宛如所有传奇的伊始,天遂人愿,忐忑不安时就定然有事发生,偶有响鼻声来的也必是
打劫之人。而今夜,紫雾白烟,寒星不现,月亮如烧红了一般,不是银勾,却是妖异之眼,似是浸在了血水里,将
万物灵长笼在一片肃杀红影中。
“殿下,似乎天气不怎么好。”我与啓澜共乘一骑,他说。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他充塞怀中,密不透风,白皙的颈子绕了满眼,惹得我有些心猿意马。
“殿下!”前方探路的锦衣卫策马而来,“四里外有人驻扎,需得避过暗哨,绕过那个村子,自前方突进。”——
为了伪装成赵黎一行人,我们要悄无声息地绕过秦潋的所驻密林,然后再奔到他们面前,造成直接突进的假象。
“包上马蹄,全力突奔。”本王冷道。一行人匆匆绑紧马蹄,再度上马便是风驰电掣,只见细尘不闻蹄声。
“你抓紧些。”我在啓澜耳边道,然后他窝着身子靠向后,臀贴在我两股之间,背贴着我的胸,颠簸起伏中竟然都
未生缝隙。本王面上忽然火辣辣的,胸中滔滔浪浪,汹涌非常。我挪了下屁股,离他远了些。不久,他再次贴了过
来,本王再远些,他再贴过来,最后——我一抬屁股坐在了高起的金把子上,某个地方传来一股阵痛,口中不由重
重嘶了一声。
他转了脸过来,许是长途奔袭的缘故,苍白中带一点绯红,眼皮深褶里藏了一些笑意,像是明明知道有些不敬,却
又忍俊不禁一般,虽然只露了一半点,但是落在他人眼里倒是含了些媚态。
啓澜问:“疼么?你今日怎地如此守礼?”
我面上一红,亏得月下看不清楚,窘道:“有些疼。”
他往前挪了挪,“你可以坐近些,不用怕对不起萧景渊,这也是不得已为之。”我踌躇了不到点香的功夫,然后抱
紧了这肉盾身份的人儿,瞬间,鼻尖吸入一股淡淡的舒适放恣的海棠香。
我心念一动,近乎贪婪地嗅了一下。闭上眼睛,想想这出寺后大大小小不断的事,本是帮稽睿解决党争,怎奈功勋
未建,反倒沾惹得红尘滚滚。
一个他,交加双手,洞悉一切,甘做花泥,只为背倚桃花,度一世风光。
一个他,拈花而立,隔岸观火,愿为刀刃,只为折桃摧梨,尽泄心头之恨。
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没能选出爱人来,许是这样的事也不能选吧,应随波逐流才是。
“殿下……”耳鬓厮磨之间,只听卫队长粗犷的声音响起来。我按下马头,一眨眼的功夫,已越了众人一个马身,
想得太过沉浸其中了吧?
“直接调头过去么?”卫队长问。
我看了看天色,道:“让将士们缓缓。”说罢,我跳下来马,久不纵马,有些腰酸背痛。
“你要下来么?”我仰着脸问,啓澜伸出一只手来,笑道:“拉我一把。”我知道啓澜是文官,虽然偶尔也骑马,
但最多也就是打马穿花,晃着扇子去郊游,如此纵马狂奔,想必也是头一遭。
他握着我的手,抽脚的时候踦跛而下,然后整个人摔进了我怀中。嘴,正好擦过我脸边。
一时间,我与他都失了言。
尔后,他若无其事地推开我,抽身而出,自顾自跺着脚,似乎刚才那一幕未曾发生过。
“殿下?”
“殿下?”
“……”
卫队长连唤数声,五迷三道的我方才回过神来,只见他拿着一截绳子和一团粗布,冲着我眨眨眼,然后又梗着脖子
瞥了下啓澜。
我有些下不了手。
他那双手,本应是执了笔,在上好的绢布上泼墨挥毫的,如今这指头粗的绳子勒上去,牛毛一般的细刺攅进肉里,
磨出道道红印,我怎生舍得?
“殿下……”卫队长见我久不动作,有些发急,他凑到我耳边道:“若是不堵了许公子的嘴,给他喊出一言半语来
,柳大人那边就不好办了。”
我剜了他一眼,凛然道:“难道本王还需要你来提醒?”说罢,我大跨步走到啓澜面前,刚近身前,他便伸出手来
,淡淡道:“我还奇怪你怎么不绑我……你若还抱着怜香惜玉的心,恐秦潋会看出端倪来。”听他这么一说,我手
上紧了紧,绳子勒进肉里去,两边顿时高耸凸起,臂上青筋乍现,我心中猝酸,又抽出来些,有些用力过猛,他的
身子猛然晃了晃,吓得我一时间撒了手。
“就这样吧!”啓澜说罢将手缩了回去,微微张开了嘴。我看了看手中的粗布,黑漆漆看不出颜色来,凑在鼻尖一
嗅,竟然还有酸臭味。本王将粗布丢在脚下,从怀里抽出一方帕子,捏了个团,低声道:“暂且委屈你了。”捏着
他的下巴,将帕子塞进他嘴里去,然后扶了他上马,一声令下直奔前方影影绰绰的密林而去。
……
冬末春初,天不见暖,夜里仍旧霜湿露寒,四野风来,左右乱踅,但密林中不见任何火光,亦无息率之声。本王不
禁有些佩服起秦潋,想来他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挨过来的?
行至林前一箭之地,本王猛抽马鞭,马儿受痛,扬蹄飞快,呼呼风声不绝于耳。我一只手揽过啓澜的腰,紧抓缰绳
,一只手自怀中掏出匕首来抵在他后背。
“你千万别靠过来。”我叮嘱道。
“嗯。”
随后,一队人马呼啸而过。
“殿下!”卫队长夹马而至护在侧翼,“后来有人蹑踪而来。”话音刚落,耳畔传来清脆的破空声,一柄利剑高越
本王头顶,锵一声,飞箭被本王的卫队长挡了出去,他面上色变,道:“好大的臂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