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说罢,将金刀在桌上磕了下,冲柳木笑道:“柳兄,难得一聚,我听闻你最近得了好酒,今晚打算去你府上
叨扰一晚,不知柳兄是否方便?”柳木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讪讪道:“庆王殿下要是允的话,我自然倒履相迎。”
景渊淡淡扫了我一眼,眼峰未收,凤目含威,冷道:“未必我还不能做我自己的主了?”我干涩涩地抿了口口水,
只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会惹了景渊,因此闭上嘴放下帘子,自顾自跳了出去。
“殿下。”两个千户迎了上来,本王带着卫队跟了上去,一路沿阶而下,阴暗潮湿,恶臭阵阵,五步一处火把,昏
暗之极,脚下铺着红砖,似乎是饱吸鲜血,就连地缝中都透着直冲鼻尖的血腥气。曲曲折折走了许久,两人将本王
带进一间俱是刑具的暗室,恭敬地道:“殿下,犯人已经提过来了。”
“带上来。”
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锁链声,身着内裳面色苍白的秦潋自门口被拉了出来,我见他神情傲岸,全身衣衫完好,顿时
心中不爽。本王冷笑一声,道:“我久闻锦衣卫手段高,不过今日一见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位行凶杀人的秦
参将非但精神奇佳,且养得白胖起来了。”两位千户一听,身子立即僵在当地。本王翘起腿,靠在椅背上,接了卫
队长递来的手熏,轻描淡写地吩咐道:“先生两个火盆过来……然后,给我狠狠的打,但是别打死了,留一口气。
”
千户应了一声,几名狱卒闪进室内,取下碗口粗的大棍,分立在秦潋两侧,然后一抬脚,踢中他膝处,迫他跪下身
来。秦潋冷笑一声,昂然不惧,剑眉分立而起,咬牙切齿道:“你这狗贼,今日我若留得性命,他日定取你项上首
级!”话一落,就挨了本王卫队长狠狠一巴掌,被打得嘴角渗血。
我换了个舒适的坐姿,神清气爽地道:“好啊,本王等着你就是。不过那也得你还有命在才是。”说着话,指甲磕
了磕,极有节奏的沉闷声响了起来,砰砰不绝于耳,本王轻轻闭上了眼,思虑甚重。
第三十九章
三日后早朝。
今日早朝气势非凡,非但本王去了,就连福王也去了。福王本是皇贵妃所出,大了本王三岁,先帝清洗藩王时,不
仅没有动他,甚至还留了他领兵。先帝驾崩之后,本王曾跟他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同辅佐稽睿,多年来倒也默
契非常。
福王是个直肠子人,除了爱好领兵打仗,什么都不爱。娶了个王妃常年丢在家里,自己却住在兵营里,一听到有战
事就激动得嗷嗷叫,平日里便以骑马围猎排遣时光。父皇曾经感叹:本是将军之子,何缘生在帝王之家。或者,就
是因为这么特别才活下来了。
我捧着手熏同他并肩走着,好奇地问:“王兄怎么来上朝了?”
福王耸耸肩,大咧咧地道:“你当我想来?夏天倒好了,冬天里这御门听政简直就是受刑,寒风凛冽得真是要命…
…还不是因为我管着三千营,兵部尚书刘文昌这才请了我过来。”我一愣,兵部尚书刘文昌是陇上派的人,请福王
上殿意在壮大声威,若福王不挺他,岂不是令将士寒心?若挺了他,不是更削了本王面子?
“王兄,你可知此事的来龙去脉?”
福王睇我一眼,低声道:“阿诃,那日你卫队长到我营中报信,偏巧我回府去了,孰料刘文昌忽然到我府里来,我
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后来见到你那卫队长才知道此事与你有关,本想不来,不过转念一想朝野均知你我虽是兄弟
,感情却是极淡,既然这帮兔崽子们不知内情,我或许还能帮你一帮。”
我抿抿唇,道:“还是不要了,现在仅我一人就为人所忌了,王兄若是再帮着我说话,两个王爷联手那还了得?我
自己应付得来,王兄切莫引火烧身。”
福王长叹一声,问:“那该当如何是好?难道要我瞧着你被那些兔崽子们欺负不成?”
“你只一句话:交予刑部。现在不比当年,能撒手就尽量撒手,想必这一点,王兄比我清楚的多。王兄要实在看不
过眼,就跟着许太傅的话意便好了……”
福王收了步子,在原地停了片刻,粗狂的眉眼间浮上一丝苦笑,“阿诃,王兄现在身如棋盘走卒,进退之间全然不
由己,你比我聪明,但愿你能……”
本王淡淡笑了,打断了福王的话,“王兄说这些败心情的话做什么,前些日子春总管送去的点心还合口么?”福王
立即点点头,道:“岂止是合口,你真是心细如发,这些年还记得我的爱好,若是有机会,日后定去你府上讨东西
来吃,到时候,你别不见我就行。”
“我再怎么穷也不会少了你一口吃的,怕就怕王兄到时候可没这个闲工夫!”说着话,本王和福王已到大殿,互看
一眼后归了位置。本王将手熏递给了从旁的公公,好整以暇地弹了下袍子,投眼望去,景渊站在全兴才身边,摆着
一副睥睨众吏如庸奴的架势,我不由心中揣测,等会子言官一涌而上,也不知他是否扛得住。
稽睿进殿来,他高坐在龙椅之上,将眼光投向大殿外一角青色的天空,又缓缓将视线调了回来,不喜不怒地道:“
众卿平身。”
百官之间静荡着诡异的沉默,景渊擅斗,一时间谁也不敢出这个头,何况,稽睿心思难测。
“怎么,今日无事么?”稽睿轻轻敲着龙椅的扶手,“笃笃”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愈发教人心惊肉跳。
“臣有本奏!”我循声望去,只见景渊一提衣角,跪在青砖地上,声音不徐不疾,有力地散播开来:“三日前,臣
前往三千营传旨授印,新任参将秦潋与三千营都司程材比试技艺,将其杀死,臣曾为秦潋保举,今日之事亦脱不了
干系,臣自请责罚。”
我冲稽睿看了一眼,恰好他也看了过来,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平日里若我上朝,他也会这么笑,但是今日我却觉
得这笑容有些勉强。
我对秦潋用刑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不过就是要他知道,我随时能从他嘴里抢块肉来,所以,现在并不是与我反
目的最佳时机。
“刘文昌!这是你兵部出的岔子,你给朕细细道来。”稽睿一声喝,刘文昌立即想个肉团子一样滚了出来,跪在地
上道:“秦潋此人本就毫无军功,萧大学士将他强行调入三千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臣……臣……福王殿下掌管
三千营,不若听听殿下的意思?”
稽睿冲福王瞥了一瞥,福王行礼道:“陛下,老臣虽统领三千营,但只管上阵杀敌,出了命案自然是交予刑部审理
,按律例办理即可。”
踢来踢去,这个皮球自然还是踢给了刑部尚书冯胜。
冯胜只说了一句:“臣自当用心查处。”阴风顿起,我不由拉拉袍子,却见跪在一旁的景渊用手轻轻划着青砖地,
不知在想着什么。
“陛下!臣有本奏!”御史马啸风一跪一拜,匍匐数步,大声泣道:“昔日萧家势大,消弭中留有暗着,今次辅萧
景渊力排众议将秦潋置于三千营,欲植势力遍布朝野,其心昭昭,今秦潋犯命案于校场,乃大不敬也!萧景渊以退
为进,欲逃责罚,臣不忍圣上被奸徒蒙骗,意欲死谏,不惩奸徒不休!”
……死谏?这位御史马啸风可真舍得下本钱,不过身在官场,最紧要的就是要站好了队,遗憾的是,他显然是错看
了形势,陷许太傅于进退两难之地。
秦潋?舍还是不舍?他日起事,秦潋自然是排头尖兵杀人于无形,天下之大如其身手这般出色且死心塌地者却太少
,现在丢了未免太过可惜,而且如今人在诏狱,又与萧景渊来往过密,不早点救他出来,恐怕夜长梦多。
瞬间,许太傅肥油面上,微微抽动了一下,闭着的眼睑略有颤抖。
稽睿、景渊、许太傅、全兴才、本王、福王、冯胜,知道内情的人全部全然不语,静看事态发展,但是御史们并不
知道,他们一见马啸风甘当出头鸟后,立即纷纷跟上,跳出来捶胸顿足,叹奸佞当朝,在他们的哀号声中,本王一
时间真觉得稽睿的江山风雨飘摇,景渊振臂一呼就能使天下易主。
这就是政治天赋了,这群御史,拉出去肥田都不可惜。
吵吵嚷嚷许久后,御史们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再驽钝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妥,非但许太傅和皇上不做表态,就连最
擅长掐架的景渊都沉默不语,实在不是他以往的风格。
“不知道太傅对此事有何见地?”稽睿在上座投过一束目光,许太傅瞬间睁开眼,叩首拜道:“此事是秦潋无心之
失还是有心为之尚无定论,若是有心为之,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萧大人身为吏部尚书亦有失职之罪,
若是无心之失嘛,老臣以为应从宽发落为宜,以显陛下仁爱厚泽之德。”
本王冷哼一声,道:“许太傅此话甚是不妥,秦潋的命案与萧大人保举秦潋一事分明就是两件事,何必搅在一起说
?难道一句无心之失就能抵了那位都司的命么?更何况本王当日亦是在场,这有心为之和无心之失之间的分别只在
乎人心,面上分别也并不大,再说了,萧大人保举秦潋,奏章过了全大人的眼,过了许太傅的眼,今日许太傅还追
究此事,难道说想责陛下用人不察么?”
许太傅咝咝两声,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咳也咳不出,咽也咽不下,一只手颤颤巍巍遥指着我道:“殿……殿下!
你,你血口喷人,陛下乃圣德之人,老臣钦佩之极,岂敢污蒙圣上?殿下今日巧言乱德,老臣……老臣……”话未
说完,一把夺过痰盂,咳得惊天动地,从旁伺候的公公少不得拍背抚胸,本王挺了挺背,心中出了一口恶气。
“庆王,许太傅并无此意,不必太过多心了。”稽睿轻声道,“既然如此,且等刑部尚书递上审理结果之后再做殿
议,众卿不可就此……”
“陛下。”景渊打断了稽睿的话,缓缓摘下头上七梁冠,再卸下玉带玉佩,而后宽衣解带,折得整整齐齐放在身旁
,冲着稽睿行了君臣大礼……
御史们鸦雀无声,在皇上面前宽衣解带已属于礼不合,自建朝至今尚未有人如此做过,萧景渊算是头一人,众人均
知他做法大不妥,但是怎么个弹劾法,未有先例,况且,萧景渊面色凝重,令人不敢擅动。
“萧卿……”稽睿也是大大吃了一惊,冲我投来一瞥疑问的目色,我也只得摇摇头。
“陛下……臣自十六岁初入朝廷,历经外戚伏诛、蛮敌授首,现臣二十有七,自认兢兢业业,为国事呕心沥血。臣
本清流,自知不受同僚友爱,亦无知心好友,臣保举秦潋乃是因为此人乃一介将才,臣考据吏部典卷,深知边疆安
宁故军中倦怠之意肆意而生,臣寄厚望于秦潋,乃想借他之力整顿营盘,如今生出此等惨事,臣愿担责罚,然一腔
忠诚却遭蝇营狗苟之辈污蔑,与八虎相提并论,士可杀不可辱,我辈之高义应使人击节高蹈,浩然长叹,萧景渊今
日无故遭讦,心灰意冷,况臣与庆王殿下私交甚厚,更不想累殿下同臣一般遭辱,今臣挂冠而去,望陛下准许。”
说罢,景渊摇摇而起,欲坠于地,极失意地退至殿外,我瞧他一身单薄衣衫被寒风吹朔而去,不由心中大痛,匆匆
将身上的红色大袍解了下来,冲稽睿道:“陛下,萧大人经此打击甚大,陛下容臣先行告退,携他回府!”
话音刚落,以吏部侍郎为首的吏部众人像是经过事前演练过一般,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除冠脱衣,一把胡子的吏
部侍郎悲泣道:“尚书大人虽年纪甚轻,然为国效力一十一年有余,大人掌管吏部,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
,力除弊积,以正仪规,洁身自好,正而有谋,可谓国之栋梁,今尚书大人遭无端之辱,臣等齿冷,如此以往,天
下士子皆寒心,吏部一干人等乞望陛下听断不惑,兴尧舜之圣,恢汉武之弘……”
“荒唐!”稽睿狠狠一掌拍在案上,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逼朕么?秦潋一事尚有存疑,闹什么?本朝的官位
就这么不值钱?想走即走,想留即留?”
此言一出,御史们得意洋洋,吏部人等为之色变。
“陛下。”身为首辅的全兴才终于出声了,他佯装老迈泪眼婆娑地走上前来,指着景渊的背影道:“陛下难道不闻
萧大人在士林中的文名么?臣曾听闻士林传言:景渊之才,堪比管、萧。今萧大人为国举才本是良事一件,怎可因
为此事就使他隐入山野?此乃国家之憾啊!”
抄着手的福王忽然睁开眼,道:“陛下,臣觉得全大人所言极是。”说罢,还大有深意地看了许太傅一眼,许太傅
猛然大怒道:“陛下,臣以为此间挑拨是非小人应当施以杖责!吏部等人忠心可鉴,应赏!”
“庆王之意……”稽睿面色极差地问。我抱着袍子,站立不安,道:“陛下英明神武,臣没什么好意见,就想……
”稽睿笑了一下,道:“皇叔还是快取了萧景渊的衣冠送于他去……来人……扣去御史马啸风等人三月俸禄,禁足
一月……从此后不得信口雌黄,无端指责朝中重臣,萧景渊不赏不罚……”
我抱着景渊的袍子匆匆奔至廊下,只见他抄着手靠在汉白玉的飞龙台上,直勾勾顶着天上的云朵,整个人似是痴了
过去。
“你啊!”我轻轻帮景渊披上袍子,皇宫大内倒也不便太过亲密,只得拢了他的手,道:“今日过分了。”
景渊低着头笑了笑,道:“我今日若不如此过分,怎可慑得住皇上?皇上知道你想让秦潋死,心中定然不忿,若不
打个措手不及,想必我今天就会丢了这次辅的位。”
“吏部那些人……”
“我在吏部五年,他们对我自然是极好的……”
我长吁一声,以景渊今日之激烈之举,我和稽睿之间定然会再生嫌隙。
……
这是一款錾刻福禄寿的红铜手熏,是我在宫中的旧物,昔日我将它留在宫中,只道这些年已遗失了,却不想今日竟
在稽睿的案头得见,真是又惊又喜。
“皇叔,那年你搬了出去,朕想你想得紧就常到你的旧殿里去玩,这手熏是顺手牵羊得来的……”稽睿笑着帮我添
了杯酒,我叹了一声道:“今日是否被景渊气得厉害?”话音刚落,稽睿的手抖了抖,道:“皇叔,朕同你说实话
,若不是因为皇叔,朕今日就想革了他萧景渊的职,然后杖一百,流三千里。”
我忍俊不禁,道:“看来将你确实气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