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揉酸痛的肩起身去开门,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
秦淮端着咖啡,站在门口,一双眼睛散发着比黑咖啡更深沉的光泽。
“我看你房间的灯一直亮着,所以煮了咖啡来。休息一下再继续吧。”
在各种线条里浸泡了太久的脑细胞一时反应不过来,接过咖啡的方遒居然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要做这些
?”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很傻。
果然,秦淮淡然一笑,指了指他受伤的右手,“我总要负起一点责任。”
方遒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用左手别扭地接过杯子。
默默呷了一口,口腔里满是氤氲的苦涩。
“你还剩下多少没完成?”
秦淮指了指他桌上堆积如山的各种效果图,“你怎么还用手工画图呢?”
方遒回头看了看自己凌乱的工作区域,一笑,“没办法,习惯而已。”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秦淮突然问。
经他一问,方遒才发现他们两个人居然是一直站在门口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身,“请进。”
秦淮走进他的房间,先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布置。
床单,窗帘,都是质地上乘的埃及面,整体色调以黑灰两色为主,给人一种优雅中透着冷漠的韵味……
他信步走到桌前,拈起一张图纸看了看,“这些都是完成稿?”
“嗯,”方遒点点头,“只需要擦掉辅助线,重新描线就行了。”
秦淮点点头,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我来帮你吧。”
“你?”
“嗯,我学过画,帮你描个线应该没问题。”
他的口吻由始至终跟他的表情一样平淡端然。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对于自己的工作,方遒并不想假他人之手。
他抢在秦淮前面拿起放在桌上的马克笔,可是还没拔开笔帽,笔就滚碌碌滚落在秦淮脚边。
受伤的手硬撑着画了一整夜的图,其实早已经麻痹。
他刚刚是用左手端的咖啡杯,所以自己没有发现这一点。
“别逞强了,还是我来帮你吧。算是一点补偿。免费的哦。”秦淮帮他把笔从地上捡起来,轻笑着眨了眨眼。没想
到,他居然也会开玩笑。
认识到自己的右手已经很难继续超负荷工作,方遒也不再坚持,同样在桌前坐下来。
这是他的优点,相较于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早已经打磨光滑了棱角,有了足够的智慧——知道在什么时候该接
受别人的帮助。
秦淮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赞许的光。
而后低下头去,房间里就响起了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有了秦淮的帮助,方遒余下的工作的进行得很顺利。甚至灵感爆发,又出了两幅设计图的草稿。
清晨六点十五分的时候,绘图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谢谢你。”他由衷表示感谢。
“不客气。”秦淮站起身,“你快点去洗个澡准备上班吧,我去做早餐。”
方遒脱下居家的T恤,晃了晃僵直的颈椎。
手还没碰到浴室的门,秦淮又推门回来了。
“那个……要不要我帮你?”
这一次,他的语调有些踌躇,不再明快。
“嗯?”
方遒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需要对方帮忙。
“你的手……沾到水会……很容易感染。”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淮白净的脸孔,迅速飞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可惜,方遒刚好低下头,没注意到。
他看看自己缠着纱布的左手,满脑子都想着这周末要开始动工的新盘。资金材料,万事俱备,就差他的图纸。这时
候,容不得节外生枝。
再说,大家都是男人,主动提出帮忙的秦淮都没避讳,自己太扭捏反而显得心虚。
于是他很坦然地报以感激地笑容,“那就麻烦你了啊。”
浴室花洒的水流,被方遒刻意调到最小,他看着秦淮身上白色的家居服,生怕浴液的泡沫变成污渍弄脏了那种纯净
的白。
秦淮倒是没表现出对身上衣服小心翼翼的样子,帮着他往头上涂洗发香波。
末了,居然手脚麻利地帮他把胡子也一并刮了。
一系列的程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方遒怀疑他从前是不是在医院里做过重症患者的护工。
他这样想着,就这样问了。没想到秦淮还是淡淡地一句:“这有什么,熟能生巧而已……”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须后水的瓶盖,倒了几下,“你这个没有了啊,也不想着买。”
“哦。太忙,忘记了。”
“算了,我把我的拿过来。”
秦淮转身去推浴室的门。
“嗳——”方遒想叫住他,想说等一下出去再擦就好了。
岂料秦淮推门的动作太急,情急之下伸手想他的手腕,就忽略了脚下一滩没有冲干净的泡沫。
他一脚踩上去,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一下子倒在了秦怀的身上。
秦淮因为背对着他,更没有防备。被他这样一扑,两个人“呯”地一声摔出了门外,以一种非常暧昧的姿势倒在床
前的地板上。
与此同时,游亦儒堪比高音喇叭的大嗓门在客厅里响起来,“老方,大事不好了!”
还没来得及起身,卧室的门一下子被推开。
“老方……”
看到地上交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游亦儒的舌头一下子系成了死结,“行、行、行行好,收、收留我……我……”
他的嘴巴上下张合着,后面的半句话,却悉数消失在了空气里。
08.旧事
“呃……对不起……请继续哈……”
好半天,游亦儒反应过来,很识趣地摆出一副狗腿相关了门。
“对不起。”方遒在门关上那一刻电光火石般反应过来,急忙爬起身去扶秦淮,“你没事吧?”
“没事……”秦淮站起来,从声音到表情都没有半点窘迫的意味。仿佛只是无意摔倒被路人甲看到而已。
“对不起,刚才那个是我的朋友……前阵子我出门不在家,就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照应一下房子。结果忘了拿回来
……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方遒还是一而再地解释,少有地乱了方寸,样子堪比被捉奸在床的“奸夫”。
“你不用这样解释的。是你的房子,你的朋友,不是么?”秦淮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伸手去拍方遒的肩,“我衣服
脏了,能借用你的浴室换一下吗?”
“当然。”方遒自然答应。
他想起秦淮似乎有洁癖,游亦儒还大喇喇地呆在客厅里,不收拾到整齐干净叫他怎么出去见一个陌生人?于是拉开
衣橱在里面找出自己的家居服,“你先凑合换上这个吧。”
“谢谢你。”秦淮笑了,在晨光的映衬下,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清澈干净。
“那好,我出去打发那家伙。”方遒拉开门,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又有点快。
一出门,差点一头撞上站在门外的游亦儒。
原来这家伙一直在门外站卫兵,简直把他的房门当成新华门了。
“你来干什么?!”想起刚才的尴尬,方遒就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等一等,”游亦儒摆摆手,跟着他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老方,你行动够快的啊,这就扑倒了?”
“……”方遒黑着一张脸,看着他不说话。
游亦儒浑然不觉,自己脑补了片刻,突然作恍然大悟状,拳头在掌心轻轻一敲,“你是突然袭击!”
方遒用眼角扫了他一眼。
“游亦儒,突然袭击的人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歪了。”游亦儒装模作样扭头捂脸,一副惭愧的样子,随即又转头正色,“难道你们是从
床上转战到地上的?”
“请你向我的反方向做三百六十度匀速圆周运动。快一点!”
这句复杂的话翻译起来的要表达的含义却很简单,就一个字——滚!
遭遇逐客令的游亦儒方才恍然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一个飞扑抱住方遒的脖子,“老方,救命。我无家可归了!”
方遒皱起眉,“你欠高利贷了?”
“呃……如果是,你真的肯帮我?”
“不帮!”
方遒推开恨不得手脚并用地攀附在自己身上的人,冷冷地说:“我整天做各种预算,不会砸注定血本无归的钱。”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唉——”游亦儒叹一口气,望着这位一起长大的儿时好友,换上哀怨的表情,“老方,你真是越来越冷酷了。”
“快说,你到底什么事?”方遒很不耐烦了。
“唉——别提了。”游亦儒继续叹气,“比高利贷可怕多了……我妈来了。”
“什么?”方遒的眉梢不易察觉地一跳。
“怎么办?她说我去年过年没有回美国看她,想我想得紧,居然没打招呼就摸上门来了。”游亦儒笑得比黄连还苦
。
“活该!谁让你不回去看自己的妈。当心子欲养亲不在的那天悔不当初。”方遒骂他。
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但多少还是觉得头痛——因为,游亦儒的妈妈。
她一来,游亦儒是死也不敢住在家里的。可是,自己与秦淮有君子协议在先,不随意留宿朋友。
当初自己一口答应,现在怎么好违反?
眼下,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从长计议了。
“叮咚——”电梯的门开了,方遒衣着笔挺地从里面走出来。
厚厚的波斯地毯吸去了脚步声,头顶的水晶灯投下一片晶莹灿烂的光来,温暖明亮,却并刺眼。
金茂凯悦,这是上海最高级的餐厅之一,一切都装饰得恰到好处。
唯一煞风景的就是不远处在座位上冲着自己挤眉弄眼投来求救目光的游亦儒。
方遒假装没看见,径直走过去,向坐在他身边面容姣好衣着华贵的贵妇人微微鞠躬,“伯母,好久不见。”
“方遒,好久不见。快坐下来让伯母好好看看!”贵妇招呼着,笑得灿若春花。
“嗯……”她上下打量着方遒,“瘦了一点,但是更帅气了啊,也成熟了……”
“伯母……”方遒的有些感怀。但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岔开话题,“你倒是看起来一点都没变。”
“没变?五六年都过去了,怎么可能?”游母笑着,下意识摸摸自己保养得宜的脸。
“真的没变,看上去比六年前去美国的时候还要年轻呢!”方遒逗她开心。
“唉——”游母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方遒置于桌面的手,“还是方遒贴心,”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一眼自
己的儿子,“哪像某个不孝子,还要自己的老妈漂洋过海来看他。”
“伯母,您别计较,亦儒他真的很忙的。”
尽管对游亦儒有诸多不满,但毕竟是自己的兄弟,关键时刻还是要统一战线,“老实说很多时候我们一个月都见不
到一次。”
“真的?”游母怀疑,“你们两个,小时候就天天形影不离,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腿裤子,可不许你帮他说话。”语
气里漾着不小的埋怨味道。
“哪里,伯母,我实话实说而已。”方遒淡笑着回应。
“算了,你从小就诚实,伯母就相信你一次。”游母转嗔为喜,却还是感慨道:“我们亦儒要是也有你这么沉稳懂
事就好了……”
“嗳嗳,”一旁见敌情暂时解除的游亦儒适时插话进来,“我们快点点菜吧,我都饿了。”
“吃吃吃,小时候就一口气吃了二十个月的奶,你就是个饿死鬼投胎!”游母笑着呵斥。
“妈——”游亦儒赶紧伸手去堵母亲的嘴,这是公众场合,自己小时候那点糗事要是被人听了去,他今后还怎么混
啊!
“伯母,点一份这里的酒酿八宝吧,味道又清淡又好。”方遒很有眼力地将菜单展开在游母眼前。
餐桌上,打开话匣子的游母絮絮叨叨说着家常的话题,忽而想起了什么似地转脸问方遒,“对了,那个跟你在一起
的孩子呢?怎么不见他一起来?”
一句无心的询问,重提了一件尘封的旧事。方遒夹菜的手一抖,一块鲈鱼肉啪地一下子掉在贡缎的桌布上,溅开一
块难看的污渍。
然而游母似乎并没有注意,还一个劲在那里语重心长地继续说:“其实,你和亦儒的心思伯母都知道,现代这年头
,喜欢男人也不是罪过。但是你们也不小了,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那孩子我就见过几次,看着似乎也是个好孩
子。
“虽然男生不比女生,但他跟着你,似乎也吃了不少的苦。做人要讲良心,别贻误了人家,该定下来就定下来吧,
国内不能办手续,你们可以到美国去注册嘛,伯母可以帮你安排……”
坐在他对面的游亦儒看着他趋于黯淡的神色,急忙夹了一筷子凉拌青笋放进自己母亲的盘子里,“哎呀,妈,老方
的事他自己会有打算,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你有我这一个儿子还不够烦?来,吃菜。”
在替对方解围这件事上,他们向来配合得天衣无缝,游母的注意力果真被转移到自己的儿子身上,“烦!我怎么不
烦?可是你呢,一天天不务正业游戏人间,我想操心,你都没个可以让我操心的固定对象,亏你还好意思说。”
“嘿嘿,这么早定下来,我多不甘心啊。你儿子是立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化肥’。”
“你就混吧,早晚混出事来!到时候可别指望我和你爸爸给你收拾烂摊子!”
游母教训自己的儿子。
“好啦好啦,放心!大家都是男人,能闹出什么烂摊子?再说你儿子又不是被压的那一个,放心啦。”游亦儒打哈
哈。
方遒低着头喝汤,耳朵里身旁母子的对话仿佛已经离得很遥远。他凝眉想着自己的心事。
坦白讲,他有的时候很羡慕游亦儒。这家伙有开明的父母,游母虽然喜欢唠叨,但却从没反对过自己儿子与男人交
往的事。
当初那家伙为了陪自己放弃在北京的大好前途一路飘到上海,后来自己创业开了现在的广告公司,其间的遭遇多不
顺遂,他的父母也没有埋怨,总是在背后默默支持。
对于他们这个圈子的人来说,能获得家人的理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