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父母早亡,他并没有遭遇这类的困扰,但看着游亦儒在自己母亲面前变回小孩子撒娇耍赖的样子,他还是觉得
有些羡慕。
他没有那么幸运,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苦都是自己在尝,而笑……从六年前开始,也已经没有人分享……
有时候午夜梦回,他甚至觉得自己就会这样孤独终老。
这世上,没有谁会主动张开手臂去拥抱他,他也不会主动去拥抱别人。
所谓的“幸福”说到底,是不易得却易逝的东西。他痛恨患得患失。
“喂,老方,想什么呢?走了。”恍惚间,他听到游亦儒压低了嗓音在叫他。
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的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被撤下去了。
“你看,说好了我请客给伯母接风的……”眼看着游亦儒在账单上签字,他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亦儒说你在为新楼盘的方案心烦,还说你们今晚要连夜商量推广方案呢!”游母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一脸阴谋得逞的笑容的游亦儒。敢情这家伙趁着他发呆的时候,连退路都给自己
铺好了。鄙视!
“伯母,您刚来,还是让他陪陪你吧。”
“不用不用。”游母拉了拉肩上的开司米披肩,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无限慈爱,“你们谈正经事,伯母是不会妨碍
的。一会你和亦儒先送我回去就好。”
09.蹦极
“喏,钥匙给你拿好,记住不准带人回来乱搞,注意房间整洁……”
方遒还想说下去,游亦儒已经做举手投降状。
“好了好了,老方。你再这么罗嗦下去,我还不如回家跟我老妈凑合几天呢。
方遒挑眉。
“呃……好吧,我答应你。”游亦儒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认识了十几年的老朋友——金丝边眼镜后五官虽然随着时
光的流逝日渐英挺俊美,却多少带了点格格不入的阴霾。
这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英俊,却依旧十分吸引人。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方遒被他“深情的注视”看毛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我在回忆……”游亦儒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后摊在沙发上伸懒腰,“啊,好累啊。”
“累就早点休息。”方遒扬手将钥匙丢给他,走到门边又不忘回头嘱咐一句,“记得抽时间回家多陪陪你妈。”
“我知道。你这个样子真是比我妈还我妈……”游亦儒大喇喇地摆手,随手脱掉外套甩在了茶几上。
“嗳,你就不能……”方遒话还没说完,手机忽然响起来。
他瞪了沙发上一脸幸灾乐祸表情的游亦儒,转过身接起了电话。
“方遒,你在哪?”秦淮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清润中又带着磁性。
“呃……跟朋友在一起,有事么?”方遒侧过身,躲开游亦儒投来的饶有兴趣的探寻目光。
“哦,没事。早晨你朋友不说要来借住么?……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搬出去住几天。”
“不用,我已经找了地方安顿他。”方遒急忙拒绝,也不知道在抗拒着什么。
“哦,那就好。没事了。”
嘟——嘟——方遒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有一瞬间的失落,他以为秦淮至少会问他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傻气,便默默点燃了一支烟。
“怎么?你家里人惦念你了?”游亦儒隔着烟雾眯起眼。
“别乱说。”方遒叼着烟,只顾着吞云吐雾。
“呵呵~”游亦儒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支起下巴端详他被烟雾包围的俊逸侧脸,“我突然对你家里的那位产生好
奇心了,是什么样的人能把你比迷成这样?”
“你不会感兴趣的,不是你的菜。”方遒断然回绝。
“哦?这么快就开始护短了?生怕我跟你抢?”
游亦儒也为自己点了一支烟,懒洋洋地叼进嘴里。
“我实话实说,老方,你看人的眼光真的不怎么样,我没你那么低的水准……你当初那个,我就压根没看上……”
“怎么了?”方遒扬起眼角看他,“我乐意,这叫各有所好。”
仿佛不大满意对方随意提及这个话题,他的回答避重就轻中带了一丝火药味。
“……对不起……”
两个人沉默良久,游亦儒方才开口,“老方,可我也是好意……”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好了,我知道……别说了。”方遒打断他,因为逆光的关系,脸上的表情无从揣测。
唯一可以听到的是他的声音有一点的暗哑。
就好像被触碰到了刻意回避的禁忌,虽然日久年深,一旦被提起,还是会心情很差。
“对了,这房子你怎么搞到手的?”游亦儒很聪明地转移话题。
方遒也惊醒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于是恢复了一贯的平和,“一个朋友的。他是高空极限运动教练,一个月前率队去
国外表演,把房子托付我照看……所以,你住起来精心一点。”
“好了,我知道。”游亦儒将烟头熄灭,“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也没什么,去年他所在的表演队借了我设计的大楼表演,联系我自资讯了一下相关问题。”
方遒走到门边穿鞋。
“啊!是介绍我参加极限运动俱乐部的那个么?”游亦儒突然拍了一下脑门。
“对,就是他。”方遒直起身,“我走了,晚安。”
“嗯,晚安。”
方遒站在空无一人的电梯里,想起刚才和游亦儒的对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个死党,真是让人很无语。
神经大条厚脸皮外加乌鸦嘴,早在六年前这个家伙就一再说他爱上的那个人有一双桃花眼,他们的感情不会长久。
后来真的不幸言中了,他喝下一整瓶二锅头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这家伙硬是挺着不还手,把宿醉的他送回家,第二
天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张飞机票,说干脆一起出去闯荡闯荡。其实,他心里明白,游亦儒只是想带他离开那个到处充
满回忆的伤心地。
一路南下,两个人结伴到了上海,游亦儒不甘心给别人打工卖命,自己开了广告公司,一来二去竟折腾得风生水起
。枕边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还总一天到晚叹气说他和方遒同病相怜,感情生活一片空白。每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
方遒都懒得搭理他。
他们的性格就像冰和火,方遒可以闷不吭声坐在咖啡馆里几个小时,游亦儒就可以对着他的扑克脸喋喋不休几个小
时,末了还把广告公司业务之所以越做越好归功于方遒对自己的“训练”,说自己是在这个兄弟身上练出了自说自
话自卖自夸的厚脸皮。
比如今天提到那个极限运动表演员,明明是他认识在先,到最后自己反倒不记得。
方遒的记性倒是好得多。他至今记得那一次踏进新天地的那间酒吧,一进门,就看到游亦儒一脸愁容的伏在桌子上
向熟识的bartender诉苦:“完了,怎么办?我一沾上那东西以后就戒不掉了。三天两头不那样做,就什么事都做
不好,创作也没有灵感了……我知道这样很危险,可是我太迷恋那在半空中漂浮的感觉了,那堕落后的重生……”
听到这里,方遒再不能保持沉默,直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厉声喝问:“游亦儒,你碰毒品了?!”
四周的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弄愣了。游亦儒和bartender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几秒,突然爆笑。
“哎呀,老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游亦儒抬手摸摸自己的头,脸上支起无辜的笑意。
“放心。他说的是——蹦极。这家伙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了一个极限运动的发烧友。”一边有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年
轻男人瞥了一眼在一边笑得诡异的游亦儒,转而向他解释。
后来,方遒才知道那个人口中的极限运动发烧友其实就是他本人。
他叫Andre,是PARKUR极限运动俱乐部的蹦极教练。
“欢迎你来找我。等哪天你也想体验一下‘重生’的感觉,我可以带你试一试。”Andre递给他一张名片,很认真
地说。
干净儒雅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是那样喜欢追求刺激的人。
Andre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能让初次见面的人就对他产生信任。
而“重生”这个字眼听起来也极具诱惑力。
“等你跳下去闭起眼的一瞬间,出现在你脑海中的第一个人不再是他的时候,我就请你吃饭,亲自下厨,庆祝你重
获新生。”Andre的笑容很温暖。
此后,每当他感到心烦意乱的时候,都会去蹦极。可惜事实证明,他每一次跳下去的时候,脑海中都会出现同一张
脸。
整整六年,那个人依然占据着方遒世界的最中心。
能念念不忘的人,无外乎两种——要么就爱惨了,要么就是恨透了。
人的烦恼太多,有时候就是因为记得太牢……
深夜的蹦极中心,无比空旷。
几盏明亮的白炽灯照得一切都恍若无物。
方遒站在百米高台,听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无论有过多少经历,但当每一次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好奇心永远比
不过本能的恐惧。
一遍又一遍细致周到地检查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安全措施,随后他一咬牙闭起眼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全部沉入芬芳的海底,他双耳承受着气流的压力,依稀感觉到许多的回忆碎片从身体析出,在眼
前浮过,上升,一直升到天空的最顶端,有云和许多水汽的地方去……
在无限接近水面的那一瞬间,突然一张脸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一次,居然是……秦淮的脸。
平安回到地面上方遒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想起他。
他很想打个电话给某人说说这件事,打开手机才发现长长的电话列表里,居然找不到一个能在此刻分享心事的人。
离开极限运动中心的大门,穿堂而过的夜风有些催人颤抖,他扬手拉高外套的领子。
相貌完美,事业有成,这样的他应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可刚才一瞬间他却猛然燃起了自卑的感觉。
比起秦淮,他还是不够深沉,不够内敛。那个人那么光彩照人,近乎完美,却依然能够做到对什么都云淡风清,彬
彬有礼。
而他,关心则乱。
刚才出门时,无意间瞥到镜子里自己的脸。那张脸依然是那么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可是却完全不能算作以往的游
刃有余。
秦淮的出现,实在太像一只拉住毛衣残破线头的手,顺着这根线一拉,一圈圈将他包裹很好的不愿被人窥视到的内
心全部昭昭在天日之下……
拖着有些混沌的脑子进了公寓的大门,管理员却迎面而来。
“方先生,您总算回来了。”
这个管理员此前从未对他表现出过如此的热情殷切。
“怎么了?”方遒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10.失控
“怎么了?”方遒皱起眉。
“对不起,方先生您早晨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忘记关音响?现在您房间里的音乐开得好大声啊,已经收到六次周围住
户的投诉,我们去敲了门,没有人应门。”管理员见他回来,如获大赦的抹了一把汗。
这是一个加持动作,物业办公室有中央空调,决不至于热得冒汗。但是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即便没有身份有地位却至
少也有钱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维护自己权益的机会。这个值班的管理员,想必是被折腾的够呛。
问题是,方遒平素作风严谨,绝不会出现忘记关任何开关的失误。
况且,这个时间秦淮应该在家啊,晚饭后还接到过他的电话。
难道是他临时出去,忘记关掉音响了?
前思后想,似乎只剩下这个可能,但一转念又被方遒推翻了。依照他对秦淮这个人的了解,是不会做出这样妨碍公
共利益的事的。
那个人做事一向进退有度,连声音表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难道是,他在家里出了什么意外?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突然击中方遒的神经。他为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不由自主愣怔了一瞬。
“方先生……”管理员打断他的思绪,“正好您回来了,能不能跟您一起上楼去看看啊?”
“哦,好。”方遒从兜里掏出了钥匙,急匆匆向电梯走去。
“叮——”做工精良的电梯在22层稳稳停住。
精钢的门扇刚刚向两侧分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就从走廊另一端疯狂灌入耳中。
不是疯狂呐喊的摇滚乐,而是弦乐二重奏与架子鼓的室内组合,独唱的男声是一种近乎平直的低沉腔调,舒缓而悠
扬。
但是,无意间听到的几句歌词却让方遒眉心的皱褶更深。
“Undead……and still suffering,(存在……并且仍然忍受痛苦)Always suffering. (日复一日的痛苦。)…
…
“I fear my own fall……(我恐惧自己的堕落……)The end of everything and all. (在一切的一切结束后
。)”
这歌词与旋律匹配得天衣无缝,莫名其妙地引人入胜,不是超脱,而是堕落……
坚韧却又脆弱,透出一股离群索居的向往。
因为音响效果出众,音乐从紧闭的门扇出流溢出来,在深夜听进耳里只给人一种感觉——肃穆的压抑将人的灵魂牢
禁锢在这苦闷的世界里,宣泄着无尽痛苦和悲怆。
整条走廊上被这样的音乐充溢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就连呼吸进肺叶中的空气流转的都是颓败的信仰……
那个如江南细雨般温润的秦淮,怎么会听这样的音乐?
“方先生,您看,就是这样。这音乐应经持续播放了三个小时。”管理员不得不提高声音便于站在门前的方遒听清
自己的话。
方遒默默地点头,将钥匙插入锁孔。
很神奇的是,钥匙没入锁孔转动的一瞬间,细微的响声令房间内的音乐戛然而止。
方遒很诧异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管理员,对方也露出了和他同样的表情。
“我想没事了,你可以走了。”他示意对方离去。
英挺的五官,没有笑意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显露出威严。管理员愣了一下,随即挂上职业性的微笑,微微鞠躬转身走
了。
方遒推门而入。
“回来了?”
秦淮刚巧从沙发上站起身。
方遒点头,目光直落在仍然闪亮的音响指示灯上,惹得对方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