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游湖
屋内,墨雪端了盆清水,将帕子浸湿又挤了两三下轻轻拭着蓝芷额上冒出的冷汗。那闭着眼的人,眉心微蹙,睡得很不安稳。长发散落在枕上,敞着的白色衣襟露出瘦削的锁骨。
桓府,有人执了笔在砚台上来来回回掭了几多遍,面前公文依旧一卷空白。桓敬之自从沉着脸从伫忘川回来已经过去有十几个时辰了,却没迈出过房门半步。看着摊开的折子良久,也不见有别的动作。
那落泪的一吻已经搞得向来以冷静着称的御史大人无法思考,心乱如麻了。他索性推开了门,准备去吹吹屋外的冷风,镇定下烦躁的心情。
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府邸。夜里的风吹上来没有白日的腻滞,带着丝丝凉意。月光清冷地洒在地上,映出桓敬之瘦长的影子。待他停住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无意识地立在了伫忘川的大门口。
夜里的楼宇没有白日的喧闹,照理说青楼应该营业到很晚并且夜夜笙歌,可这家却是京师的特例。不仅门开的早,基本上到了日落的时辰,它也就关了。这样的行事作风却也并未影响到它的生意,每天慕名而来的客人依旧是络绎不绝。
这里的小倌可卖艺可卖身,连接客也都是看心情挑日子且自愿的。也有很多人外来人第一次听到这世上还有这种青楼的存在时都经不住感慨道:
“这楼干脆改名叫做嚣张得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制度才吸引了一大批优质的公子和姑娘。最轰动的那个时候,经常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嚷着要去伫忘川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多半也是冲着蓝芷的雪肤花貌去的。
那阵子,全京城的姑娘都不矜持了,桓文若也是当时的其中之一。更何况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所以那势头闹得也愈发不可收拾。
一见蓝芷误终身,说的也大抵如此。
这会儿的伫忘川在夜色里显得分外冷清,漆金的招牌也模糊的难以辨认。抬头望去也只有零零星星的几盏灯火,而桓敬之却凝视了一间屋子良久。借着那屋外的两盏悬挂的灯笼,再凭着他极好的视力,很清晰得便能看到早晨遇上的那个小倌端着水盆出出进进了无数次。
他还时不时地唉声叹气,自言自语,但那模样看起来甚是好笑。墨雪和白日里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只是觉得多了几分真实感。
等他彻底走后,桓敬之使了轻功,落在二楼的回廊上。听得屋内是时不时的有咳嗽声传出。说来也奇怪,凭着那声音,桓敬之却能知道里面的那人断然是蓝芷没错。
他病了?那声音明显是压抑不住,迫不得已才咳嗽出声的。
只管律法很少通人情的桓御史这会儿却是头一次不悦地皱眉。那些受了重刑,被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的犯人他见得多了,自己却从来没有此刻这般光听人咳嗽就觉得心里不舒服的。
蓝芷于他也不过是见过几面之缘的人,他不明白这种姑且被称为疼惜的莫名情绪是哪来的。想起白天他的那个吻,那时他竟能体会到他的那份苦涩和的悲哀,混合着深深的眷恋。
那一夜,桓敬之竟是在蓝芷屋外守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他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咳嗽后才悄然离去。
这也直接导致第二天上早朝的时候他一脸倦色。
从来没有出过纰漏的桓御史竟公然当着皇帝的面发呆,满朝的文武百官都震惊了。
“敬之啊,你今天可是身体抱恙?”
“下官身体没有不适。”
“那何故会分神,从未见你这般心神不宁过。”
桓敬之也意识到今天的自己有些状态不佳,只是抿唇看着那端坐在龙椅上,锦衣华服的男子。
“诶,是朕疏忽了。你老替我忙这忙那,都没时间出去找姑娘。是该考虑下终身大事了。你看赵
家丞相的女儿怎么样?我下旨替你提了亲算了。”
退了朝,只余二人的大殿显得更加空旷。桓敬之负手而立,脊背挺的笔直。龙椅上的男子因为没了外人,索性翘了二郎腿,随意闲适地倚着。带着白玉扳指的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几案。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弯成好看的弧度,调笑瞅着静默端然的他。
“不劳皇上费心了,微臣现在尚没有娶亲之意。”
桓敬之一身素白的袍子,面对着当朝天子。神色冷然,不卑不亢。
“莫非敬之倾心的并非女子,那赵丞相家的女儿可是国色天香。”
说到这,桓敬之原本白皙的脸上闪过一抹红晕,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蓝芷的脸。
无论是他眉眼低垂,专心抚琴时的飘然出尘。还是他乌发披肩,举手投足间的内敛沉静。从发梢到眉眼,从足心到指尖。从目中清净到心中旷远。宛如是那不放纵,不恣雎,不聒噪的幽谧之地一般。
而赵蓉的面桓敬之也是见过的,她虽有倾国倾城之姿,却并不能让他心动。
桓敬之此时又想起他和桓文若的对话来:
“我喜欢你。”
“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蓝芷已有心仪之人了。”
“她是哪家的姑娘。”
“他并非女子。”
苏念白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抽搐,今天是他认识桓敬之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心事不宁,魂不守舍的样子。再加上早朝那次,这便算是第二回了。
可他却也偏偏喜欢逗弄这块平日严肃古板的木头。苏念白喜欢看着呆木头桓敬之变成水灵白嫩,仿佛一戳就破的豆腐。言语间,他唇角的笑意不由自主地加深。
“朕听说湖心亭的菡萏开了,你明日随我一同出宫去赏花吧。”
第二日清早,桓敬之就被苏念白带到了游湖的船上。他取消了早朝,这会儿算是偷偷出了宫。用银子砸下的这艘船因为只坐了两人,显得空荡荡。船家还特别有心的在窗户边安置了轻纱来阻挡夏日的阳光。风一过,薄缦便扬起。
苏念白拿着精雕细琢,盛着酒水的银壶自斟自饮。倚着船栏,嗅着随清风送来的幽香。半眯着眸子,惬意极了。
“如此良辰美景,不喝酒岂不是可惜了。”
桓敬之没搭理苏念白,只是望着那池水出神。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不知为何今年的菡萏开得比以往都烂漫。
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艘花船,行得近了,便能听到那熟悉的琴音。好似是一群骚人墨客在游湖,还间歇的传出咏荷的诗句来。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
那调子不急不缓,和吟诗的速度配合的恰到好处。
那船头横亘着一张乌木琴,拨弄琴弦的正是着一身月白锦缎的蓝芷。他今日并未束发,长发随意的撇在一边,还有几缕垂到了琴上。
“冷公子的诗自然精妙,这二句顺念倒念竟是一模一样。水因风动,风因水凉,风水皆因莲香。”
“能得到蓝芷夸奖,实属冷某三生有幸了。”
此时接话的正是之前被桓文若称作不能行房事的冷亦。他长得也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模样,可他不喜女色,只好男风。前些日子,他爹要求他向桓文若提亲,他硬生生的用自己不能行房事,怕断送了一个姑娘家后半辈子幸福为由拒绝了。
可他并不知道桓文若的爹也是个性情中人,他一听闻冷亦如此直言不讳,坦诚相待,反而更是不想错过如此人品上佳相貌上佳的女婿。
那日桓文若哭丧着脸道:“爹,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女儿不想爹连爷爷也当不成。”
桓老爷子撇撇小胡子,眉毛一拧宽慰道:“这个不妨事,不妨事。等你哥哥有了嫂子,我就自然能享儿孙满堂之福了。”
冷亦喜欢蓝芷也有好一阵了,今天难得小皇帝没有这叫疼那叫疼故意把他留在宫中。他也就打算在青楼的花船上,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吟吟诗,赏赏花,美人相伴,岂不乐哉。
他看蓝芷今天心情很好,索性撩了衣摆,在他身边席地而坐。轻捻折扇,替蓝芷挡去一半的阳光。
蓝芷只是微微一笑道了声多谢,并未停下手里拨弄琴弦的动作。这一切桓敬之都看在眼里,他见蓝芷丝毫没有推脱的样子,琴声也宛如天籁,仿佛能消散酷暑般。他心头却莫名烦躁了起来,端起一旁的酒盏,一口饮尽。
苏念白注意到他的失常,也循着那目光望去。只见他的御用太医竟出现在了青楼的花船上,还一副愉快自在的样子。全然没了平日在自己身边的拘束感,他一笑便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眼角眉梢有说不出的魅惑人心。
苏念白恨得牙痒痒,冷声道:“敬之,你去帮我把对船那小子给抓过来。”
桓敬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想来这冷亦等会儿也有苦头吃了。和苏念白在一起那么多年,他自然是知道他对冷太医有着不同寻常的执念。
足下轻点,一转眼已落在了那花船上。冷亦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桓敬之不惊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冷太医,跟我走一趟。”
冷亦瞅瞅桓敬之的一脸严肃,想着桓御史也不可能心情大好到出来游船,起身附到他耳边小声询问:“可是皇上来了?”
桓敬之默然点头,冷亦瞥了一眼对面的游船,抬手敲了脑门咒骂着“这下糟了。敬之兄,帮个忙,我先撤了,你断后啊。就说是找错人了。
“不可。”
冷亦见他铁了心要把自己带到苏念白跟前,无奈地耸了耸肩。对蓝芷作了一个揖,纵身一跃便摔到苏念白身前去了。
桓敬之见他故意假摔,也明白他此番是为以苦肉计博同情了。现在回去应该会扫了某人的兴,但呆在花船上未免又气氛尴尬。他话本就不多,何况面前的人又是蓝芷,他也没冷亦那种风花雪月舞文弄墨的心情。
“站着不累么。”
“你弹琴很好听。”
蓝芷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桓敬之见他面色清丽,不似病了的样子,撩了袍子坐在他身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桓敬之望了一眼噙着笑意的蓝芷道:
“那天,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指我吻你那回?”
蓝芷见他白皙的脸上闪过一抹局促之色又道:“御史大人可是嫌弃我们这些青楼出身的,你觉得我恶心到你了?”
桓敬之不由一怔,他确实不是喜好风月场所之人,他也从没想到过会与其扯上关系。但若扪心自问,那一吻,他之所以推开蓝芷,并不是出于嫌弃,更多的只是错愕和猝不及防。
“没有。”
他从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心里怎么想他便怎么说,此刻也是毫不隐瞒。
“你是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可惜他早死了。”
桓敬之看了他一眼,蓝芷的语调波澜不惊。他的眸子里并无任何悲痛的神情,可桓敬之却能凭直觉知道,死掉的那个人在他心里占得分量不见得会轻。
蓝芷见他缄默不语,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到时候伫忘川的花船也会停在这湖上。”
“游湖赏月?”
蓝芷摇头道:“也不尽是,说得风雅些叫做吟诗作对,赏花弄月。实则也不过是生意场上的一种手段罢了。”
桓敬之此刻才觉得蓝芷多了几分烟火气息,而不像是初见时给人遥不可及的疏离。
“桓御史届时可有兴趣来看看。”
不知怎么,听他这么叫自己。桓敬之觉得莫名的别扭,如同远山之黛的秀美无意识微蹙。
“我对这些并不敢兴趣。”
蓝芷只是自嘲一笑,视线落在远处。二人已在船上呆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冷亦也去了苏念白那,不见下来。
“那么,今天桓御史能出来游湖看来也不是因为兴致使然。”
桓敬之本不想做太多的解释,毕竟苏念白的身份也不适宜讲出来。他正思忖着怎么回答,只听见冷太医的声音伴着清风传来。
“万岁,使不得使不得。”
“使不得?刚才怎么见你在那艘花船上春风得意,这会儿子却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
“微臣知错了。”
“爱卿可知错在哪了?”
“这……臣不该擅离职守。”
“嗯?还有呢。”
“还有……还有?恕微臣不知。”
“从此以后,你只准笑给朕一个人看。”
“诶?唔……万……万岁,这是……唔……”
他最后的尾音全被封住,那一声声万岁也喊得销魂蚀骨。苏念白随手扯了帘子,揽着他的腰从椅子上滚下。刻意的背部着地,为冷亦抵消掉一部分冲击力带来的疼痛。
桓敬之看了一眼蓝芷,他的耳力自是极佳的,蓝芷听没听到刚才那一出他就不清楚了。此时他也明白了冷亦不肯娶桓文若的原因了。要是将这档子事说与文若听,恐怕她反而会对冷太医起了兴趣,还是不说也罢。
明明是苏念白邀他出来赏花,到最后却是桓敬之拜别了蓝芷,只身一人回了御史中丞台。往后几日,冷亦每回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好几次退朝碰上他,都见他面色不佳的样子。相反那苏念白却是日日精神抖擞。
因着中秋快到了,再加上近来公务也不多,桓敬之最近倒是格外的清闲。苏念白喜欢热闹,所以每年的中秋宴都是办的郑重其事。
桓敬之和他自小是一同长大的,私底下的关系也不是朝堂之上的君君臣臣那般拘束。他性子冷淡,不喜欢人多的嘈杂之地。照理说每年的晚宴他是不可缺席的,但除了第一年苏念白死活拉着他参加以外,之后他倒是再也没和那么多官员一同过过中秋。
他愿意自个儿一人在府里呆着。温一壶酒,摆上几只用蒲包蒸熟的螃蟹,在清冷的月色里安静坐上一会儿,这中秋便算是过了。
桓文若爱凑热闹,在外头不玩到尽兴是不会回来的。她每回偷偷溜回府里看到的都是桓敬之一人端然静坐,这也不免让她生出了想要个嫂子的想法。也许有了嫂子,大哥就不会如此空虚寂寞了。
第三章:中秋
这几天下了场雨,天气便也凉了下来。
傍晚时分,墨雪拿了件素白的外衫进了屋。瞥了一眼躺在藤椅里的蓝芷。只见他闭着双目,长睫又细又密。夕阳下,宛如一对逆光扑动的蝶翼。虽然睡着了,但手里拿着的那卷书尽然还稳稳地握着。
他本是准备问问蓝芷晚上游湖的事,如今见他睡了也便不想吵醒他。把叠着的袍子抖落开来,小心罩在他身上。
“怎么还留在这。”
“阿芷,你确定是没了仙骨么。我怎么觉得你灵力还在,我刚动作那么轻来着的。”
蓝芷缱绻一笑,起身披上了外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剔了仙骨的缘故,他近来经常莫名其妙的感到发困。好像怎么睡也不够,看书看到睡着也不是第一次了。
“中秋不回去和鬼帝一起过么。”
墨雪两条长腿搭拉着,晃着身下的躺椅。一副别有深意的表情瞅着蓝芷道:
“老子跟谁过也不跟他过!不过,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耳熟。上回小王爷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哟,阿芷啊。不是我说你,就从了封月吧。现在才貌双全,痴心一片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他来过了?”
“呃……没有没有啦,我瞎说的。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尽早出发吧。”
墨雪见自己说漏了嘴,赶快转移话题。但见蓝芷突然缄默不语,想也知道他对封月的感情还是有所顾忌的。之前他拒绝封月的事整个仙界和冥界都是知晓的,堂堂的十殿王爷竟还没人间的文弱书生在他心里占得分量重,这才是最戏剧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