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门白日经过的人烟就稀少,到了晚上也是素来没有守卫看管的。四下很安静,静的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王家大妈院子里的黄狗哀怨地嚎了一声,便再也没了声响。
过了会儿,有女子嘤嘤抽泣声传来。今夜月光有些暗淡,依稀只能看到那蜷缩在城墙脚下瘦小单薄的身影。
女子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常常的裙摆拖到地上。一头长发遮住了大半个面孔,抱膝的双肩在夜风里微微颤抖。而那抽泣的声音确实从未间断过,在月色下,朦胧上一层阴森森的寒意。
约莫是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寂静的小巷想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声音停在了城墙附近。
那地上原来的一小块光亮也瞬时被黑影遮去了,先前一直埋着头的女子猛地抬头,握着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短柄银月弯刀直向拿黑影袭来。
“混蛋!看招!”
“文若,小心!”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少女面前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名持剑的男子。他身手矫捷如风,一把将桓温如护在身后,长剑直抵眼前人的心口处。
“哥,戳死他丫个禽兽!”
那人侧身避过剑锋,这一闪,借着月光便看清了那张脸孔。
先前还扬着眉毛,气势汹汹的桓文若翻了个白眼,手一松,短刀便与地面相接。那倚着背后城墙的身子软软到了下去。
桓敬之无暇顾及被突然吓晕了妹子,只是冷然看着面前这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只见她一张脸上布满褶皱,头发顶端用人骨簪子松松盘了个发髻。黑白夹杂,还有一部分秃着,头皮赫然暴露在外。说是像油尽灯枯的老妪那是太抬举她了,佝偻着不高的身子,嘴巴时不时呜咽着,发出古怪的声音。凹陷的眼珠也就直直瞅着桓敬之身后的桓文若。
桓敬之心下暗想,也许真如冷亦所言,先前的四具女尸皆是被这非人类的妖物所害。看她这般执着于倒在地上的桓文若,他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色变得寒若冰霜,手执长剑,一步步逼近她。
“小子,不想死的话,快走开。”
那发出的声音竟然如同少女一般,桓敬之看着眼前原本生的惨不忍睹的东西一眨眼间幻化成了极品尤物。雪白的香肩露在黑色袍子外,被束起的头发乌黑亮丽,在夜里还泛着光。那女人唇角噙着一抹魅惑人心的笑意。
不知为何,看着她那眸子桓敬之居然会晃了神。等意识到是中了对方的勾魂术时,女人的手指已逼近自己面门。说是手指,倒不如说是没有血肉的几节白骨。
命悬一线之际,却有人不知从哪里出现挡在了他面前。那人着一身莲青色云纹长袍,发尾处松松垮垮系着紫色珍珠带。
女人的指骨深深嵌进了他的胸膛,却又在接触的那一刹那,指关节像是被腐蚀般零落散在地上。她的面目一瞬间变得狰狞,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不可思议地看着被接触到的手骨化为一滩粘稠的绿水,腕骨处本有着的白皙细腻皮肤也消失全无,接着变为森森白骨。
她喉咙深处发出痛彻心扉的一声野兽般的惨叫后,整个人化成一股青烟隐匿在夜色里。
这时蓝芷悬着的一颗心脏也总算放了下来,尽管墨雪之前三番五次强调,让他不要孤身一人出来。但他始终还是放心不下桓敬之。照他的脾气,应该是会亲自去擒拿凶手的。只是他并不知道那行凶者不是凡人,纵然他是京师第一高手,在恶鬼面前也一样显得不堪一击。
替他受那一下,算是本能么?
他尝过一遍看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滋味,如今只要他还活着,他便绝不允许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那一世,他为仙,他明明可以有救他的能力,却阴差阳错的错过了,抱憾至此。这一世,他只是凡人之躯,却没想到自己依然可以没有任何犹豫挡在他面前。
蓝芷的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想着也许自己刚才的行为在那人眼里就显得多此一举了吧。
算了,即使你会讨厌也好……
桓敬之看着挡在面前的人往后瘫软下来,他伸手揽他入怀,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蓝芷的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素白的衣襟口还渗着鲜血斑斑,宛如落在雪上的红梅朵朵。一头青丝也如同没了生气的主人般,缓缓垂下。
桓敬之心头从没如此惶恐不安过,他不知蓝芷怎么会突然出现,突然挡在他面前。抱着他的手臂不由收紧,只怕一眨眼,那人便会消失不见。
冷亦带着禁军浩浩荡荡出现时,只看到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只见那向来不苟言笑,呆板严肃的木头怀里竟躺著名男子。而那木头一脸,一脸难过的表情?!
再往桓敬之身边望去,地上横着的是今天下午才刚见过一面的桓文若。那时她吵着要色诱凶手,身为兄长的桓敬之拿她没辙便也只好答应这荒谬之极的要求。如今看来,不知是出了什么纰漏,凶手没见到,却多了两个昏着的人。
只是,敬之兄啊,好歹那是你亲妹子啊,你怎能如此重色轻友?冷亦经不住在心中碎碎念着,快步走到桓文若跟前,轻而易举将她扛在肩头。
如此,二人一抱一扛,加之后面还跟着一大批的禁军进了西城门。
一行人走后,城门口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银发男子。依旧是一身大红袍子,袍角是用银线绣着的莲花。他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伫立良久,一言未发。
封月看着他受伤,看着桓敬之抱着他离开,他站的离他很近,却碍于不能现身。只能隐在夜色里,替他杀了邪门姬。
不知握了有多久,握紧的指关节隐隐发白,他终是松开了蜷着的修长五指。
蓝芷,你对他这般好,他却从未在意。如今换来的这一切真的如你所言的值得么,只是为了能看到将你忘却之人的一个照面一个背影。你的眼里何时才能容下我的位置?
伸手抚上心脏的位置,为什么冰冷了很久的地方却突然间痛了呢?
第五章:奈何
蓝芷再次睁开眼已是深夜时分,一旁守了好久的桓文若见他醒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蓝芷哥哥,你可算醒了?你都不知道把我哥急的。”
蓝芷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看着头顶青色的床幔。想撑着坐起起身来,只觉胸口隐隐作痛。桓文若赶忙把他按下。
“太医说了伤口没愈合之前先不要乱动,说不定会裂开。你就安心在这歇着吧。”
“嗯,多谢了。”
蓝芷环视了一遍这个陌生的房间,屋子虽大,但里面的摆设却是极为简单。除了身下躺着的雕花床榻,一张摆了好几叠公文和笔墨纸砚的几案,几张凳子和盆景以外就剩一个柜子。柜子上头横着的是一把乌木琴,他的目光便直直落在那具琴上。
“这是我哥的房间,他在厨房煎药呢,多亏你救了他。唉,只是那凶手还是没抓到。不过,你晚上怎么一个人在外头呢?”
桓文若是在半道上觉得被颠得想吐,抬起头却看到桓敬之打横抱着个人。
她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刚才吓的两眼一闭,然后就陷入一片黑暗了。隐约觉得胸部搁在什么生硬的东西上。晃了晃脑袋,睁大眼一看,发现自己的身体悬空着,竟是被那个冷亦丢在肩上扛着。
再抬头间,看到桓敬之冷着张脸,仔细一瞧,他怀里的人竟是闭着眼的蓝芷。桓文若一下子两眼放光,某根神经瞬间被激起,于是撑着冷亦的肩头,迅猛往下一跳。着地后,几步走到他身边。
她没想到一向冷淡的哥哥这次开窍的如此之快,竟然想到了直接把人打晕了往回带的主意。果然不出所料,她第一次见到蓝芷时,就觉得他俩关系非同一般。可是后来桓敬之实在受不了一直被她用灼热的视线盯着,索性三眼两语解释了几句。
桓文若听完,眼神便又黯淡了下去。但发现走的竟是回桓府的路,不由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窃笑。
蓝芷还在思忖着怎么解释,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桓文若看着桓敬之手里端着碗冒着几缕热气的中药,冲他挤眉弄眼,迅速地起身离开床沿。
“哥,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师傅交待的功课没写,蓝芷哥哥就拜托你照看了啊。”
“张夫子上个月已经被你气走了,哪来的功课?”
桓敬之放下药,看着一只手已经按在门上准备随时闪人的少女。桓文若咬了咬下唇,讪讪一笑。
“呵呵,这个,这个。”
“罢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
“得令。”
桓敬之看她带上门,无奈一笑。抽了张凳子放到床边,拿了靠枕,单手穿过蓝芷腋下,扶着他坐起。他尽量地把动作放轻,以免牵动包扎好的伤口。
“药还烫,先凉一会儿。”
屋内烛火摇曳,蓝芷披下的长发软软垂在锦被外,还泛着黑亮的光泽。两瓣薄唇失了血色,一双眸子却是如同嵌着的猫眼石般,晶莹透亮,他颔首淡淡一笑。
“今天的事,御史大人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一切等你伤好了再说。”
“留我在府里,不怕外界被舛讹是窝藏嫌犯?”
怕是心思缜密的他,心中早有万千疑问,自己为何会在那么巧的时间和地点突然出现吧,只是他都不曾开口。
“我信你。”
没有任何犹疑,是肯定的语气,还有那不知何时起柔和了几分的目光。为那三个字,蓝芷却是一怔。
“你看到的确实是鬼,她是阴间的邪门姬,专用处女之血沐浴。先前的四名女子也皆为她所害。只是这种事情就算你我知道答案,若说出去又有谁信?”
桓敬之不言语,蓝芷说的没错,根本不可能让死者家属去相信那带来丧女之痛者竟是闻所未闻的鬼怪。把实情传出去,必会造成百姓的恐慌不安。
“御史大人不问我为何会知道这些?”
蓝芷看他无意识地蹙眉,却想伸手去抚平。原来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几世辗转之后,你爱蹙眉的习惯还是未变。
“蓝兄今日的问题怕是有些多了。”
桓敬之端起桌上的瓷碗,低垂着眉眼。蓝芷自嘲一笑,想要接过他手中的碗。
“你有伤在身,还是我来。”
“劳烦了。”
蓝芷垂下手,双手交叠于被子上。任由桓敬之舀了一勺棕褐色的液体喂到唇边。中药的味道依旧还是那么苦涩刺鼻,他瞅着棕褐色液体只一眼后,便就着汤勺悉数饮尽。二人一言未发,这样的姿势也并不感到尴尬。桓敬之饶有耐心地一勺接着一勺,直到瓷碗见底。
放了空碗,蓝芷看着桓敬之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个雕刻精致的漆黑盒子。打开之后,闻到一股酸甜的味儿。
“药苦。府里又有着蜜饯,我就拿了几颗过来。”
桓敬之拿了一颗杏脯递给他后,随手将盒子放在了瓷碗边上。
“未想到原来御史大人心思如此细腻。”
蓝芷含了一颗在嘴里,满腔甘甜清香。想到很久之前每次得了风寒喝药时,都会受不了那苦涩的滋味。好几回都是趁着那人不注意偷偷把它倒了。后来一次还是失手给瞧见了,免不了被他声色俱厉地数落一顿。只是在此之后,素来不喜甜食的他竟也会买果脯回来。
“蓝芷,以后你大可不必这样叫我。”
桓敬之注意到眼前的人虽然看着自己,但神色恍惚,像是分了神。他只当是他受了伤,身体太过虚弱。
“你休息吧。”
“今天的事麻烦你了,明天早晨还望能雇辆马车送我回伫忘川。”
“你可以留在我府里,路上多颠簸,伤口裂了不好处理。你现在这幅样子,即使回去了也需要卧床休养。”
蓝芷任桓敬之扶着自己躺下,看他俯下身细心捏好被角。有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段在梦里百转千回了无数次的旧时光里。他身上的檀香味因为靠得近了,浓烈了许多,闻着让人觉得很是安心。
桓敬之见他阖上了双目,便收拾了瓷碗准备离开。
“敬之。”
侧身欲走的他止住了脚步,望向床上的蓝芷,却不见他接口下去。猜想他那清高的性子怕是不习惯这样,淡淡开口道:
“我去书房睡,晚上还有一些公文要看。”
“嗯。”
熄了灯的屋子,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前的一轮明月穿透过雕花的窗格子像碎银般铺洒了一地。黑夜里,蓝芷露出一个清丽的微笑,长长的睫毛终于覆了下来。
冷亦回到苏念白寝宫时,只看到平常应该在殿外侍候的宫女和太监都没了踪影。他想这时辰,日理万机的小皇帝也定是睡了。手搭在大殿的门上,却踌躇着是否这会儿进去。想到白日里,李公公嘴里所谓的圣上之意带着浓浓挑衅的意味,冷亦心下便一阵恼怒。
推开大殿的门,室内的灯都熄了,弥漫着有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味。没走几步,腰间被人紧紧箍住,那香味也愈发浓烈。肩上抵着一个尖尖的下巴,耳边是男子轻微的喘息声。
“朕的冷太医可算是回来了。”
苏念白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低沉如水,冷亦有些受到惊吓,脊背不由一僵,扭了身子想要脱离这个有些窒息的怀抱。
“皇上,请自重。”
“哈哈,哈哈,不行,诶哟喂,笑死朕了。爱卿怎么整得跟个妓院的娘们似的。”
“你……”
苏念白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那声音也知道他此时准是一脸愠色。顺手扒了他的腰带,在他扭捏反抗之际,拦腰打横抱起,径直走向龙床。
“苏念白,你放我下来!”
“那怎么可以,今天这嫖客,我还真是当定了。”
“混蛋,那么晚了,你明天还要早朝。”
“爱卿不用担心这个,朕起得来。”
说着,苏念白已经拉下床幔,欺身压在了冷亦身上。细碎的吻如同雨点般落在他的颈项间,冷亦侧过脑袋试图躲开,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容不得两人之间余下一点空隙。越是挣扎,苏念白的态度越是强硬。到最后索性除光了二人身上的衣物,一并扔在地上,赤身相贴。
“唔,苏……苏念白……你,你停下。我昨晚一夜没睡,现在累了。没力气和你做。”
他的话断断续续,有一部分被吞没在唇齿间,含混不清。苏念白听着也全当是鼓励自己继续的销魂的呻吟声,凭着感觉,一路吻到他的耳垂边,贝齿啃咬着他的耳根子,力道不大不小,却足以另冷亦的身体柔软下来。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伺候你歇息,如何?”
御床轻摇,一室旖旎。
……
冥界
沿着黑色的三途河直到忘川,一路上皆是由黄泉路上蔓延而来的彼岸花。大片大片,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鲜血铺成的通往幽冥之狱的火照之路。它们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也是冥界唯一的花朵。
黑色的三途河水上悬浮着绿莹莹的光斑,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就宛如天上的星辰那般。传说中这三途河是生界与死界的分隔线。
而渡过“三途河”的方法也只有一个,就是乘坐河上无头鬼摇着的渡船,除此之外再也别无他法。渡船是要付船资的,没有路费的灵魂将不能登上渡船,就算是登上了,也会被船夫丢进“三途河”。那些无法渡河的灵魂在轮回欲望的驱使之下,会涉水渡河,但是“三途河”的河水不但没有浮力,而且还有着能腐蚀灵魂的剧毒。那些下水的灵魂将永远没有上岸的机会了,只能一辈子变成“三途河”里的水鬼。
永不超生的痛苦和彻骨冰冷的河水使那些水鬼对其它还有轮回转世希望的灵魂产生了妒忌。因此,只要有灵魂落水,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其拉入河底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水鬼。